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屏是做什么工作呢?”连文绣话锋一转,眉宇流露出自然的关爱之情。
“她在安亲班当老师,教小学中年级。”
“成为老师了啊,依照她的个性,我猜小孩子都很喜欢她吧。不过,你说她的状况不太好,这样子还有办法带学生吗?现在的小孩跟家长可是很难缠的啊。”
“她在工作上算是得心应手。只是几个月前,被这里的家人找到了,她不知道受到了什么刺激,变得很忧郁,渐渐恶化到没办法上班,最近连朋友都拒绝见面了。这也是为什么我急着找连老师出来讨论的原因,我也不确定这样子做有没有用,不过多一些线索也好。”
范衍重一边评估着连文绣的神色,一边赞叹自己仓促间成就的谎。
成功的谎言必然要半真半假,如此一来,叙事者只要把注意力放在真实的部分,就不会全然受制于虚伪的部分,而心虚、紧张地露出破绽。
“辛屏是我初任班导时的学生。那时我二十七八岁。在美国读书,读到一半混不下去,听爸妈的话,回来考老师。教书没多久就遇到难关。吴辛屏的班导流产了,她请了很长的假。没人想碰‘后母班’,责任自然掉到我这个年轻的菜鸟头上。”
连文绣把落在镜框内的头发给拨开,呼吸急促了起来:“我说这么多,是想让你了解一些背景,大家都在看我这个新人怎么带班。事情一出来,一个是受害者,一个是加害者的妹妹,两个都在我的班上,我怎么办?没人告诉我怎么处理。这里的人观念又很旧。”
“连老师,你可以多说点细节吗?”
见连文绣困惑地眨眼,范衍重使劲把不断涌上的口水咽回,解释:“辛屏不会主动说这件事。我只知道她在高中时被认识的人欺负。至于那个人是谁,跟她是什么关系,我一概不知。跟你当年的处境一模一样,我不晓得怎么反应,也没人告诉我怎么处理。我没问,她也没说。直到现在,问题越来越严重。”
“吴辛屏没有跟你说过宋怀萱?”连文绣眉头蹙起,以自言自语的口吻诉说,“我好像稍微可以明白吴辛屏在想什么了。看来她是要彻底放下在这里的一切了。”
范衍重点了点头,连文绣的结论切合他目前为止的心得。
吴辛屏想要彻底放弃她人生某个阶段的往事,全部。
连文绣深吸一口气:“我得先跟你说,毕竟是十几年的事,有些地方我也不是很确定自己有没有记错。再来,我所说的,都只是我个人、我自己的想法。我不能跟你保证我是对的。至少那时候很多人觉得我错了。我是在为虎作伥。”
范衍重也跟着屏气,他自己也不晓得,胸中的期待与兴奋是为了什么。
或许,在他内心深处更情愿相信连文绣的版本:他娶的女人,是个好人。
“整件事,就三个人。”连文绣比了一个三的手势,“吴辛屏,宋怀谷,跟宋怀萱。后面两个你从名字也猜得出来他们是兄妹。吴辛屏跟宋怀萱两个人是好朋友。我说的好,不是普通的好,是连上厕所都要一起去的那种好。”
范衍重点了点头,内心有些感动,他终于遇上一个正常人。其他人都太怪诞了。
“吴辛屏跟宋怀萱都是我班上的学生。考完大考没多久,宋怀谷生日,邀请了一些朋友来家里,宋怀萱把吴辛屏带去凑热闹。那天,大人不在家,宋怀谷跟他朋友都在读大学了,自然而然地买了一些酒,吴辛屏也有喝。但她很快就醉了。宋怀萱借她的房间给吴辛屏休息,其他人在一楼继续玩,那天是星期六,宋怀谷的父亲又是我们这里的大人物,其他家长也蛮放心,想说不至于出事。很多人撑到凌晨两三点才回家。吴辛屏的妈妈有打电话过去问吴辛屏怎么还没回家,宋怀萱说吴辛屏睡着了。宋怀萱之前也常在吴辛屏家过夜,所以吴辛屏妈妈算是认识,也信任宋怀萱,就说干脆让吴辛屏继续睡,隔天再回家。到这里,包括这通电话,是大家都一致承认有印象的部分。其他人说,从头到尾,到他们离开之前,宋怀谷都待在一楼,宋怀萱有时候在三楼陪吴辛屏,有时候会下来跟大家聊天。大概是这样。”
连文绣停了下来,轻压胸口。
不晓得是一下子说了那么多话,还是话语的内容,她看起来异常虚弱。
“我刚刚说这个派对是在礼拜六,到了礼拜三,吴辛屏来找我,说有一件事要跟我谈,她找不到其他适合的人选。我正准备要骑车回家,看她这样,以为她要找我讨论大学志愿的事,就把她带回教师休息室。那时整个休息室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其他老师都不在,吴辛屏跟我说,她好像被宋怀萱的哥哥怎么了。”
“那时是暑假吗?”
“是的,但为了提升升学率,学校要求老师暑假要来辅导高二的前段班。”
“事情是发生在礼拜六的晚上?不,应该说,礼拜天的凌晨?”
“对。也就是说,她过了将近三天才来跟我说。她说她不知道怎么开口。”
“这很正常,通常这种事的受害者,都会犹豫一段时间。”
范衍重经手过不少妨害性自主的案子,不自觉地说出自己的经验。
“你有做过研究对吧?”连文绣语气惊喜,“你真的很关心辛屏。我拿辛屏的事去问了一位教授朋友,他也是这样跟我说,他说报案的时间,跟事情发生的时间,有时候会相差好几个月,外国也有长达二十几年的例子。”
连文绣弯下身,从一旁的皮包内取出一个满布使用痕迹的笔记本。
“我那时第一次当班导,有写日记的习惯,想说可以让未来的自己参考,那几个月都在写这件事。刚刚听到你要来,我花了一些时间找出这本。想说可以作为提醒。”
连文绣摊开其中一页,上头写着:
“你介意让我看一下其他部分吗?”
连文绣摇头,“抱歉,里面也有一些我的私事。而且我的笔记只有自己看得懂。”
“好吧,那麻烦老师继续说下去。”
“我们说到哪里?我有些忘了。”
“说到她来告诉你她好像被侵犯的事情。”
“啊,对。我要她慢慢交代那晚的来龙去脉。吴辛屏告诉我,她去宋怀萱的家,跟宋怀谷的朋友聊天,喝了一点酒,没多久,她醉到头很痛,宋怀萱问她要不要躺一下。她说好。两人一起上三楼,她在宋怀萱的房间睡觉,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在摸她。吴辛屏以为是宋怀萱,就继续睡,没多久,那个人又来摸她,她想说宋怀萱怎么一直恶作剧,就有点生气地睁开眼,发现有一个身影在她面前,那个人把她的手抓过去揉自己的下体。吴辛屏想叫宋怀萱,可是声音出不来,头又很胀。她再次醒来,天已经亮了,宋怀萱睡在她旁边,她把宋怀萱叫醒,问昨天有没有人进来,宋怀萱说没有。吴辛屏想说自己可能是做了噩梦,但她又觉得自己的下面有点痛。她要宋怀萱陪她走回家。在回家路上吴辛屏又问了第二次,宋怀萱这次改口说宋怀谷的朋友全部离开了以后,她有去二楼洗澡,大概半小时。”
“也就是说,有半小时的时间,吴辛屏一个人在宋怀萱的房间里?”
“是的。”
“假设事情是在宋怀萱去洗澡的半小时内发生的,那么,现场应该只有两个人吧。”
“这就是最麻烦的部分,我们这里只有吴辛屏的说法,她那时喝醉酒,神志不清。但是,她有说到一个很重要的部分。她看到对方的下面有个特征。”
连文绣眯起眼,似乎在确认自己的字迹,“生殖器靠近大腿那里,有一块斑。吴辛屏说,那块斑是紫黑色,半个巴掌大,很像蝴蝶,她以为自己在作梦,因为梦里她不断地看到有蝴蝶在眼前飞。吴辛屏回到家,裙子有两三滴血渍。我问她,这个血渍有没有可能是你之前月经来,她说她不知道,只知道她下面好痛,好像有人拿刀子刺进去。”
刺骨的寒意直直钻入范衍重的后脑勺。
好像有人拿刀子刺进去,范衍重曾担任一位性侵案被害者的告诉代理人,他记得,那个十五岁的女孩,也是这么说的。
“连老师听了应该很震撼吧?”
“辛屏不在这儿,我可以说实话吧。不只是震撼,根本是心烦意乱。我理智上知道这很严重,感性上还是期盼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我那时还很年轻、缺乏经验,只想一路平安,把学生给带到毕业。我记得吴辛屏说完,我说不出话来,我不确定自己该说什么。我想安慰她,又怕说太多她会误以为我要帮她。”
连文绣的眼神一下子显得悲伤,仿佛回忆自身后追上,将她给涌入曾经的黑暗之中,“吴辛屏哭了,我永远不会忘记她哭的样子,那画面太不可思议了。没有声音,很安静,只是眼泪一直掉下来,她的身体、肩膀、嘴巴,都在发抖。整个人看起来好痛苦、好痛苦,又拼命想克制。她看着我说,老师你一定得相信我。那一秒钟,我就知道,不管怎样,得有一个人站在她这边。”
范衍重喉头一紧,不讳言,连文绣的告白打动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