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黛莉一语不发地听着,似乎在消化这席话的含义。
奥黛莉认知到她越是跟宋怀萱相处,越能从宋怀萱身上辨识出某种气质。
那种气质的质地,她一下子说不上来,只能模糊地感觉到自己是喜欢跟宋怀萱说话的。
她想,某程度上,宋怀萱也是无辜的吧,也许她也对整件事感到遗憾?奥黛莉问自己,为什么会升起这个想法,她这样子不就和那些试图息事宁人的大人没两样?但,奥黛莉也懂了,原来这过程如此煎熬,难怪大家情愿闭上双眼,盖住耳朵。要一个人认错,好像跟抹灭他的人性是差不多的一回事。对受害的人来说,他们得经历另一种,方向相反的残忍。
“吴辛屏这几年过得怎么样呢?”宋怀萱又问。
“过得……我也不知道怎样算好,就一般人那样吧。”
“你们怎么认识的?同事?”
“不是,我们是在网络认识的,不知不觉就变成朋友。”
“你认为吴辛屏是一个值得的朋友吗?”
“当然,她很照顾我。”
“我看得出来,你很爱护她。偶尔我会想起辛屏,我们原本是很好的朋友。”
奥黛莉看着妹妹低着头,扳手指,怅惘的姿态。胸口荡起抽痛的涟漪。妹妹令她想到芝行,也想到自己。她们曾经都是吴辛屏无话不谈的挚友。
“有件事,我也不是很确定你适不适合知道……之后可能吴辛屏的丈夫会来这里。”
“哦,她结婚了?”
“是的,对方是位律师,姓范。可以的话,尽量减少跟他的接触吧。”
“为什么这样说,他也是来替吴辛屏讨公道的吗?”宋怀萱讥讽地说道。
“不是,我也很难解释。你认为……你哥哥还恨着吴辛屏吗?”
“我不这样认为,”妹妹耸肩,“我猜他会想从这件事走出来。”
“好吧,那、我想,吴辛屏的消失,应该跟你哥没有关系。我坦白说吧,吴辛屏突然失联了,连班都没去上,我怀疑跟她的先生有关,她的先生有家暴的记录,他的前妻,是大公司老板的女儿,因为他会打人,不得不跟他离婚。”
“那他为什么要来这?”
“我也不知道。我跟着他一天了,还没有看出什么,他有停下来跟超市店员说话,就是小学对面的那间超市,我后来跑去问店员,他们聊了什么,店员跟我说,吴辛屏的先生有在问你哥的事情。我自己觉得,最悲观的状况是,他已经对辛屏做了什么事,现在在找一个替罪羔羊。他是个聪明人,高智商犯罪很难处理。”
“你一个人跟着他,若是被发现了,不是很危险吗?”
“你放心,我找了一个朋友陪我,我朋友很可靠的……”
“你朋友也有来?他现在人在哪里?”
“我请他帮我盯着吴辛屏的先生。”奥黛莉掏出手机,“我看一下他传的短信,哦,那个人好像去了你们读的高中,我朋友看到他找了好几个老师问话。”
奥黛莉抬起头,想询问宋怀萱能否判断范衍重的行为,为什么要到学校去?
她的声音含在喉间出不来——奥黛莉看到,楼梯往地下室的方向,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伸出,接着是手腕、手臂……那个身影很勉强地撑着阶梯,企图抬起自己的上半身,露出额头至鼻梁的轮廓。定睛一看,那个身影,奥黛莉浑身震颤,不就是吴辛屏吗?
奥黛莉撑大了眼,嘴唇、牙齿不受控制地发抖。她起身,脚步慢慢地往后铲,一步接着一步。宋怀萱也往后一看,奥黛莉最终看见的影像是,宋怀萱回过头来,以非常利落的速度抄起了桌上的什么,奥黛莉没能看清楚,只知痛感如星火,坠落于她的太阳穴,炸开,她的意识爆破成片片,片片又倏忽组织成信号,回旋至心。那是一则温柔的提问,声音跟林老师的一模一样:文静,一个人不会因为搞砸了一件事,就什么也不是。
第九章
范衍重的打扮和气势发挥了威慑的作用,警卫没有过问,直接做出请进的手势。
可能是把我误认成其他人物了吧,范衍重一边暗忖,一边把握机会大步走入穿堂。他东张西望,想到二十年前,妻子每天得经过这里,走到自己的教室。范衍重胸口如有细针穿来穿去,形成肉眼无从辨识又无比刺疼的细伤。吴辛屏那时是个怎样的人呢?受欢迎吗?老师对她的评价又是如何?在回忆面前,人的本质无所遁形。他即将要翻到那一页了吗?
范衍重没花上太久的时间,就找到了还记得吴辛屏的行政人员。
那妇人头发灰白,驼着背,扶着桌缘慢慢走出,脸上挂着金边眼镜。
妇人紧盯着范衍重,良久,幽幽吐出一句“:没想到都那么久了,还会有人好奇当初究竟发生什么事情啊。你是记者吗?”
范衍重摇头,端出自己事先准备好的故事:“我算是吴辛屏的好朋友吧。我们认识很多年,她是我的客户,聊得来所以变熟了,熟了以后才发现她的精神状况很不稳定。”
见妇人听得入神,范衍重信心一扬,故事也增加了厚度:“她最近变严重了,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不见任何人。辛屏跟我说,她读高中时发生了一件事,她从那时起就患得患失,我问她怎么了,她又不肯说。我想要帮她。”为了提升可信度,范衍重想办法让自己的语气混入一缕痴情的苦闷,“我在想,如果我知道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或许会找到帮她的方法。我们虽然只是朋友,我还是想帮她。”
妇人的眼神在范衍重身上逗留了好一阵子,明白了什么似的点头,徐徐说道“: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刚好生老三,是同事告诉我,我才知道。真是想不通啊,那个男生很乖的,看到长辈也会打招呼,女生看起来也是乖乖的,到底两个人是发生了什么误会呢?对了,吴辛屏的班导连老师还在我们这里教书,她应该还记得些什么。”
妇人顿了顿,倾着头,看得出来她尽力在茫茫大海中打捞着往事的浮沫。“连老师那时还好年轻,来到这所学校,还在适应,学生就出了那种事。她也算是被牵扯进去的一员吧。”
“连老师人在学校吗?”
“你来的不是时候,连老师上学期发现身体有一颗肿瘤,忍到暑假才去开刀。可能拖太久,手术不太顺利,她又请了一个月的假,在家休养。”
范衍重急忙问,“她家离学校很远吗?”
妇人很快地回复,“不远,不然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先打个电话给连老师,看她是否愿意见你,但你得告诉我你的身份。”
“这里是我的名片。”
妇人拉下脸上的眼镜,看着名片,又扬起脸看了范衍重:“是位律师啊……”
妇人回到座位,挂上眼镜,指头在许多资料夹之间检索。
范衍重识趣地走出学务处,他在走廊上来回缓步移动,他由衷希望连老师不要拒绝跟他见上一面,他能够从行政人员的语气感受到,只要循着这方向,他能得到另一种说法。
“校园全面禁烟喔。”妇人的警告自耳后响起。
范衍重错愕地瞪着手上的烟,他何时点起了烟,又是如何以烟就嘴,毫无记忆可言。看来校园的氛围让他暂时自连日累积的压迫中遁离,神智一弛,习惯动作跑出来了。
“连老师愿意见你一面,但她想约在外面,这里是咖啡厅的地址。”
范衍重远远地就看到一位女子朝自己挥手,他默默统计,整个过程中他所寻访的对象,除了吴启源以外,都是女性。从吴辛屏的眼中望出去的世界,与自己的实在截然不同。
连文绣十分体贴,她担心范衍重人生地不熟,干脆站在门口等待。就座以后,范衍重端详起连文绣,她的五官让范衍重想到一位女演员,清雅与英气糅合得恰到好处。许是病情的关系,连文绣苍白的皮肤没什么光泽,倒也不见皱纹。米白色高领洋装不仅展示了修长的身材,也把一头粗黑的发丝衬托得十分亮眼。连文绣与范衍重早先相会的人,俨然是光谱的两端,她太精致了。气质与镇上的率性、粗放氛围格格不入。活像是硬嵌进去的人物。
“连老师您好,很感谢您愿意见我一面。敝姓范。”
“没事的。我在家里养病,没什么事可以做。希望能帮上你的忙。”
连文绣的声音有些干燥,范衍重不禁揣测着她的病况。
“辛屏还好吗?我前一阵子才想到她,没想到你就来了。好像注定似的。”
“怎么会想到她呢?”
“辛屏她有提过我吗?”
“没有。”
“是这样啊。听说辛屏原本是你的客户,她之前有发生什么事吗?”
看来行政人员很满意范衍重编出来的故事,还亲自转述给连文绣。
“小事而已,就跟同事的一些小纠纷。”
“不是什么大事就好了。”连文绣落寞地叹息,搅拌着杯中的奶茶,延续了前一个问题,“几天前,我去领一个奖,有记者来采访我,问了我最讨厌的问题,教书这么多年,有没有改变过一位学生。我一直觉得这种问题拿来问学生更有意义吧。问老师究竟是想得到什么呢。可是,说没有答案也是骗人的。我有想到几个名字,其中一个就是吴辛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