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黛莉听得出来吴辛屏没有忘掉,出于某种理由,她不肯说。
杯中的液体滑入奥黛莉的喉咙,方才,妹妹问奥黛莉要喝些什么,奥黛莉说随便,没想到妹妹只装了水。奥黛莉在心内嘀咕,好歹也拿些红茶吧。
妹妹也捧着一杯水,在奥黛莉面前坐下。奥黛莉的思绪复杂,妹妹的肌肤干黄,缺乏光泽跟弹性,还零星散落着晒斑。她的头皮依稀可见,眉毛稀疏,眼睫毛也很少。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憔悴。奥黛莉咽入一口水,想压下轻轻腾起的同情。
她问过自己,若林老师已成了一位萎靡不振、齿牙动摇的老人,还能恨吗?怎么恨?
岁月把回忆中的强人风化成弱者,这样的复仇,品尝起来会是甜的吗?
“你跟哥哥是什么时候的同学呢?”
妹妹的问句把奥黛莉捉回现实,她看着妹妹,琢磨着用词。
“我是他高一的同学。”奥黛莉选择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年级,她换算过,那件事发生在吴辛屏升大学那一年。说是高一同学,才有进退的余地。
“我没有印象,哥哥说过你。”妹妹的眉头拢起,好像在回忆。
“你哥哥的朋友太多了,我只是其中一个……说是朋友,也许是我的一厢情愿。”
这也是个很安全的借口,带些自卑跟自嘲,奥黛莉感受到妹妹的目光温和了许多。
“我高一时搬走了,这里变很多,好多人都不住在这里了。”
“我哥很偶尔才会回来,你可以留下你的联络方式,我转交给他。”
“好啊,那就麻烦你了。”
妹妹从桌上的传单撕下一半递给奥黛莉,奥黛莉在背面写下临时想出的号码。
写完之后,奥黛莉抬头,妹妹眨眨眼,明显在等待着奥黛莉的下一步。奥黛莉想过几次妹妹的外貌和气质,她得承认,本人比她所想象得还要普通,是在人群中见到,不到三秒就会被大脑移除的平庸外貌。奥黛莉承认自己这样想并不得体,只是说,这也是人性不是吗,人类很难不去妄想,被牵涉进一场事件的人物,展现出某种与众不同的特质,特别好,特别坏,特别漂亮,特别丑陋。
奥黛莉捏了捏大腿,她为自己争取了跟妹妹相处的三分钟,之后呢?就这样离开?
不,这样子日后她会后悔的,她怎么半途而废了呢?
“对了,有件事,我想要先跟你提醒一下……”奥黛莉看了妹妹一眼,妹妹蹙紧了眉,情绪被奥黛莉挑起了,“你还记得一个叫吴辛屏的女生吗?”
妹妹嘴巴微启,同时坐直,为了听得更仔细似的,她的脸直直转向奥黛莉,“你说什么?”
“我偶尔会跟这里的朋友联络。他们告诉我,你哥跟这女生好像,发生了一些事情?”
“哦……你问这个是要做什么?”妹妹盯着奥黛莉,原本自在的模样彻底消失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
奥黛莉又喝了一口水,她不擅长说谎与编故事,这个局面让她很难受。下一秒,耳朵旁响起幻听。奥黛莉踏进来时的坚定和信心,瞬间烟消云散,她怎么会以为自己可以唐突地跑进人家的家里,追问他们是否曾经后悔过?这些人对吴辛屏有没有悔意,是你可以僭越的?
奥黛莉摇头,想甩掉那些杂音。
她只有这次机会,她再也不会走进这里。这样说也许有些对不起辛屏,可是奥黛莉不认为自己会有跟林老师面对面说话的一天。她暗骂自己,许文静,你多么可耻,深挖别人的伤口,乍看是在为朋友寻一个正义,实际上是在疗自己的伤。可是这种行为又多么普遍,终究当事人欠缺为自己讨伐的勇气,只能仰赖外人的义愤填膺,到后来没人分得清这样做是对还是错,感情纠葛成团,最终只能狼狈地找一个位置坐下,并祈祷没人把自己赶走。
“我只是想关心一下,你哥哥现在好吗?日子恢复正常了吗?”
“你不是我哥的朋友吧?”妹妹安静了一段时间,才说话。
“你怎么这样说呢?”
“你看起来不像。不然我考你一件事,高一的班导叫什么名字?教哪一科?”
“那么久的事情,我没印象了,数学或英文之类的吧?”
“再问你一个问题,我哥长什么样子呢?”
奥黛莉整个人被抬起扔进四周都是流冰的海水。体内的热能正在大量地被环境给狠狠吞噬。
她太得意忘形了。那个问题需要经过更多的包装,也或许是她根本不应该问。
“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宋怀萱平静地问。
“我是吴辛屏的朋友。我来到这里,是因为她跟我说过你们的事情。”奥黛莉揭开底牌。
“你是来替她赎罪的?还是来为她打抱不平?”
“我为什么要替她赎罪,她什么错都没有。”
宋怀萱漾起友善的微笑:“你跑来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些?她要你来的?”
“她没有要我做这些,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
“你跟吴辛屏是很好的朋友吗?有多好?”
宋怀萱的问题成功地打击了奥黛莉,她是吗?吴辛屏后来又主动联系了她,应该是不气她了吧。奥黛莉失去了节奏,她脸上交错闪逝的迷惘跟笃定,都被对面的女人收进眼底。
“你会不会有时候觉得跟吴辛屏当朋友很累?你永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好像跟你好,等你掏心掏肺了,她又不把你当作一回事。跟你划清界限。”
宋怀萱见奥黛莉双眼睁大,注视着自己,继续说:“辛屏说过,很喜欢我哥哥,想多了解他,我才请我哥哥邀请她来我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受邀的。你看过我哥哥的照片吗?没有吧。我去找找,你等一下。”
宋怀萱说完,竟就径自上了楼。
奥黛莉拿出手机,拨给张仲泽,电话很快地接通。
“你在哪里?”
“学校外面。”张仲泽试着念出学校的名字,“吴辛屏的先生把车停好之后,进去了那所学校。”
“你为什么不跟着一起进去?”
“我进去不是太明显了吗?再说,我用什么理由进去,这是要登记的。”
“那他为什么可以进去?”
“谁知道,他看起来就一脸不好惹,搞不好警卫也不敢多问。”
“你去想想办法,我想要知道他去找谁。”
“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张仲泽发出哀鸣。
“就当作是为了我。目前为止,她老公的行为最可疑。我希望辛屏还活着,我们还来得及。如果来不及,至少我们不要让她先生得逞……”
“奥黛莉,吴辛屏身边也有一些朋友吧,有谁也这样想吗……我目前看下来,觉得这个人不太像会对老婆做出什么事情的人啊。”
“你们男人为什么总是会理所当然地替彼此说话呢?还有,你现在是在暗示我的判断有问题吗?”奥黛莉气馁地解释,“是吴辛屏的同事提醒我要注意她先生的,否则我怎么会无缘无故针对一个人?再说了,如果我的判断有问题,那位先生为什么会加入我们?人家可是一位大警官。我先说到这,待会再讲。”
奥黛莉捏捏鼻子,想找卫生纸,一转身,吓得险些摔掉手机,宋怀萱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她怀里抱着一本簿子,站着。
“吴辛屏怎么了吗?我听到你在说她。”
“没什么。”
“怎么可能没什么,我来猜看看,她是不是又对人下手了?这次是谁?”
“她没有对谁下手。”
“那她是怎么了,你不如老实说?反正现在也没什么好隐瞒。”
奥黛莉咬唇,推敲着宋怀萱的言下之意。
“她什么事都没有做。”
“那她进步了,照理说,这时候不是应该要死缠烂打吗?你看。”
宋怀萱指着其中一张照片,递给奥黛莉,确实是非常好看的少年。
唇红齿白,温柔秀气,特别是双眼皮的眼褶与挺拔的鼻梁,是在亚洲人之间并不常见的深邃五官。奥黛莉视线跳回宋怀萱身上,她不习于对别人的外貌做文章,这次破了例:宋怀谷长得比宋怀萱好看许多,那双大眼跟立体的鼻梁,在宋怀萱脸上竟全然找不着,很可能宋怀谷幸运地遗传了父母的优点。
“看到我哥的长相,你是不是改观了?喜欢我哥的人很多。”
奥黛莉放下照片,宋怀萱的话语传入耳朵,她听到的是另一句话:你怎么会这样认为林老师?被他带过比赛的学生都很感激他,写卡片给林老师的学生很多。
“我还是相信吴辛屏。”奥黛莉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她主动找你?”宋怀萱转移话题。
“我可能得走了,我打扰太久了。”
“你不要紧张,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我们对辛屏,确实有地方做错了。”
毫无预警地得到了自己理想的答案,奥黛莉流露出期待的神情,她坐回椅子上。
“你真的这样认为?”
“人跟人之间有时候也只能这样。”宋怀萱有些惋惜地说道,“错误发生了,有人受伤了,你不是故意的,它还是发生了。只能怪自己想得不够清楚吧。我以为辛屏喜欢我哥就没事了,我错了不是吗?这件事跟喜不喜欢没那么大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