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怀萱目送着丈夫仓皇离去的背影。回到宋家,继续跟母亲过生活。
没多久,丈夫跑来,说他释怀了,要重新开始,过没几天又气极败坏地回去。几个月后,她接到丈夫的电话,大意是他跟父母谈过了,两老认为他还年轻,还来得及找一个正常人结婚生子。宋怀萱办理手续。回到宋家的那一刻,宋怀萱想,我这辈子逃不出这里了。她察觉母亲的生命力流失得比过往更严重,皮肤蜡黄,经过一楼时,她听到房间内有电视节目的声响,二十四小时放映。
只有在一个时刻,她相信母亲还意识清醒,宋怀谷每隔三四天打来一次电话,宋怀萱会听到母亲清脆的笑声,问候儿子在美国的生活,下一次回台湾什么时候,那笑声仿佛一道无声的墙,把宋怀萱阻挡在外。宋怀萱重拾趴在书桌上写信的日子。偶尔,她躺在床上,想着哥哥,想着吴辛屏,身子静静化成一滩水。她眨眨眼,哭了。她想着不该想的人,但除此之外她也不晓得自己还能想谁。
宋怀谷再一次回来,身后站着一个女孩。女孩似乎在适应着她一路奔波所见到的风景,她看起来有些兴奋,也很疲倦,她把头倚靠在宋怀谷的肩膀上,孩子似的闭上眼睛,宋怀谷低头抚摸着女孩,姿态像一对交颈鸳鸯。哥哥说女孩累了,要调整时差,他们早早上楼,宋怀萱在门外听,除了鼾声不闻多余的声响。
隔日傍晚,宋怀谷把所有人载到一家餐厅。他们先走过一条落羽松夹道而立的小径,池塘里有水草攀爬着池壁生长。餐厅的墙面是巨大的落地窗,透出橘黄的灯照。宋怀谷走到柜台,说出订位号码,小石头磨着宋怀萱的胃,有大事要发生了,哥哥不是这样精心规划的人,她转身看着母亲,母亲一脸适然,双眼晶亮,对于她方才经过的厚实木门与天花板垂坠的灯具,发出细小的赞叹。宋怀谷回来看她,她奄奄一息的气色一下子好转了,流露出孩子般的姿态,碰了碰哥哥的手,询问哪里找的餐厅,像是在跟那女孩竞争着什么。
服务生端上花茶,哥哥介绍女孩,钢琴老师,大学主修音乐,学生近日才得了一个重要的大奖。母亲问,教小孩子很需要耐心吧。女孩把发丝勾到耳后,羞赧地笑了一下,声音轻细如同她小而立体的五官,女孩整个人精致得让人怀疑她的骨头是不是水晶做的。
他们应对时,宋怀萱很担忧,嘴里的蟹肉炒饭嚼了好久,她极想探知哥哥在酝酿着什么,她了解他,她在等待,一如从前她每一次等待哥哥的实际动作。宋怀谷终于开口,我这次回来,是想跟你们说,我们要结婚了。她的爸妈跟家人几乎都移民到美国了,婚礼确定有一场在美国,台湾这里我不是很确定,也许你们也来美国参加?
宋怀萱愕然抬头,看着哥哥,母亲手上的汤匙掉落至盘上,敲出咣当一声,她面红耳赤地嚷嚷:你不是说过几年,要回台湾照顾我吗?宋怀谷冷静地解释,他习惯了美国的规矩跟文化,他有苦衷。若母亲愿意的话,可以过去美国住几个月,他有自信让母亲在美国过得更舒适。母亲不甘地挣扎,你爸送你出去不是要让你当个美国人的。宋怀谷完全不受动摇,他揽着女孩的臂膀,斩钉截铁地说,他要在美国落地生根了,若父亲还在世,也会支持他留在美国打拼的。母亲别过头去,手握成拳,忍受着什么。宋怀萱既觉得哀伤,又有一丝坦然的快意。
宋怀萱看了女孩一眼,女孩礼貌地对宋怀萱投以一笑,女孩的父母在家刻意使用英文,她的中文跟不上他们的语速。宋怀萱猜想待会女孩势必要宋怀谷把饭桌上母子的对话以英文再讲述一次。想到两人之间如此亲密,宋怀萱心中流泄出哀愁。哥哥要走了。
她想象哥哥搂着女孩,站在一个院子碧草如茵的两层楼平房,说不准养了一头毛色金亮的大狗。母亲那时八成气消了,又苦涩又骄傲地搭上飞机探视他们,在屋前抱着他们的小孩留下合照。宋怀萱皱眉,想在这样的画面里填入自己的位置,她尝试良久,有了她的加入,整幅景色立刻扭曲、歪斜。那晚,宋怀萱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走到一楼,想着再几个小时,哥哥预定的包车就要把他们载到机场了。宋怀萱想,那我呢,会有谁来载走我?
哥哥一走,母亲的拒食情形更严重,她掉了好几公斤,双脚骨瘦如柴,移动时摇晃到像是随时都能在地上跌掉一身骨头。宋怀萱想这样不对劲,她走进房间,母亲坐在摇椅上,身躯缩成弓,像是被椅子吃了进去,双眼骨碌碌地盯着她。宋怀萱放下一杯果汁牛奶,说,你喝吧,喝这个增胖,太瘦了对身体不好。母亲喝了几口,猛然推开她,杯中剩余的奶液泼在宋怀萱脸上。母亲气若游丝地说:会有这一天,就是因为你当年把那个吴辛屏邀请到家里来玩。
宋怀萱再也没进去母亲的房间,她走回三楼继续写信。几日后,宋怀萱在超市撞见一个女子,要不是对方介绍得很详尽,她不会想起这个女孩,张贞芳,当年爱哥哥爱得很苦,写了好几封信,也曾在宋家门口等哥哥,只为亲手递上一包糖果,那些文字跟糖都被宋怀萱吞了进去。宋怀萱听过风声,事态鼎沸时,张贞芳找过连文绣,谈了什么没人清楚,几天后连老师的机车被人刮得面目全非。
宋怀萱有些讶异张贞芳还认得出自己,她们未曾说过话,在张贞芳心中她或许是暗恋对象背后那团模糊的小影子。张贞芳冷不防搭住了她的手腕,说,你知道吴辛屏有回来过吗,她妈妈亲自去台北把她抓下来的。宋怀萱浑身一颤,多少年来,除了母亲,她没有从别人口中听见这三个字。
宋怀萱出了一趟远门,挂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她太久没移动了,每更换一种交通工具,她的精神就萎缩了几分,千辛万苦才把自己带到张贞芳形容的位置。她站了两个钟头,才看到吴辛屏从一间教室步出,放下一叠书,跟柜台的年轻女孩指手画脚,又匆忙走进。单凭那一眼,宋怀萱就能听到血流擦过管壁的勃勃声响。
宋怀萱的包包内除了数万元的现金,也有一叠更改了多年的信。她注视着眼前的吴辛屏,脑中浮现十几年前吴辛屏躺在她身后,指头在她背上画着圈圈,那柔情万种的时分。她又像个傻瓜一样伫立了几个钟头,孩子一个个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走出,再来是吴辛屏。宋怀萱拉下帽檐,口罩上提,她跟着吴辛屏,数过每一站的足迹。有工作,有孩子,有丈夫,最重要的是,有个家。
宋怀萱捏紧手上的信,她冷不防觉得,不值得,这个女人才不值得。吴辛屏根本把自己忘了。一个计划在她心中成形,该怎么让吴辛屏想起自己?她得先回家处理母亲,再回来复仇。宋怀萱精疲力竭地回到家,推开母亲的房门,她得让母亲知道,自己并非一事无成,她即将前去找吴辛屏修正多年前的错误。
在她眼前是一具衣着完整、散发异味的干躯,蝇虫满天,依旧在摇椅上,电视屏幕暗下,不知是母亲关上,还是给烧坏了。宋怀萱站在原地,用力思考,母亲不是几天前还有力气咒骂她吗?她蹲下身,抚摸那些渗出的液体,怀疑是否连时间也忘记了她,为什么她的一天是别人的一个月,甚至更长?她耗了好长的时间才把母亲的痕迹给刷洗干净,身体连同摇椅挪到地下室,她很矛盾,不想要这个家只剩下自己,又不情愿母亲跟自己靠太近。那段时期,新来的超市店员赞美她气色变好了,是有在运动吗?她难为情地点了点头,不敢让店员得知她在门窗紧闭的空间里忙碌着什么。
吴辛屏从她眼前经过的那一秒钟,宋怀萱以为是她内心巨大的执念形成的幻觉,或者是老天也难得垂怜了她?小镇是多方便的地点,若在台北执行计划,她没有把握自己会成功。宋怀萱更不敢置信,吴辛屏毫不设防地跟自己回到家。计划初始多么美丽,要不是后来这些人的阻挠,她情愿把吴辛屏关在这,她会照顾吴辛屏的。吐出一口长气,她的内心好安静,没有声音了。她对于自己再也听不见那么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宁静。好像走向一湖深水,声音在水底糊散开。
范衍重把妻子从宋宅里背出时,吴辛屏已因吸入过多一氧化碳而昏迷。过了两三个礼拜,她才能够解释事情的经过。而在整合了吴辛屏与奥黛莉的说辞以后,范衍重才彻底自吴家庆的眼中脱去了嫌疑。范衍重是在通往一楼的阶梯上找到使劲往上爬行的妻子,众人以为是吴辛屏跟宋怀萱经历扭打、千钧一发逃了出来,吴辛屏没有否认,放任这个版本广为流传。
简曼婷告诉在补习班外出没的媒体,吴辛屏能够逃离宋怀萱的魔掌,自己扮演很关键的角色。她虽然质疑错对象,但若没有她的积极介入,这些人不会阴错阳差地聚集在凶手的住处,成了破案的关键。简曼婷传了一封很动人的短信给吴辛屏,说她迫不及待与吴辛屏相会,她会给吴辛屏一个大大的拥抱,并耐心倾听吴辛屏诉说跟凶手共处的惊悚时刻。吴辛屏没有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