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文绣闭了闭眼,“我的前辈说过一句话,一个好老师,被他的学生改变的时刻,绝对远多于他改变学生的时刻。我带的学生越来越多,我也逐渐懂了这句话。我那时被吴辛屏的话伤透了心,十几年后再回去想,吴辛屏有一部分是对的,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不是小事。她想去保护自己的权利,也没错。我没有收宋家半毛钱,但,也很难说我没有顾忌宋家的名声跟地位。”
“我只剩下一个疑问。我来找连老师的路上,有先找到另一个人,叫张贞芳。她对于这件事的看法,跟连老师不太一样,她很笃定吴辛屏设计了宋怀谷。”
“张贞芳?我没什么印象,不过,这样子想的人也不是少数。吴辛屏虽然不再找我讨论,我还是知道后续的状况。五十万不是最终的数字,即使吴辛屏的家人跳出来说,他们不想追究,女儿也原谅宋怀谷了,检察官还是执意要起诉。检察官是个女的,三十几岁,很固执。我不懂,她为什么不按照辛屏家人的意思?把这件事闹得这么大,对谁都没有好处。”
范衍重看着连文绣,思忖着自己要继续佯装无知地听下去吗?
为什么吴辛屏的家人没有资格决定?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私底下的暴行,在特定情形下,会被纳入当局关注的范畴。即使个人有容忍的意愿,立法者仍试图划下一条“不容私了”的界线,以谋求社会多数成员的福祉与安宁。
特别是性暴力,两人之间的性暴力,不会只是两人之间的事。范衍重经手越多案子,见过越多加害者,越明白一件事,一个人会不会成为加害者,或被害者,都不是他们自己说了算。他见过许多“毫无悔意”的强暴犯,这些人认为,自己在那个时间地点,侵犯眼前的对象,这件事十分合乎他们内在的秩序跟逻辑。问他们后不后悔,他们反而一脸懵懂,像是听到什么新奇的法则,这样的态度自然不能出现在法庭上,范衍重对于自己竟得灌输他们“你要觉得后悔”,觉得匪夷所思,又满怀不安,他很想撬开这些人的脑袋,探寻其中的构造跟自己的是否相同。
范衍重最想撬开的一颗脑袋,他甚至没见过主人,也无从知悉对方的长相。那是一个雨夜,妇人稍微迟到了,她没带伞,进到事务所时发梢还在滴水。妇人来找范衍重做法律咨询,数天前,她被侄女的班导告知,她那与妻子离异多年、独自扶养女儿的弟弟似乎性侵了女儿,频率一周至少一次,且长达三年。学校已按照程序通报。妇人扭着双手,支支吾吾地讲述,她原先以为少女不满弟弟严苛的管教模式,构陷父亲,直到侄女把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交给她。她来回读了好几次,很是绝望,那是弟弟的字迹没错。妇人慢吞吞地从袋子里摸出一个夹链袋,她把那张纸给带来了。范衍重一读,心底升起恶寒。那是一纸合约,写明了少女应一个礼拜至少与父亲发生一次性关系,否则爸爸要告知少女的朋友两人性交的事实。上头少女的签名字迹摇晃。妇人自己替弟弟的作为感到无比羞耻,又不能抗拒双亲的哭诉,前来征询是否有拯救弟弟的方法。妇人临走前,放下三千元,又淋着毛毛雨消失在深黑的夜色。她一走,范衍重才想起,自己忘了问,是谁介绍妇人来找他的。
妇人没有再出现,范衍重试图透过网络搜索,找到三四个情节类似的案件,他放弃了。他找不到意义,这不是单一事件。是个现象。过去,现在,未来。
在此之前,范衍重以为自己熟稔“性侵”,无非是违反意愿的性交,少女颤抖的签名让范衍重感受到,不只是这样的,这个未曾见过面的少女,必然有什么他姑且无法形容的,情感或者什么,因为父亲的行为而彻底地消失了。这个少女从今以后看出去的世界,会有颜色吗?
他无从得知,只是懵懂地意识到,若所有在门以内的暴力都长得很像,那么,社会的其他成员,是否有声讨这种暴力的责任,人们是不是至少得为了这些暴力之间的相似性,做点什么。
范衍重看着连文绣,喉结上下滚动,说不出话来。他可以从制度背后的理念切入,也可以从那张皱巴巴的纸说起。此际,一道痛苦的质疑劈进范衍重脑门,难道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制裁那个女生吗?是邹国声的声音。娜娜呢?娜娜的例子有什么不同?她的内心是否也有些什么,因着男人在她身上的来来去去而烟消云散?这是他得去顾虑的吗?
吴辛屏在哪,她为什么要让自己卷入如此为难的局面?范衍重恨起吴辛屏,恨她让自己坐在这里经历着伤脑筋的对话。沉默一阵,他只能应和。
“案子后来进到法院了吧?”
“是的,这件事在我们这儿闹得天翻地覆,宋家的儿子被告上法院了,大家难免有些,怎么说,想围观吧。你也看得出来,我们这里的生活很单纯,有人上法院,还是镇上风云人物的儿子,实在是千载难逢的大事。吴辛屏本人倒是很镇定。我最后一次跟她联络,是我打电话给她,问她还好吗,她说,有两件事她要跟我报告,第一是,她放弃了,她要跟法官说,一切都是她编出来的故事,第二是要专心地在大学开始新的生活。她能够放下了。”
“她为什么改变了她的说法?”
连文绣摇头,“我不知道,我也不敢问。有人说,宋家不断地去骚扰吴辛屏;也有人说,这本来就是一场感情纠纷,吴辛屏以为她跟宋怀谷发生了关系就能变成情侣,没想到宋怀谷对她根本没有意思,吴辛屏无法接受自己失去了贞操,才丧心病狂。”
“宋家的人都还住在这里吗?”
这问题难倒了连文绣,她倾着头,沉思了几秒。“宋怀萱好像搬回来了,之前有听人在说。宋怀谷的话……那件事过后,宋家把他送到美国,跟他的姑姑还是姑婆住。我最后一次看到他,差不多是在两三年前,在这里,他牵着一个女生,提着行李箱走在马路上。我当时在骑车,一认出宋怀谷,赶快低下头,我不晓得他是否还会因多年前的事情而记恨。”
连文绣顿了一下:“宋怀谷去美国,好像第三年还是第四年,他爸就过世了。车祸,撞到电线杆,发现宋清弘的人正好是我的父亲,我爸说车内都是酒的味道。这不让人意外,宋清弘后来变得很低调,不太喜欢出席活动。我爸说,一定是儿子的事情打击太大,宋清弘累积了那么久的声望,却晚节不保,他一定过不去心里那关。我自己是觉得我爸有点过度揣测,毕竟,更多人站在宋家这边,宋清弘某种程度上也算压下来了,但,没人清楚他是怎么想的。”
范衍重低头注视着自己潦草的注记,跟连老师对话这么久,最原始的问题依旧存在。
“连老师,再耽误你一些时间,就你看来,这件事有让吴辛屏跟宋家结怨吗?”
“这什么傻话,”连文绣露齿一笑,冲淡了紧绷、悬疑的气息,“当然有啊。我不是说了吗,宋清弘是有钱人,他热心公益,不就是想为自己挣些名声吗?他的独子被人冠上强暴犯的罪名,你是宋清弘的话,不恨吗?不要说吴辛屏,说我自己,很长一段时间多数老师在学校都跟我保持距离,为什么?宋清弘本来要支持学校的翻新工程,变卦了,有人说是为了处罚我陪吴辛屏去报案,我应该去宋家谢罪。”
“那吴辛屏跟家里的关系呢?”
“这点我没有很清楚,辛屏后来跟我有些矛盾,她的事我也不敢介入太多,怕对我们两个人都不好。有时想想,会觉得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谢谢连老师,我只剩下一个问题了。吴辛屏跟宋怀萱,两人之间是怎么样呢?我是说,这很奇怪吧。她们原本的关系那么好,经过这一切,很难不反目成仇?”
这问题不只关乎寻人,也有范衍重私人的好奇。
他被这三个人之间的纠缠给迷惑了。他们三个人都好年轻,最大的不过二十岁。
“我不知道。我对她们两个的印象是,做什么都要一起,上厕所也要手拉着手。她们初中就是朋友,高中又分到同一班。个性上有点互补。吴辛屏是标准的乖学生,成绩中间,没什么问题,算活泼,在班上人缘很好。宋怀萱成绩不错,只是蛮内向,很依赖吴辛屏。啊,对了,宋怀萱有点写作天分,我对她的周记印象很深刻,她会写一些很特殊,其他学生不会想到的主题。”连文绣将手上的笔记往前翻,又来回调整了几次,倏地眼睛一亮,“找到了。有些句子我自己也很喜欢,偷偷写进日志里。你看这句。成长必然伴随着疼痛,可怕的是我们变得麻木,不再关心自己是否还有明亮的未来。这句是不是很美?”
连文绣嘴角勾起,露出浅浅的微笑。
“宋怀萱好安静。我同事带过宋怀谷,兄妹俩差很多,宋怀谷算是有意识到他爸的地位,平常不会主动惹事,对同学也亲切大方,见到老师也会打招呼,只是偶尔做错事,被老师纠正,也会提醒老师不要忘了他爸是谁。宋怀萱完全不是这样,我想过,是不是她小时候身体不好,影响了个性。我没见过她耍大小姐脾气。整个人很畏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