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方请奥黛莉重建宋怀萱放走她的现场,奥黛莉说,她忘了。大家都信她,她的头部受过重击,心理可能也残留着创伤压力综合征。奥黛莉并没有忘。大象永远不忘记。
她把那短短几分钟,宋怀萱对自己说的话都牢牢烙印在脑海。宋怀萱把她扶起,坐正,她的眼神深深地穿进奥黛莉的眼珠,其中有一整片冰原。宋怀萱问她:“你想不想活下去?”奥黛莉瞪着宋怀萱,该怎么回答,她试着从双眼中判读出信息,若她答是,宋怀萱是否要对自己下手。奥黛莉脑中闪过许多模糊的脸孔,有亲爱的父母,有林老师,有她求学跟工作期间,因自己孤僻冷淡的个性而疏远或嘲笑的人,最终,也免不了想起芝行和张仲泽。
你想不想活下去?她要怎么回答。她能否诚实地说,我也时常怀疑自己该不该活下去,我没有答案,这问题太难了。奥黛莉闭上眼,疲惫地吐出,我想活下去。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怎么可以在杀人凶手面前展示出自己想活着的愿望?宋怀萱拉着她站起,奥黛莉觉得有个冰冷的物件抵着自己的背,她不愿细思,宋怀萱呵斥她往前走,吴辛屏发出求情的呜咽,奥黛莉经过张仲泽时,脑筋转过一个可笑的想法,她跟张仲泽早注定要一起上黄泉路,她只是心疼两人不是在一个体面的情形下走完最后一程。
奥黛莉颤抖得厉害,她想,若有面镜子,她的五官应该是非常难看,像是被狮子老虎叼着头往前拽拉的羚羊。门铃声变得更加清晰,外面的人是谁,不要再按了,别再刺激凶手的情绪。奥黛莉拖泥带水地走着,不想要太快就上到一楼,宋怀萱似是察觉了这份心思,踢着她的脚踝,逼她加速。上到一楼,奥黛莉的心情灰暗,她认为宋怀萱要攻击她了,宋怀萱却是蹲下身,解开她脚踝的束缚,把她往前推倒在地,旋即往后奔跑。奥黛莉事后常想,为什么?为什么放过了她?有记者问,是否怨恨宋怀萱?张仲泽的部分,她恨,至于个人的部分,说不上缘由,奥黛莉没有太多的怨。
经历了这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惊魂,奥黛莉内心某些歪斜疯长的郁念,反而平抑了。过没几天,奥黛莉的父母来把奥黛莉接走。父亲说,等你想说话的时候再说,我们等你。母亲说,我们知道你遇到了很可怕的事情,那个女人太疯狂了。奥黛莉抬头看着他们,意外地认识到,这对她从小到大又爱又惧的完美父母,变得好矮,好老,皱纹好多。奥黛莉走进房间,物品的数量与摆放位置,停留在她离家时的样貌,床单是新晒的,有蓬松、粉质的气味。奥黛莉睡了一场很漫长的觉,十几个钟头,醒来时是隔日的黄昏,夕阳是奶油般柔软的橙色,奥黛莉坐起身,有部分的自己跟宋怀萱一起烧毁在那个阴暗的地下室了。
她也还在捉摸,剩下的,坐在父母家中的自己,是哪方面的奥黛莉。不管怎样,这么多年以后,奥黛莉首度感受到,她干涸的内心有什么正在分泌、流出。她想活着,她得活着。她被破坏了那么多次,没有死。奥黛莉规划着,这一次,她得走出去,她想要跟父母商量,找人接手照顾张仲泽的父亲,张仲泽是因我而死,我们对他的父亲有责任。她也要巨细靡遗地说,林老师是个怎样的人。奥黛莉会坦承,是的,她爱过林老师。只是爱一个人,不代表能为他承受这么多。说来多么讽刺,奥黛莉竟然有些感激,宋怀萱没有杀她,像是她也感激过,林老师只是绕着她下面的外核浅浅地抚摸,没有实际插入。
邹国声来找范衍重,报告一个好消息,娜娜消失了,邹振翔心碎得在房间里哭了好几天。邹国声很高兴结局是这样子,若他跟妻子干预过度,儿子的抗拒也会升级吧。邹国声还说了一些娜娜与她的母亲的坏话,像是,女孩的身体也只有这时候值钱了,再过几年,不信她们母女还能这么得意。范衍重垂着眼,看着手上漂浮着渣滓的咖啡,新来的助理是个有些不灵光的女孩,冲滤挂包咖啡贪图省时,常常一口气注入太多的热水。
邹国声卸下胸口的大石,话也多了起来。“总算解决了这个麻烦,这年代做父母也辛苦,以前只有生女儿要担心,现在生儿子也要提防。对了,你太太还好吧,那时我跟我太太看到新闻,太可怕了,好险你太太逃了出来。我看报道,那女生根本精神变态,被退学后就在家里当啃老族了。真想不清楚她为什么要绑架你太太?”
邹国声停顿,看着范衍重,范衍重感受到自己得回应朋友的好奇。一个地下室里躺着三具焦黑的死尸,画面如此惊人骇人,引起广泛关注。不晓得是谁走漏了风声,告诉媒体,烟雾参天之际,两台救护车进入巷弄载走两个女人。记者追到医院,认出范衍重,他再一次登上版面,“地下室三尸命案,疑似与颜艾瑟前夫有关”,这种杀人标题让范衍重再次被海量的来电给冲垮,他再三澄清,这案子唯一与他有关的部分,仅在于他的妻子是凶手的目标之一,实际情形,检警仍在侦办中,他不方便透露。他也恳请媒体放过他跟妻子,吴辛屏还在走出阴霾,过度的报道只会刺激到她。几天后,台北爆发了另一件更令人发指的情杀命案,媒体这才甘愿饶过他们,像是被更大块的鲜血淋漓的肉给引走的鲨群。
范衍重没有完全放松,这几年来媒体界吹起深度报道的风气,记者蹲点,深入田野,若被他们抓到十几年前吴辛屏跟宋家的过往,范衍重几乎可以揣摩那宛若深知人间疾苦的滥情笔调,他更可以想见,有些人会转变态度,范衍重望了一眼邹国声,忖度,这位朋友会怎么想呢,也许他会将心比心,认为宋家的恨不无道理。
“十几年前是同学,毕业后没什么联络了。动机我也不知道。”
“你太太没说吗?”
“她什么也没说。”
“好吧。”邹国声很快地换上客气的笑脸,“还是谢谢你协助我儿子。经过这一次经历,那孩子也该明白保护自己的重要性。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以前谁敢拿这种事来兴师问罪,没有打断女儿的脚就不错了。现在科技进步,有些人情义理也淡薄了。”
邹国声一走,范衍重往后贴着椅背,五点半了,他晚上没有应酬,是可以回家的时间,他却不想回家。人回来了,问题就在这里。他要怎么面对一个大难不死的妻子,又要怎么厘清许多年前吴辛屏和这对兄妹的关系。
他一方面猜想,吴辛屏在等他开口询问?一方面又想推翻掉,也许那只是自己把内心的困惑投射在吴辛屏身上。吴辛屏出院以后,她辞掉工作,范颂律也暂时停了补习班的课程,吴辛屏手把手地辅导她,陪她把联络簿上的待办事项给逐项完成。九点多,吴辛屏哄睡范颂律,去浴室盥洗,十一点回到房间,日子跟从前没两样。
范衍重吃完饭,就躲在书房里,确认客厅的灯关了才溜出来。李凤庭原先就对吴辛屏没多少敬重,事情过后,轻慢成了轻贱,她怨怼吴辛屏的隐瞒,也恨吴辛屏让宝贝儿子又上了一次版面。她私底下劝范衍重,你怎么两次都找到了有病的女人,等大家不再关注,签字离婚吧。你处理了那么多离婚诉讼,你会找到一个方法的,颂律我可以照顾。范衍重虚应着母亲,内心也想着,他好像都被这种外表看起来完好如初,内心却有一大块荒芜的女子给吸引着。
从前颜艾瑟会在他不想说话的时刻,逼迫他说话,把两人给扯到一个毁灭的境地,他疲乏无助,他要的是距离,他走进书房,颜艾瑟不肯善罢甘休,拉扯他的衣袖,尖叫,凭什么是你决定我们两个对话要不要结束,我要说下去。范衍重转身,那一秒好像有谁占据他的身体,替他伸出手,抓取他眼中的物件。他想,我终于了解了我以前的当事人行动时在想什么,他的内心平静,并无悔意,觉得这是他应得的。他要安静,他得到了,没有战争,哪来的和平。不问后来的代价与纷争多么纷杂,在那一刻,他的心抵达了近乎永恒的宁静。
吴辛屏从来不逼迫他,她很识相,他需要时,出现;他忙碌时,消失。她是个功能性的配偶,让他的生活趋向完善,但他不曾想过,这个夜晚躺在他身边的女人,她在想什么。她会做梦吗?她的梦会长成什么模样,会有他吗?结婚也有两年了,他过于信赖、欣赏吴辛屏的缄默,还有些沾沾自喜,婚姻并不一定得经过那相互掏取彼此心事与人生创伤的过程,有时,反而是经历了,伤害与辜负才接踵而来。如今,他成为想要打开这块沉默的人。他想问,你跟你的家人、奥黛莉、宋怀萱、宋怀谷,甚至连文绣,你跟这么多人之间究竟是经历了什么?
吴辛屏躺在床上。范衍重浓厚的鼾声,她多久没听到了,说不上怀念,只是有恍若隔世的彷徨。一早,范衍重急着把小孩载往李凤庭那,吴辛屏心底擦过火光,时候到了,她明白,范衍重迟早会跟她讨个解释。她一五一十地,从宋怀萱宋怀谷,生日派对,父母收取宋家的和解金都全盘托出。宋清弘被逼急了,金额来到将近天价。她收了,更改证词。范衍重迟疑半晌,咽下他内心最大的疑问:那宋怀谷有侵犯你吗?他意识到,任何答案都不可能令他满意。他只好温和地埋怨,你不应该隐瞒这么多的。你可以试着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