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吴辛屏几乎想哭,她可以信谁?有好几次,她试着重建生活,大三那年,她申请了一些账号,也跟人社交。她更新着缤纷的照片,尝试掩埋那个暑假的回忆。大学毕业的前几天,她被朋友的电话唤醒,一个陌生网友在她社群媒体的每一则照片跟文章底下留言,“吴辛屏十八岁就被有钱人的大屌插来赚学费”。那个网友的大头贴是一面墙,点进去什么信息都没有,只标注来自什么城市,是老家。
吴辛屏删了对方所有的留言,点击那个账号,发去信息,“你是谁”,对方回复,“我是你的良心”。吴辛屏又问,“你想做什么?”对方答,“送你下地狱”。对方重复送出了好几十次,吴辛屏吓得连笔记本电脑都一并合上,她胸口泛起一片剧痛。很多同学来问她这留言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注视着吴辛屏的目光,不仅仅是关心,吴辛屏辨认到,还有一丝激昂。为了什么而激昂?吴辛屏又躲了起来,这一次她遁得很深,谁也不联络,谁也不信任,她一度在饮料店打工,赚得很少,也不快乐,偶尔回镇上探望家人,待的时间很短,小镇勾起她太多惨痛的回忆,她尤其不敢问宋家的近况。她想深埋那段往事。
奥黛莉在网络上发表的那些文字唤醒了她内心的些微柔情与酸楚,她被奥黛莉打开,然后是芝行。她跟一个温柔的男孩坠入爱河,在她以为自己尚且有能力去爱人与被爱,又遭逢了另一次爆炸。她怎么相信人?她甚至不相信自己的无辜。
范衍重扔出最后一个问题,那个问题让吴辛屏最是不知所措。
他问,跟我在一起的这几年,你在想什么?吴辛屏感觉到心底幻化成一片苍凉的海。你在想什么?她回答,我什么都没有想。你什么也没问我,我什么也没问你,人都会很执着过去的事情,你没有,你很害怕过去,我也是。我们都在想尽办法遮掩过去的自己,这是我决定要跟你一起过生活的原因。换作是其他人,一定会问个不停,但你从来不问,你只是给了我一个家,跟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我时常觉得自己很幸运。我猜,你从未爱上我,你只是怕孤单,又需要一个人照顾颂律。这样更好,别误会,我不是在讽刺,是真心诚意这样想,我有预感有一天我的过去会找到我,我希望那一天你不会太痛苦。我最后也猜对了,不是吗?
范衍重一脸愕然,他很想否认,但这确实太虚伪。
换吴辛屏提出问题了:“你想离婚吗?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
范衍重双手交握,陷入了沉思,几秒后,他反问:“你记得吗?你曾经问过我跟颜艾瑟之间是怎么一回事。我得跟你说,我之前告诉你的都不完整。事实上,到我们离婚前的几个月,我打了她,不止一次。”
范衍重深吸一口气。“她来找我谈离婚,我不想谈,她非得逼我签字,我就会动手。颂律看过,她看见过,她只是假装她没看见过而已。最后一次,颜艾瑟说她喜欢上别人,我拿东西砸她的头,我跟警方说我是失手,是过失,我只是想吓唬颜艾瑟,但,我不是,我是故意的。”范衍重注视着自己的双手,“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种感觉,颜艾瑟在我面前,有时候,几秒钟的时间,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变成好像桌子、书柜,或什么,她会变成一个物品,我会想,我可以踢她,就像人有时候生气会捶桌子那样。”
“颜艾瑟跟记者说我只有打她一次,她报警的一次。这是谎言,她只是不想我跟媒体说出她的外遇。跟你在一起的这几年,我一直很害怕,也等着我对你出现那种感觉。就像你说的,我也有预感有一天我的过去会找到我……你失踪的前一天,我们不是大吵一架吗?那时,我很紧张,我以为我又要……我也确实、差点,我以为你要尖叫了,或诅咒我,我得阻止你,你却突然道歉,说你错了,你不应该那样对我说话。你的反应让我恢复了理智,总之,我很感谢你,你没有让事情发展下去。我很谢谢你。你让我知道,我也许,没有那么糟糕,我还是可以当一个好人。”
“你不用再说下去了。我明白了。”
吴辛屏心内那片苍凉的海转瞬间变得温暖。
他们都背着可怕的秘密。
正因为如此,他们不会就这样分开。
连文绣老师写了一封信给她,说明她连日祈祷吴辛屏早日康复,她也期待吴辛屏伤愈了,能够跟她见上一面。她有非常多话想跟吴辛屏说。吴辛屏把信件很快地填入碎纸机里,她估计不要和连老师见面。她太累了。
宋家亲戚寄来一个铁盒,说他们在宋怀萱的房间找到的,外面贴着一张标签,给吴辛屏。他们不知如何处置,要吴辛屏看着办。吴辛屏打开铁盒,里头几十张写满的稿纸。吴辛屏看了几页,决定放几年再来读,也许她这辈子都不会打开。她不知道。
吴辛屏闭上双眼,想起两人最终的对话。
汽油一点点延展,闻到那股气味,吴辛屏的身体反射性地痉挛。她想,我就要被我童年最好的朋友带走了。宋怀萱在她后面倒下,柔声说,小鱼,你在吗?你可不可以听我说话。吴辛屏眨了眨眼,要不是空气中高升的温度,她会误信时光倒转,两人回到从前,在她的床上漫不经心地聊天。她听到自己说,怀萱,不要做傻事好不好,有什么事我们到外面说。
她听见宋怀萱的低泣声,哽咽,含糊地说,我跟你无话可说了。你背叛了我。
吴辛屏咬牙,她好讶异自己语气如此沉着。她说,要不是你,我可以坚持到最后一刻的。
吴辛屏眨眨眼,记忆调转至那个午后。
她冒险想找到宋怀萱,跟她说宋清弘太可怕了,连老师的支持也在流失。她很害怕,这计划太大,她们又太小,像是小孩穿大衣,最终被绊得不断摔跤,碰得鼻青脸肿。她知道宋怀萱比自己更痛苦,但她还是想从宋怀萱身上取得一些勇气或安慰,让她走下去。她来到宋家,探测着地形,她在内心大声祈祷扔出石头时,是宋怀萱接收到她的信号。这时,见到宋怀萱走到庭院,后头紧跟着宋怀谷。
吴辛屏闭上眼,一口气说出那困扰了她许多年的影像:我见到你主动拥抱你哥,你们紧紧抱着,好久好久,好像一对情侣。吴辛屏已无后顾之忧,她的语气混合了迷惘与悲伤,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你不是应该要恨他吗?我吓坏了,我好像是一厢情愿的笨蛋,我根本在帮倒忙。是,我是更改了证词,但那不是因为我家贪图那笔钱,你、你才是原因,这几年来我为什么要躲你,我怕见到你就想起那一幕。我以为你哥那样对你,已经是我见过最可怕的事,但我没想到,我错了。你到底在想什么?
吴辛屏安慰奥黛莉的初衷并不单纯,在网络上读到奥黛莉的文字时,她不由得想,能够厘清我的困惑的人并不多,眼前就是一个,过程中她也逐日投入真心,她也被奥黛莉的痛苦、矛盾给深深触动了,她有个模糊的猜测,如果林老师很伤心,也许奥黛莉也会去拥抱林老师。奥黛莉让吴辛屏稍稍释怀了那一幕的冲击,她渐渐相信,辜负她的不是宋怀萱,至于是什么,她想不透。
此际,她不仅想为自己辩驳,也想抓出辜负她们的究竟是什么。
吴辛屏停止呼吸,宋怀萱按下打火机,火舌一下子腾空飞舞。
下一秒,宋怀萱蹲下身,解开她的绳缚。
“小鱼,你走吧。我不想带走你了。”
吴辛屏好不容易站起,她看着火焰步步推进,她伸出手“:一起走。”
“我不打算活下去了,一开始我就不打算活下去了。”
“我们先出去再说,有什么事,之后再说。”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小鱼,我们人就是这样,我们在上半辈子,就把我们下半辈子的故事给写完写死了。我很难跟你解释为什么我要拥抱哥哥,还安慰他,很难的,有时候我也分不清楚我在做什么,好像一下子有爱,一下子又有点恨。”
宋怀萱也记得那个下午。宋清弘没有带回好消息,母亲的泪水淹没了全家,她要宋清弘下一次去谈判也带上宋怀萱,宋清弘不肯,说宋怀萱没有错,真正该出面的是宋怀谷。母亲歇斯底里地尖喊,宋怀谷不能出现在吴家,这样间接证实他有做错事。有父母撑腰,宋怀谷看似无忧,内心却满栖着哀愁。他拜托宋怀萱听从母亲的指示,去说服吴辛屏,宋怀萱以宋清弘会生气为由,回避着这项安排。宋怀谷没有再强迫,他拉着宋怀萱的手腕,扔下一连串问题,我明明只是摸了她的身体一下,为什么会这样?他们家这么缺钱吗?我如果去坐牢,你跟爸妈会来看我吧?这句话狠狠刺进宋怀萱的心,她怀疑自己的灵魂跟内脏都快掏空,即使如此,她还是得再付出些什么。她伸手拥抱哥哥,柔声说,放心,我会去看你。宋怀谷在她耳边泣不成声地说,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宋怀萱的掌心上下安抚着宋怀谷,说,我懂。我相信你。
“我们出去讲,你把全部的全部都告诉我。”吴辛屏奋力大喊,“我们一起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