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一下,”范衍重开口,“师父是谁?”
“师父喔……就是有在修行的人。”
“那什么又是……”范衍重回忆着那名词,“冤亲债主?”
“冤亲债主就是……你在上辈子,或前几世,可能有做出对不起别人的事,没有跟对方化解,所以那个业一直累积……累积到这一世,就会来找你报仇。”吴启源答道。
“这个跟辛屏有什么关系?”
“师父说,妈妈在前几世,都对小屏做了很可恶的事情。有一世小屏还因为妈妈而自杀,不能转世,在鬼道被折磨。小屏这一世好不容易找到了妈妈,她一定会复仇。只要牵扯上小屏,我们家就会鸡犬不宁。”
范衍重听得头昏眼花、一头雾水,只得把话题绕回。
“黄女士,你确定辛屏有离开这里吗?辛屏没有回台北的家,她连工作都没去了。她礼拜一来找你,我猜,她说不定人没有回台北,还在这里?”
黄清莲发出刺耳的干笑声,“范先生,你好好笑喔。你怎么会觉得吴辛屏还在这里。她那天一听到要找师父化解,十六万,我不夸张喔,她站起来,往外面走,还边走边骂我,说什么我为了钱,什么借口都想得出来。”
黄清莲咽了咽口水,不怀好意地看着范衍重:“范先生,你是高才生,你的脑袋跟我们这种人不一样。我问你,你跟小屏的钱,平常是怎么算的?”
剎那间,范衍重想起了吴辛屏失踪的那一天,真巧,娜娜的妈妈也姓黄。
范衍重以指腹重压勃勃跳动的太阳穴。
范衍重没有答腔,他从黄清莲那刻意的停顿,听得出这女人不打算轻饶他。
“我都忘了,范先生是律师啊,你们可以钻法律漏洞,让财产不要算在一起对不对?哎呀,怪不得,我想说十六万也没有太过分,小屏何必反应这么大呢?看来她也没多少钱。陪人家小孩写作业,一个月能够拿多少呢?”黄清莲自顾自地说下去,“也不肯跟我讲结婚的事情,人家还防着自己呢,啊,傻小屏,以为自己有多高贵。”
“黄女士,你的意思是?”
“你听起来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我直接讲好了,我替小屏觉得委屈。你们结婚,不通知我,我不计较,但有一些礼数不能不做。我把一个女儿栽培到快二十岁,我不辛苦吗?”
范衍重不发一语。一来,他尚未摸索出应付黄清莲的方法,二来,黄清莲某种程度上说对了,他没有对吴辛屏放下戒心,他甚至设想了一份解释:他得保护范颂律。他在感情上的误判,不应该由女儿承担代价。最简单的解方就是财产各自独立。
“黄女士,请别转移话题。我来找你,是因为小屏没有回家。我很紧张,搞不好她发生了什么事,我希望你们提供线索。现在,我们至少确定了礼拜一辛屏有来到这,之后呢?她去哪里了?她的电话关机了,没有人联络得到她。你们是我唯一可以请教的人了。所以,我冒昧说一句,两位刚才有说出实话吗?辛屏三点就离开了,对吗?”
说完,范衍重深深看进黄清莲的眼里。他试图压迫谈判对象时,就会这么做。
然而那双眼睛也深深地回望,显示着主人的无所畏惧。
“范先生,你有跟小屏吵过架吧。”
再一次地,范衍重打从心底升起恶感。不只是这个女人,整个幽暗、闷潮的空间都让他觉得窒息。吴辛屏捏造谎言,来遮盖她的身世,会不会黄清莲即为始作俑者?
假设李凤庭见过黄清莲,必然会千方百计地阻止儿子跟吴辛屏成婚吧。
“我们没有吵架。”范衍重压了一下掌中的铝箔包,甜腻的红茶滑入嘴里。
“你不要骗我,我很懂小屏的,她看起来很温和,骨子里很倔强。以前也发生过好几次,小屏跟我吵架,几天后就消失了。我们找好久都找不到。我真可怜,生到一个不知感恩的小孩。”
手机响起,范衍重看了来电者,是扶轮社的刘董,范衍重示意他得到屋外接电话。范衍重花了几分钟才厘清刘董的来意:刘董的牙医儿子出事了。检察官怀疑他与学长合办的诊所有诈领保险的情况。刘董希望范衍重尽快与他儿子碰面。范衍重看向屋内,黄清莲频频地朝自己的方向张望,吴启源则倒回沙发上,不发一语。巨大的疲惫、倦怠自四面八方吞没了范衍重,他理应留下,继续追查线索,但直觉告诉他,得先回到自己熟稔的世界。
范衍重走进屋内,指着手机:“我得离开了,晚上跟人有约。”
“你要走了吗?”吴启源抬起头,惊讶地看着范衍重,“你才待了一下下。”
吴启源没说错,从踏进这屋内到现在,尚未满一个小时。
对范衍重而言,竟宛如整个下午。
“对,因为朋友的儿子有事。”
“等一下,你有带钱来吧。”
吴启源面露困惑,范衍重轻轻点了个头。
“你带多少来?”
“两万,你在电话里说两万的。”
“你看一下我们的状况,还会觉得两万够吗?我身体这样,没办法工作。”
“那你需要多少?”
“至少十万吧,你一定有的,我看你身上的西装跟鞋子就要好几万。”
范衍重皱了皱鼻子,再一次地,黄清莲命中要害。这女人拥有动物般的直觉与观察力,也或许还有一些运气,范衍重加深了离开的欲望。
“我只带了两万出来。”
“这附近有便利超市和邮局提款机,你可以去那里领钱。”
范衍重想起女儿观看的日本动画,穿着泳衣的年轻少女踩着沙子,持着棍子摸索,一旦碰到了西瓜,一下,两下,奋力地敲打,瓜壳破裂,沙红色的果肉与汁液流得满地都是。范衍重吞咽口水,咕噜,喉结的滚动令人平静。
“我最多给你五万。”
“五万一下子就用光了啊,不能再多一些吗?”
“妈,不要一见面就跟人家拿钱啦……”吴启源的声音微弱得仿佛从远方传来。
范衍重与黄清莲的目光不约而同聚焦在吴启源身上。
吴启源紧张地口吃:“这、这样子的话,小屏会生气吧。”
“我管她生不生气?”黄清莲脸颊泛红,胸部剧烈地起伏,“没有钱,我没办法好好治疗。我没有说你,你好意思说我?你自己跟有钱人结婚,就忘记你妈了。你岳父最近不是换新车吗?有这么多闲钱,为什么你没办法借个三五十万回来给我,我都快死了。”
“妈,”吴启源满脸通红,他窘困地看了范衍重一眼,“有别人在,你讲这些事要做什么。我已经跟你说过,钱的事情我有在准备,你不要一直讲、一直讲。”
“你妹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怎么一直护着她?”
“没、没有,小屏没有给我好处。可是妈,你不觉得这样子小屏又会跑掉吗?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小屏的,这一次是侥幸,有人在台北看到她,下一次我们会这么幸运吗?”
“有人在台北看到了辛屏?”
“对啊。”吴启源察觉自己做错了什么,用眼角偷瞄着母亲。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范衍重抬高了音量。
“算了,说给你知道也没关系。”黄清莲以近乎挑衅的腔调回应,“我们教育失败,千辛万苦拉拔一个女儿,哪知道她有一天,说什么在这个家很痛苦就跑了。一下子跑去台中,后来又说自己在桃园。前几年,想到还会回来看看,她爸走的那一阵子,有回来住几天,但之后,再也没有回来了。电话没人接,我跑去她住的地方,房东说她早就搬走了。”
范衍重暗自评估着黄清莲话语的可信度。他经手过太多案件,很明白人类拥有一种近乎天然的防卫机制:严重低估自己所造成的痛苦。
“我没有那个美国时间,一天到晚只顾着找她。再说了,台湾那么大,她有心要藏,我要去哪里找?我就等,等她自己良心发现。谁知道她真没有良心。”
不知是愤怒还是委屈,黄清莲眼眶变得湿红。
“台北的事情到底是?”范衍重心急地追问。
吴启源鼓起勇气,把话接了下去:“大概五六月的时候,我们这里有人去台北玩,她跟我们说,在台北看到一个女人,跟小屏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只是比她印象中白了很多。”
黄清莲不甘寂寞地把话抢过去,“我问她,你在哪里看到的。她说地铁站附近。那个女生后来走进一家补习班。我又问,哪个地铁站。她忘了,只记得在饭店附近。我叫启源去查,饭店最近的是哪一个地铁站,旁边的补习班都标出来。我一间一间找,不信找不到。也是命中注定,那天,我才进去第二间,就中了,工读生说吴辛屏在那边工作没错。”
“你们说的那个人是谁呢?”
“告诉你我有什么好处?”黄清莲不假思索地回。
“我再多给你两千。五万二。”范衍重摸熟了跟黄清莲打交道的模式。
“是住在我们这附近的张太太,她的女儿以前跟小屏是同学。”
“什么时候的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