“吴老师的先生有去医院找吗?说不定吴老师住院了。”
“你问到重点了。”简曼婷的语气混入赞许,“吴老师的老公不晓得这件事。我跟他说吴老师每个月会请假一天,喔,我好希望你在现场,超好笑,他整个人吓呆了。”
咖喱送上餐桌了。香气浓烈,口感温醇。秘诀是巧克力,简曼婷也试过优格,三个孩子不喜欢,最终换回巧克力,黑巧克力的效果又比一般巧克力好。
孩子们在专属的位置坐下,简曼婷翻搅着蒸好的米饭,竖耳等待施德顾的回应。
“你的意思是,吴老师没有让她老公知道自己请假的事情。”
“对对,你不觉得这样很可疑吗?”
“妈妈,你们在说谁的事情啊?”一个孩子问。
“不关你们的事。你们先吃饭,吃完饭快点洗澡,很晚了。十点,全部都要躺平。我待会儿去检查,如果有人还没有睡觉,就出来罚站。”
简曼婷不自觉地把对学生的语气带回了家里。
“老公,你觉得呢?”
施德顾又没有跟上了。
“喔,对,”施德顾眨眨眼,眼神闪过一丝困惑,仿佛一时半刻迷失了方向,庆幸的是,在妻子意识到他又迷失了之前,他回到轨道上,“吴老师为什么不告诉她老公?”
“我个人觉得,八成是吴老师不想让她老公知道自己生病了。”
“为什么要这样?”
“可能跟她生的病有关吧。搞不好跟生小孩有关。吴老师好像也有三十一、三十二了,老公又是律师,或许有生儿子的压力吧?再拖下去就是高龄产妇了。”
“有必要住院吗?就算是,接个电话有这么难吗?”
“我有另外一个想法,你想听听看吗?”
“哦?”
“我觉得吴老师在逃避她老公。”
“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证据在这里。google这个名字,会找到很有趣的信息。”
简曼婷露出甜蜜的微笑,把范衍重交给自己的名片,滑到丈夫的面前。
You can dance
You can live
Having the time of your life
Ooh,see that girl
Watch that scene
Dig in the dancing queen
范衍重醒来时,背上爬满了热汗,他环顾左右,见到自己第一次去德国时,亲自扛回来的咕咕钟,力气又全数卸去。三点十七分。他抓取放在桌上的手机,没有未接来电,他点进去跟吴辛屏的对话窗口,依旧躺着未读的数十则短信。范衍重把手机摔至地面,高密度的仿羊毛地毯吸收了冲击,制造出极为细小的声响,没有惊吵到房间内的范颂律。
范衍重压制快速跳动的太阳穴。
吴辛屏今天也没有回家。范衍重告诉女儿,妈咪有事耽搁了。
范颂律没有再问,只是骨碌碌溜转的眼珠,泄漏了她的好奇。她挑眉,深吐出一口气,似是接受了父亲的说法。范衍重不禁起疑,范颂律的沉默,究竟是随着年纪而成熟懂事,还是目睹他跟颜艾瑟的纷争,才变成这副模样。他记得,范颂律两三岁时,也挺无理取闹,娇蛮横行,那几年,他跟颜艾瑟都还愿意演戏,范颂律被宠得乱七八糟。范衍重首次看到Baby Dior珍珠白纸袋散落于家中时,双眼发直,他没想过孩童也能穿设计师服饰。他的耳边闪过颜艾瑟在交往期间赌气说的话:你不要硬把你的价值观框在我身上,我们本来就是不同世界的人。
范衍重心一横,拆了颜艾瑟的信用卡账单,他的双眼黏在那行数字上,十三万,其中范颂律的衣服与配饰就占了八万。经过血淋淋的争执,他与颜艾瑟做出协议,范衍重不得再侵犯颜艾瑟的隐私,颜艾瑟则必须管控她个人的开销。范衍重讲得直接:我不希望颂律长大之后,不把别人的钱当作一回事。颜艾瑟没有反驳,范衍重以为这是理解的意思。直到他再次拆了颜艾瑟的账单,为上面的数字而暴跳如雷,颜艾瑟也趁机表明心意,她后悔了,结婚这么累、这么辛苦。她想回到最初的人生,她看清了,她最喜欢的人生角色,是商界大佬宠爱的幺女。
刚跟着范衍重时,范颂律细声撒娇过,喜欢妈妈买给她的衣服,牵着她去百货公司喝下午茶。日子一久,她好像察觉到母亲去了很远的地方,她从此绝少提及颜艾瑟,仿佛那是一个罕见的生词,也是那一时期,她的性情起了转变,变得有些内敛,说话时更常看着对方的脸,似乎在推敲着什么。唯独跟范颂律承认自己和吴辛屏开始交往的那个夜晚,范衍重在客厅里,看犯罪影集,冷不防被女儿的哭声给惊醒,他提起脚步,推开女儿的房门,见范颂律坐在床沿,小小的脸蛋埋入掌心,细细呜咽。范衍重让自己的重量轻缓地分散在床垫上,轻轻地把手放在范颂律的肩膀上,仿佛童年时试着抚触停在叶片上的蝴蝶。他问,怎么了。范颂律抬起头来,双眼饱含泪水,含糊地问,爸爸,你是真的很喜欢吴老师吗?范衍重心底一沉,觉得自己难得的快乐即将要被取走,他挤出微笑,逼自己说话:颂律,我希望你可以明白,在爸爸心目中,你最重要。你不希望我与吴老师在一起,我就再也不跟她见面。
话一出口,范衍重竟也不能确定他的承诺有几分真实。或许他动了真感情。他不能形容自己为什么那么需要这个女人,只知道跟吴辛屏在一起时,他感到门当户对,是的,哪怕吴辛屏愿意透露的部分很少,范衍重仍可以按照直觉与经验拼凑出:跟他一样,吴辛屏是有过去的人。他不喜欢吴辛屏问他过去的事,正好,吴辛屏也是。两人之间无声的投契带来极大的舒适。颜艾瑟是充满存在感的女人,吴辛屏是另一种极端,她把自己的痕迹消减到最低,两人稳定约会之后,吴辛屏不送他东西,也不接受礼物。她毫无宣示主权的概念,未曾问过范衍重的交友情形,以及他是否会跟别人提起她的存在。吴辛屏静静地一步步深入他的内心。
范颂律的声音唤回他。
“吴老师会离开我们吗?”范颂律低头盯着自己缩起的脚趾。
范衍重吐出一口长气,他几乎可以感受到肺部轻微塌陷。喔,好险,她喜欢这安排。
迟疑了几秒钟,范衍重决定跟女儿说实话。颂律,你记得吗,去年爸爸带你跟阿嬷去东京迪士尼,你不想回饭店,说我们可以躲起来,不要被抓到。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你有印象吗?我说,你看,每一个人都不想走,可是没有人不遵守规矩啊。你那么喜欢迪士尼,就要记得自己多么开心,你却都在哭,以后想起迪士尼,就只会想起眼泪。
范颂律直勾勾地注视着父亲,等待父亲继续说下去。
范衍重很高兴自己有个场合把储藏在心底好久的话给说完。他跟颜艾瑟的分离是一场不折不扣的人祸,他深知在范颂律的脑海里,也有一套自己的版本,今日目睹女儿的恐惧,范衍重理解到自己有未竟的任务。他的掌心轻抚女儿头顶,小小的头颅与细软的发丝,再次提醒他,底下所存在的一切思想多么脆弱。范衍重轻叹,说下去,爸爸跟妈妈,爸爸跟吴老师,也像是这样。我们有规矩得遵守,时间到了,就是得分开,回到自己的生活。
范颂律眨眨眼,没有再说话。
她真是贴心得让人心痛,范衍重想。
该如何跟范颂律解释,吴辛屏没有回来这件事。
范衍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从酒柜内取出珍藏好久的麦卡伦三十年。他喝得太急,呛入满嘴的空气,绝望、兴奋、痛苦、刺激,复杂的感受纷纷刷过脑海,心脏几乎要麻痹,他居然还有感觉,范衍重混沌地想。若有个旁观第三者问他,现在,你最想要做什么,范衍重会说,他想把吴辛屏带给他的焦虑跟苦闷,悉数还给她。
吴辛屏失联,快让他发疯了。
她可能去哪里?
她还可能去哪里?
那个妇女的真实身份是谁?她不可能是吴辛屏的母亲,吴辛屏的父母早在几年前先后去世,他没记错的话,分别死于车祸跟癌症。他跟吴辛屏讨论到婚礼时,吴辛屏坦言她看不出举办婚礼的必要性,她身边几乎没有亲友。范衍重简直想为自己的幸运喝彩。他的母亲李凤庭也反对他们办婚礼,她认为参与者很难不抱持看好戏的心态。吴辛屏什么都不要,正中范衍重下怀。连去户政事务所登记的那天,她都只是穿上了平常跟范衍重约会时的衣服,仿佛只是去申请一张会员卡。
那名妇人为什么要自称是吴辛屏的母亲?
另一个可能性,说谎的是吴辛屏。
范衍重看了看还剩下三分之一的酒瓶。干脆一口气喝光的念头不断地在他的脑中徘徊,他勉强克制住。他有个预感,他得留些什么,为了明天。
他倒回沙发,想起关于吴辛屏的第二个问题。
很谢谢你那么诚恳地告诉我,你也不想要再有第二个孩子。接着,请你老实告诉我,你有没有打颂律的妈妈。我知道这个问题比第一个困难,我只能再次希望你诚实以对。
李凤庭坐起了身子。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跟范衍重说话,场景是自家。她问,你老实跟妈妈说,你说什么我都可以接受,你有没有伤害人家?那新闻是真的,还是人家设计你。范衍重背对着母亲,半声不吭,李凤庭伸手去推那堵沉重的身影,你回答啊,不要让妈妈这样为你着急啊。范衍重回过身来,倏地伸出双手,圈住李凤庭满是皱纹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