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学到高中都读同一所学校,好像有一两年还同班。”
“张太太住在哪?”
黄清莲瞪着范衍重,坚定地开口:“我们要不要去领钱了?”
范衍重从超市的提款机逐次领出两叠纸钞,走到黄清莲面前,摇着手上的钞票。
“这里是六万,我想知道张太太住在哪儿。我什么也不会做,只想多一分线索。”
黄清莲哼了一声,往门口迈步,范衍重赶紧跟上。
同一条巷子,过了两个路口,三人在一栋寻常的民宅前停下。
黄清莲按了电铃。没有多久,一名女子应了门。
一看清楚来者,女子没有迟疑地把门拉开。“阿姨好,来找我妈妈串门子啊?”
黄清莲点了点头:“你妈妈在家吗?有些事情想要问她。”黄清莲转过身,伸手指向范衍重,“这个人是小屏的先生,他想知道我们是怎么找到小屏的。”
女子探出头来,上下扫视了范衍重,那眼神说不上友善,反而带着几丝促狭。
范衍重往前一站,与女子对视。
“听说你母亲之前有遇到辛屏?”
“也不算遇到,只能说看到吧,我妈没有跟吴辛屏说到话。”
范衍重很难不在意女子提及吴辛屏三个字时,语气往上飘移。
毫不遮掩的轻视。
“你母亲不在家吗?”
“对,她去看我外公了。我外公住院。”
“你以前跟辛屏是同学?”范衍重又追问。
“我们小三到小六同班,初中、高中同校。高中我们是隔壁班。”
范衍重瞅着眼前女子的长相,跟吴辛屏同岁,满布暗疮的脸、干裂的唇,本来应该是加分的大眼,却被肿胀的眼皮给拖累。远比实际年龄苍老。范衍重心生纳闷,这里的人怎么都如此显老?女子对吴辛屏的恶感又是从何而来?照理,两人从十岁到十八岁都在同一个校园活动,对彼此的生活应有几分熟稔。黄清莲跟吴启源眼巴巴地看着范衍重,范衍重寻思几秒,打算另谋出路。
“我赶着回台北,可以跟你留一下你的手机或者信箱吗?”
女子没有回应。
范衍重只得掏出名片。
“你有什么想要说的话,都欢迎打给我。不一定要重要,跟辛屏有关系就好;或是等你母亲回来,有想到什么,也可以打给我。”
女子接过了名片,若有所思地看着上面的头衔。
“所以你是一位律师吗?”
“对。”
“吴辛屏真是好运。”女子扯开一抹淡笑。
“好了,你也把名片给人家了,我们不要再打扰了。”黄清莲一心想撤退。
三个人回到原点,也就是黄清莲的住处。范衍重将手上的钞票交给黄清莲,黄清莲数都没数,直接折半,塞进自己口袋。目睹此景,范衍重想回台北的信念更强了。
才来没多久,台北的生活面貌竟仿佛失去框架,从边缘涣散、模糊。
范衍重告别了黄清莲与吴启源。缩进车子,握着方向盘,看着仪表板上的图示一一亮起,范衍重吐出一口长气,天啊,他怀念这些秩序。
手机响起,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吴辛屏,而是补习班的西西。
“范律师,有个女生跑来我们这儿,说吴老师今天跟她有约。她等不到人,电话又没人接,只好跑来我们这里。我们要怎么回她呢?”
“那个女生有说她是谁吗?”
“她说她叫奥黛莉。”
范衍重拼命回想,脑海一片空白。吴辛屏不曾提过这名字。
“你把我的电话给她,我跟她亲自联络。”
“好的。”西西的语气像是解除了一项危机,“那我请她联络你。”
电话铃声来得很快,完全没有要给范衍重喘口气的意思,“喂?”
“你是小屏的先生吗?小屏人在哪里?”
“你是辛屏的谁啊?”
女子安静了几秒,才小声地回答,“我叫奥黛莉,是辛屏的朋友。”
“辛屏从来没有跟我提过你。”
“范先生,请你相信我,我能证明我确实是辛屏的朋友。”
“你怎么证明?说不定你是打来诈骗的?”
“我知道吴辛屏许多事情。像是,你们结婚之前,你要求她签一张契约,你们夫妻财产是分开的。我提这个,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相信我。”奥黛莉深吸进一口气,“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她在哪里吗?我有急事要跟她商量。”
奥黛莉的言语仿佛一只透明的手,穿进范衍重的胸膛,攫住他跳动微弱的心脏,他的呼吸错了拍,流回胸腔的血液被拦截,根根肋骨糊成一块,再也得不到舒展。
“我现在在开车,我待会儿回电好吗?”
还没有得到女子的回应,范衍重抢先一步挂断。
手机又响了,范衍重把手机甩往一旁的副驾驶座,几秒后,愤恨地捡回,按下接听。
“奥黛莉小姐,我跟你说了,我人在开车……”
话筒一片静默,没多久,吴启源声音出来了。
“范律师,我是吴启源。”声音很轻,仿佛对于自己的话没什么信心。
范衍重自问,他有把自己的联络方式交给吴启源吗?没有。唯一的解释是,吴启源借了他给“小贞”的名片。范衍重燃起兴致,吴启源令他联想到蜗牛,哪怕有人用力地戳刺,逃跑的过程也缓慢、愚笨。他很想倾听这只蜗牛带来什么消息。
“我要跟你……沟通……一件事。”吴启源念到沟通二字的生硬,范衍重不禁猜想他平常多么不需要这词,“我们对小屏很好,没给她受到委屈。我发誓,我们尽力要对她好。”
吴启源清了清喉咙,再开口时,竟不无委屈:“范律师,你是我妹的先生,照理说,我不能这样跟你说这些,但我实在看不下去。偷偷跟你讲,小屏以前出过事。我不能告诉你她做了什么,只能说她伤了很多人的心。要不是师父帮助我妈看开,我妈差一点被小屏弄到发疯。我说到这了,信不信随便你。”
吴启源不等范衍重回话,如同扔出烫手山芋一般鲁莽地挂上电话。范衍重倒在椅背上,他有一种幻觉,身上的血液正从某个不知名的孔窍缓缓地流掉。这个令人倒尽胃口的小镇,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手法伤害着他。而不晓得躲到何方的吴辛屏,是否在观望着一切的进展,双眼时而流露哀伤,时而有冷光一闪而逝?黄清莲说中了,吴辛屏消失的前夕,他们有个小小的争执。原因很小,范衍重要求吴辛屏一同说服范颂律,再也不要提到颜艾瑟这三个字。吴辛屏不同意,她认为,孩子是无辜的。他们可以试着尊重颜艾瑟在范颂律心目中的特殊地位。范衍重震慑地盯着吴辛屏,他以为吴辛屏会懂,颜艾瑟凿空了他的所有,他好不容易才把自己拼凑起来。他气疯了,他握着吴辛屏的肩膀,刹那,吴辛屏的脸变成了颜艾瑟。
第四章
我睁开眼睛,花了一段时间,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我眼前的女人,她睡着了。我想了半晌,原来我也睡着了。这样很好,我不用那么紧张、提心吊胆。第几天了呢,说也奇怪,在这里,时间仿佛是静止的。静止到我开始感受到内心的宁静。我好多年没有这种情绪了。这几年我都在想同一件事:人用前半生来写这一生的剧本,后半生用那剧本排戏。我们再怎么不满意,都甩不掉这写好的剧本。
刚刚我做了一个梦。
哥哥骑自行车载我,在我们家附近的一块空地。风拂在脸上很清凉,我的头靠在哥哥的背上。哥哥的背都是汗水跟热气,我的脸被弄得黏黏的,一点也不觉得恶心,哥哥的汗水闻起来几乎跟洗澡的水没什么两样。过了不晓得多久,哥哥停下来,看了看天空,说,该回家了,妈妈在等我们了。我本来快睡着了,一听到这句话,着急地哭了起来,我搥着哥哥的背,吵闹着,说我不要回家,为什么不能继续待在外面呢?哥哥叹了口气,一副拿我没辙的模样。我哭得更认真了,哥哥伸手戳我的肩膀,说,你不要哭了啦,气喘又发作了怎么办。好啦,我答应你,我们再骑一下下,就一下下喔,你等一下不能再耍赖。说话要算话。哥哥卖命地踩起了踏板,风穿过我的脖颈跟发梢。我以手背抹掉鼻涕跟眼泪,伸出手,抱紧哥哥。
没有比哥哥更重要的人了。即使结了婚,我还是这样相信着。我的世界以哥哥为中心绕着转。没有了哥哥,我就不晓得要找谁讲话,或者我该说些什么。从小到大,只要哥哥不在我的视线之内,我就会紧张、肚子痛,身上浮起一粒一粒的红色疙瘩。
我没有朋友,只有哥哥。
由于身体虚弱,我从小就很不擅长与同龄的小孩相处。刚开始,身边的人以为是普通的感冒,医生测试了几次才确认是气喘。我一喘起来,母亲想尽办法把我送进医院。她怕我待在家里,一个不小心就窒息了。后来,只要我头晕、流鼻水,母亲也会把我载到医院,说打个点滴也好。我们这里只有一间大医院,父亲跟院长感情很好,院长简直是看着我长大的。医院的其他医生、护士也很疼我,偶尔会在我掌心里递上一把软糖。我不排斥去医院,认真说,可能还有点喜欢那种被悉心呵护的感觉。话虽如此,住院并不便宜。我跟母亲商量过,不想太依赖医院,得为父亲省钱。母亲冷静地质问我,若你有了三长两短怎么办?不要任性,你留在家里只是增加我的困扰,我不知怎么照顾你。不要担心钱,你爸应付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