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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五专:五年制专科学校,简称五专,是台湾地区专科学校中技术及职业教育的一环。
第十二章
无人应门,范衍重看向一旁的窗,非得要打破吗?范衍重四处寻觅,想找到击破窗户的工具,突然,门打开了,门的后方站着满脸泪水、不住打战的奥黛莉,她说,快去救辛屏。范衍重按着奥黛莉手指的方向往前疾奔,他大步跃下楼梯,通往地下室的木门紧锁着。
地下室内,火苗正在吞噬堆积的纸箱。吴辛屏双眼眨都不敢眨,眼中有火焰奔窜,她想要挣脱紧缚着四肢的绳索,徒劳无功、精疲力竭。宋怀萱看着她的挣扎,撑着手腕,在吴辛屏旁边躺下。宋怀萱看着天花板,心中一片宁静祥和,她觉得自己仿佛躺在云朵上,身子很轻,随时能化为雨滴坠落。她柔声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也是这样子?躺在一起。那时我写了长长的信给你,每一封你都读得好用心。我想跟你说,你走了以后,我很想你。你是我唯一,也是所有的朋友。你应该要回来找我的。只要你好好解释,即使你爱钱,我也会原谅你的。
那年,宋怀萱考砸了入学考,进去一所从没想过的大学,读了名字很长的科系,她念得浑浑噩噩,时常倒在宿舍硬邦邦的床上过了一天。不到一年,她搬回家里,把自己关在三楼,三更半夜才溜出去觅食,她不敢跟母亲对上眼,母亲够恨她了。一个下午,宋清弘来敲她房门,宋怀萱忐忑地开了门,以为父亲是来教训自己被退学一事,宋清弘先关心钱够不够用,宋怀萱点头。宋清弘又问,不想读书,是受到哥哥的影响吗?宋怀萱身子一紧,无言以对。宋清弘低喃,哥哥的事情,是他自己经验不够,跟你没有关系,谁都会交到坏朋友。
宋怀萱昂起脸,事发以后,她很久没仔细端看父亲的容颜,宋清弘像是一口气被人借光了青春,傲然的青丝全白了。她抚着胸口,父亲的话,敲碎了长期把她给吞裹于内的绝望,她恳求宋清弘,把我送到国外吧,跟哥哥一样,不、不要美国,日本好了,她想起家族有个堂姐嫁到新宿,她要在新世界里重新做人,一切都是新的,包括她的人生。宋清弘脸色一黯,这个请求似乎让他有点心痛,但他仍答应会给女儿找到办理留学程序的人员。好几晚宋怀萱睡得很甜,她做了一个久违的好梦,她站在樱花树下,对着一个面孔模糊的男子说,请带我走。男子伸出了手,宋怀萱准备要把自己的手放进对方温热的掌心时,母亲狠狠把她摇醒,说父亲出了车祸,死了,警察站在客厅。宋怀萱想了几秒,才恍然大悟,哦,梦醒了。她的求生之路断了。
父亲,宋清弘告别式那日,宋怀谷从美国赶回来,青春时期奶白的肤色没了,转变成黝黑的肤色,饮食风格也影响了他的身材,修长的四肢隐约可见肌肉线条的起伏。宋怀谷用发油把头发整理得一丝不苟。宋怀萱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急促、沉重,心想,哥哥如今仿佛是从电影走出来的人。若我跟哥哥在人潮中擦肩而过,我可能连他的气味都认不出来了。宋怀谷抱着一个坚硬的纸盒,说里头是给宋怀萱的礼物,宋怀萱木讷地拆开,唇膏、腮红、乳液、香水等瓶罐,还有一只名牌包。母亲见了,发出冷笑,说儿子笨,你难道忘了她把我们害得多惨吗?宋怀萱望着母亲,无言以对。
流言四处蔓延的那个夏天,要不是宋清弘阻止,宋怀萱深信自己可能会被母亲打昏。母亲恨吴辛屏,恨她的执着与死缠烂打,恨她不轻易和解,恨她把宋家当成摇钱树,但那恨,并不被鼓励。宋清弘的旧识与他们的妻子,表面中立,说吴辛屏这女孩不会想爱不到就毁了宋怀谷,奇异的是,他们安慰宋清弘夫妇时,脸上的愤慨看起来都像是拼贴上去,细看还可以找到黏着的接缝,让人心有所悟,这些人转过身说的是另一套台词吧,即使吴辛屏有千万个不是,宋怀谷还是个强暴犯啊。母亲读了这些人的心口不一,不再跟外人倾诉她的内心创痕,她的恨意很快地纠缠上宋怀萱,你不要去招惹吴辛屏,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宋清弘一方面奔波、疏通人际关系,一方面排解妻子对女儿的心结,他深信不能让一件事毁了全家的感情,他把宋怀谷送至美国避风声,也要宋怀萱心无旁骛地前往大学专心念书,别把母亲的话放在心上。而在宋怀萱被退学,宋清弘忙于张罗把女儿送到日本的那几日,又突然横死。母亲把宋清弘的死也算在宋怀萱身上。她说,你害惨了你哥就算了,更是害死了你爸。宋怀萱不动声色地听着,没有抵抗。偶尔夜阑人静时她会想,奇怪,是谁提议要报警的,是她先说的,还是吴辛屏主动的?她忘了。再来一次,她会阻止这主意继续发展下去。太可怕了,说出来比隐忍着还可怕。好像开启了通往地狱的门,她没有因此而离开地狱,只是身边亲爱的人一个个被抓进来,承受折磨与惩罚。宋怀萱很专注地忏悔,她不应该想着要把哥哥给关进监狱、冷静一段时期,她邪恶的思想招致了全家人的劫难。
返家的宋怀谷如同旧往安抚着母亲,无奈地说,这话题该结束了。母亲住嘴,换上讨好儿子的笑容。宋怀萱清楚哥哥在照顾她,跟过去一样。然而哥哥的温柔也曾带领她走入沙尘暴,让她盲了双眼又灌了一鼻子嘴巴的灰,仿佛被掩埋。宋怀谷估计回美国的前一天,前来轻敲宋怀萱的房门。宋怀萱心底的声音又爬了出来,一个说,不要出去,另一个说,别害怕,哥哥不是坏人。她打开门,宋怀谷提着行李箱,说他决定去趟机场,以免睡过头,错过班机,再见。
宋怀萱站在房间门口,也说,再见。宋怀谷问,你没事吧,你看起来病恹恹的。宋怀萱点头,说自己可能感冒了。宋怀谷的手伸过来,摸乱了她的发,脸上笑容温暖如火,又抱了抱她,点点火苗蹿开,掉在脖子与锁骨上,好烫。哥哥的声音在耳边,如两人小时候常说的悄悄话,宋怀谷说,我要走了,你也快点回到你先生那边吧。希望你们没事。说完,他往后退了一大步,仿佛被烫伤的人成了他。
宋怀萱感到如梦似幻,她的记忆错了位,不是才刚告别式,她怎么就结婚了?宋清弘一离世,宋怀萱感受得到,父亲的资产被人动了手脚,大伯主持把她跟母亲送进一幢老旧的透天厝,理由是原先那拥有宽敞庭院的浪漫别墅跟他们八字不合,惨事连连。母亲一脸无所谓,丈夫离世、儿子避走他国,她的智商倒退至孩童的程度,渐渐只能理解很简单的信息。她也不若头几年很热衷咒骂宋怀萱,终日躲在一楼的小房间里,宋怀萱得十分安静才能听到母亲在屋内走动的脚步声。
宋怀萱深夜摸黑出门进食,减少与母亲在家中相遇的概率,两人无形中形成了漠不关心的默契。这时大伯母问宋怀萱想不想谈恋爱、结婚,她身边有个不错的对象,宋怀萱想,在哪儿都好过此时此刻,很可惜的是,她似乎又失败了。
她的丈夫,是大伯母的侄子,隔壁县市,在一家负责高速公路电子收费系统的公司上班,快四十岁了还没有交过女朋友。第一次见面,宋怀萱有些忐忑,跟母亲同住一个屋檐下让她几欲窒息,她偶尔会梦到母亲提着凶器一步步走上阶梯。她看对方是个温柔的男子,没有多想,点头说她可以。事后想,同情对方,跟放弃自己,是答应的主因。她的上半生成了死局,要找一个看不懂的人过下去。
丈夫要的不多:妻子跟孩子,或许她的身体太难用,只要丈夫试着分开她的大腿,她就像是傀儡断了线,四肢乏力,平瘫着。丈夫以为是处女的缘故,频频要她放松,第一个晚上没流血,隔了好几次丈夫才问,你的处女是给了谁?宋怀萱摇头,说七岁骑脚踏车把自己弄出血,丈夫先是哑然,随后埋怨,怎么那么不小心。后来她的身子始终很冷硬,丈夫转而要她领导,一如他常看的影片类型,女人在男人的身上为所欲为。宋怀萱认真模仿,事倍功半,两人气喘吁吁又一身热汗,丈夫推开她,坐在床沿,盯着她袖珍的乳、平坦的小腹,套弄着自己,高潮时,粗鲁地射在她的阴部。
白天,丈夫温柔,多话,连一袋卫生纸都舍不得让她提,入夜,两人被一股可怕的张力笼罩着。一晚,丈夫抢了她的手,压在他勃发的阴茎上,哀求说,你也不想看我这样难受吧。宋怀萱把那根含进嘴里,她记得这样做会让男人开心,丈夫愉悦地发出叹息,腰肢前后抽动,完事,丈夫倒在床上,脸上焕发着幸福。宋怀萱蹒跚地拖着脚步走进浴室,抱着马桶把几个小时前吞下的面条吐了出来,她边吐边想,好像有什么埋得很深又消化不了的,在喉咙不上不下。
宋怀萱感觉到有视线扫来,如刀子刮鱼鳞那般刮着她的皮肤,原来是丈夫,丈夫瞪大眼,面容扭曲地哭,她的耳朵一片鸣响,听了好久,才弄懂丈夫在说什么,他说,我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你不丑、家里不缺钱,为什么愿意嫁给我,这是阴谋。你性冷淡,你这女人有病吧。宋怀萱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久久没反应,一个声音说,这不是冷感的问题,另一个声音说,是性的问题。丈夫拿起浴巾擦干眼泪,看着她说,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你回家吧。我再来想想下一步,我不可能跟你生小孩的。我没那么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