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楼梯间坐下,听母亲唱歌,母亲一首接着一首,我的脑中浮现一个想法,那想法很奇怪,但也很不可思议:我或许能够试着跟母亲说点什么。我不一定要一下子说出全部,先做出开场,再来一些提示,让母亲发问,使唤我解释得更仔细。我得先故作十分为难,让母亲相信我不是在装模作样,她催促,我才把秘密交给她。我在脑中设想,铺陈着对白顺序与相对应的神情。
那些女生大致上说对了,我是个双面人,一个活泼,一个阴沉;一个天真无邪,一个世故老练;一个恨不得不顾一切,另一个却迟疑恐惧。单单是维持着两者留在我的身体里,不要逃出去,就耗光我全数气力。好比说那时,我即将走下楼,让一切按照我的模拟接续发生。母亲抱着干净的衣物走上楼,见我坐在阶梯上,脸上先是浮现困惑,旋即挑眉,问,你又不舒服了吗?我内心慌乱,这顺序错了,我得再次计算台词,我说不出话来,只能缄默,笑得很紧张,在母亲眼中似乎被解读为心虚,她有了情绪,声音一沉,又问,你到底在做什么?不要再演了,让你请假三天是极限。不管你好了没有,你明天得去上课。
母亲越过我,进入哥哥的房间,几秒钟后,她走出来,愁容满面,手上握着一本什么。母亲心事重重地在哥哥的房门前踱步,她又走回去,出来时手上已空无一物。母亲喃喃低语,太脏了,真是太脏了。又瞪我一眼,吩咐我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回自己的房间,在她回来之前,我不许离开。
她疾走回房,歌手的声音中断,我听见钥匙串碰撞的铿击,以及门被用力甩上的轰响。我用了一段时间才把门打开,亦步亦趋闪进哥哥的房间。我没花多久就找到了,母亲显然没把那东西放回最初的位置,她刻意放在桌上,非常方正,与桌子的边线对齐,那是一盒扑克牌。封面是一名半裸的女郎,头发湿润,两颗硕大的,红通通的乳房往左右倾斜,她穿着一条很紧的牛仔裤,双腿大张。
我想起母亲的警告,抬头张望,拆开盒子,从中抽出一叠,那是男女交合的画面,高度聚焦在他们的性器官,其中一张,男子挺肚,身体的一部分没入女人的身体,我首度看见女人体内的皱褶,以及皱褶如何被打开,我的指头战栗如触电,那张牌落了地,滑飞进书桌底下,我吓坏了,赶紧蹲下,牌埋得很深,我左顾右盼,没有适宜的器具,我跳回自己房间,汗流浃背,找到一把尺,我赶紧以尺去够,把牌给一点点敲出,牌面布满尘埃,我不得不拿到二楼去冲,再以卫生纸揩拭,纸摩擦着牌,我的心又是一电,我爬回三楼,把牌嵌回,对齐桌子的边线放下。我回到自己房间,用厚重的被褥覆盖自己。
那晚,我做了噩梦,梦里我失去了五官,只得躲起来,透过声音跟人联络,梦里有个人买走了我的长相,我再怎么苦苦乞求,他也不让我赎回我的五官。我醒来整个人汗湿如淋雨。我听到哥哥跟母亲的交谈声,从一楼传来。我想下楼偷听他们说话的内容,又感到头昏脑麻,哥哥拖着上楼,我以为他挨骂了,必然很不快。我错了,他走进我的房间,神色自若地坐在床沿,见我睁着眼,他低笑,我以为你在睡觉,要给你惊喜。我坐起身,哥哥把一盒彩笔推到我眼前,我定睛一看,不自觉张大眼,那是很珍贵的香味原子笔,班上的女生流行涂在指甲上,指甲有蜜桃香,也有颜色,老师没有制止我们,他们不认为那是指甲油,不必受到校规的约束。书店一进货,又被扫购一空。
我问哥哥怎么来的,答案简单得不可思议,他说,你请老板为你留一整盒就好了。见我无动于衷,哥哥推了推我的肩膀,开心吗?我点头,却也感受到寒意一层层渗透,瘫痪了我的意识,我感受到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该说的而没有说,该做的也没有做,我凝视着手上的彩笔,比我想象的还要沉甸甸,我决定别再认真想了。我该做的是拆开这盒礼物。哥哥在打量我,我不能让他失望。
隔天,清晨闹钟一响,哥哥来敲我的房门,很雀跃我们又能一同走路上学。我坐在床上,不肯站起。母亲走到我跟前,声音跟表情一样毫无温度,我就知道你骗我,你才没有生病。说吧,你到底是为什么不去上课。我看着哥哥,又看着墙壁上的时钟,哥哥要迟到了。母亲跟哥哥同时在等我,某种绝望在我心底倾覆,如洪水泛滥,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奉承,带点哀求,我在学校被同学欺负,我不想再去上学了。
母亲换上宽容的神色,走过来揉我的肩,我从她的眼神读到原谅。她不怪我了。多么荒唐,母亲待我并不仁慈,然而她也不能容忍别人欺凌我。母亲提议,那我去学校跟老师反映一下。你今天还是得去上学,你越是不去学校,你越没办法交到朋友。母亲换上正式套装,警卫几乎是立刻放行了,我经过警卫时,从他的脸上读到幸灾乐祸。
我跟哥哥的求学路上,父亲的名字不绝于耳,母亲则是无声的幽魂,如今幽魂现身,我能明白警卫的好奇心。母亲要我先进教室,不打算让我出席她跟班导的谈判现场。我在教室硬邦邦的椅子上坐立难安,母亲会跟班导说什么,我无从想象,她可能会怪我,也很可能会怪班导。课堂开始,班导迟了十分钟,母亲在窗户那对我挥手,示意她要走了,她微微一笑,我辨识不清那是激励或是调侃。我心紧紧一揪。她没有把我唤过去,跟我多说几句,我要怎么面对班主任?
母亲的对话很迅速地产生效果,几天后,班导把一个女孩调来我旁边。那女孩,我给她取了一个绰号,鉴于她是双鱼座,我叫她小鱼。小鱼是个神奇的女孩,分组时向我提出邀约,免除了我乏人问津的尴尬。小鱼每一次要上厕所时,不忘问我是否愿意伴同。她最完美之处在于,从不让我察觉到她的手心,是向上还是向下。她行为大方,举止从容,好像我们打从最初就志同道合、十分投契。
有小鱼在身边,那些流言蜚语也随之减弱,小鱼人缘极佳,有些同学渴望亲近她,也顺带照顾了我。我本来有一些难过,无法自然地跟人建立友谊,似乎暗示了我跟其他同龄女生比起来有些特定缺陷,我很快地学会不在意,小鱼的加入,为我的世界注入香草般的清新气息。我买了巧克力饼干请她,她说味道很棒。我回到文具店,挑选信纸跟笔,写信给小鱼,告诉她,我不是个坏人。她说她相信我,她越跟我熟识,越能够感觉到我只是太害羞,不知如何抒发内心的情感,那些女孩对我的评价都有失公平。我握紧信纸,用力得我的心脏都痛了。
我把信纸收回信封,心中充满柔情、肃穆跟宁静。我想起瑶贞。我问小鱼,你会在这里待多久,你有远方的亲戚吗,你会不会一下子出现又消失?小鱼笑了,回答,我能到哪里去?我妈说,除非我考上很好的大学,否则我只能待在这,外面的生活很贵,我们家很普通,他们说读书会花很多钱,量力而为,不适合就去工作吧。这答案令我卸下心防,她不是没想过离开,只是困于现实环境。也就是说,她有动机,没有金钱的支持,我感到安全,决定让她慢慢深入我的生活,包括哥哥。我始终企盼有一个人帮我看一下哥哥,这愿望是如此强烈,应该要有另一个女孩见识哥哥的全部。
哥哥遗传了父亲俊秀的外貌,身子颀长。哥哥生日时总收到许多礼物,连同洒了香水的卡片。哥哥全数交给了我,要我拆开,把喜欢的东西留下,不喜欢的直接丢掉。我的喉咙被复杂的情绪给堵塞着,我太幸福了,哥哥把那么多人对他的暗恋交给了我,任我处置。我想让那女孩也加入这份幸福,也许她会喜欢上我哥,见过我哥的人很难不被他美好的一切给勾引。最好我哥也喜欢上她。
我喜欢这个安排,如此一来,我们三个人会形成一个完美的三角形。我那时太天真,习惯把事情想得很简单,以为我这么做,事情会回到应有的轨道上。我没想过小鱼会悄悄地移动到瑶贞也没有造访过的地方,又在最紧要的时刻收回了一度伸出的手,因而让我们如河上的小船,翻覆灭顶。这么多年来,我在心底演练过许多次,若我们又重逢了,她要说什么,我又要怎么应答。
十七岁那年,我们亲手埋葬了彼此生命的一节。我们是彼此的劫难。我们从核心逃走,留下一张写了一半的考卷,而在多年后,我看着她,她看着我,这是我们自己一起选择的预言。做了事,承担代价,如此简单,我们得把剩下的考卷写完。现在,永远。
我其实想问她一个问题,这么多年来,你想过我吗?
我也说不上来我想不想她。我猜多少是难免的。要如何让自己被一个人永恒地惦念?让他对你爱恨交加就是了。如此一来,他每一刻都得想一个问题,他是爱你多一些还是恨你多一些。他在心底琢磨你的时间就比他爱过的人跟恨过的人都还要多。你像是拥有他又不需要付出什么。
哥哥,都这么久了我还是没有勇气跟你说明,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