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衍重想得头疼,索性把注意力放在店员身上,是本地人吧。脸蛋还有些婴儿肥,大概不超过二十岁?如此年轻。吴辛屏跟宋怀谷的事发生时,这店员大概还在读小学吧,从他身上可以获得什么信息呢?还是说,不妨把这个人视为练习的对象好了,范衍重在这个小镇打交道的对象,无一不是阴阳怪气,他也想借此试探,是他跟这地方的气场不合,还是他确实遇到了一堆怪家伙。
范衍重放下杯子,左手不自觉地插入口袋,想营造轻松的氛围。
“方便请教个问题吗?”
店员赶紧放下手机,双手交握,轻轻点头。
“你是这里人吧?”
店员眯起的眼睛闪过一抹忌惮,他很小心地回答,“是。”
“请问你认识宋怀谷吗?”
“你是说,清弘伯伯的儿子吗?”
范衍重很快被考倒了,他怎么会知道宋怀谷父亲的名字?
他在脑中很快地捞捕着张贞芳的说词。
“我,我不记得他爸名字叫什么,只知道他爸是做生意的,有钱人?”
“对,在这读书的人,谁小时候没有用过他爸捐的辞典呢。”
店员脸上浮现苦笑,神色也自在了些。
“你跟宋怀谷熟吗?”
“你是?”店员往后退了些,眼神似乎在估量范衍重的身份。
范衍重深谙他得编造一个身份,偏偏在对宋怀谷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这件事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谎称是他的同学?不,他对这小镇的街廓一窍不通,店员若随性抽问几个问题,他难以自圆其说。眼见店员的脸色沉了下去,范衍重赶紧开口。
“我是他朋友的朋友,老实说,我跟他借了钱,好不容易现在有钱可以还他,但我丢了他的电话,只记得他住这附近。”
朋友的朋友,范衍重佩服自己的急智,若店员的回应过于深入,他也能脱身;况且,营造出自己“有欠于人”的处境,也能让对方认定自己是个负责任的好人。
果不其然,店员恢复了友善的应对。
“我能告诉你他家住哪,但是你现在过去,很有可能找不到人。”
“为什么?”
“他很久没回来了,我没记错的话,上一次有人看到他,是好几年前。你说你跟他借过钱,那你怎么不去亲自联络他呢?”
“我这几年为了躲避债主,换了手机号码,很多人都联络不上了,包括宋怀谷,我是突然想到他跟我提过自己的老家才跑来这里。虽然他可能不在这儿,还是得麻烦你给我他的地址,我可以把钱还给他的家人。”
店员口述了一次宋怀谷的地址,怕范衍重迷路,还信手抽出一张传单,在背面画上地图。
“那……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你都已经问那么多问题了,再来一个,有差吗?”
“宋怀谷以前是不是出过什么事?”
“什么意思?”
“我刚刚随便问了一个这里的人,他告诉我的。”
一位高瘦的男子走到结账柜台,打断两人的对话。
他比了个一,店员很利落地为男子从琳琅满目的品项中摘下一盒烟,刷过条形码。
男子走了之后,店员直视着范衍重,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我跟他没那么熟,我上一次看到他,是宋伯伯的葬礼。”
“他爸过世了?”
“对,好久了。”店员微偏着头,貌似沉思,“我想起来了,是我要考高中的时候,也就是说,嗯,大概八九年前吧。”
范衍重默默运算着,这位店员二十三四岁了,他方才看走眼了。
“你的记忆力很好。八九年前的事,我一定忘了。”
范衍重笑得很诚挚,店员受到激励似的,不由自主地透露更多信息:“因为我爸爸跟宋伯伯是常常一起喝酒的朋友,宋伯伯突然走了,我爸那一阵子喝完酒就大吵大闹,说什么好人不长命之类的。把我吵到不能好好念书。”
“是这样啊,那我明白了。”
按照张贞芳给的时间顺序,事发时,这位店员应该是十岁。
况且,这种事,身边的大人应该也不会想让孩童知情吧。
“那,宋怀谷的妹妹还住在这里吗?”
“本来搬走了。宋伯伯过世,宋伯母就生病了,他们的女儿搬回来照顾她。”
“你很常看见他们的女儿吗?”
“很少。我在这里一年了,一个月大概只会看到她两三次。她好像不喜欢出门。她的先生之前有段时间很常出现,天天都会来这里买药跟可乐,然后他会坐在那个位置上,滑很久的手机,”店员指向超市内紧邻着礼盒区的桌椅,“我有一次去整理广告牌,有听到他在讲电话,好像是在吵架吧,说什么他很快就会回去了,他受够了之类的。总之,那天之后,我再也没看过那先生了。”
“那你最近有看到宋怀谷的妹妹吗?”
店员歪着头,“好像还住在这儿。上礼拜还有来这里买东西。”范衍重回到位子上,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册子,写下他所能掌握的几条线:
这是一段怎样的关系?范衍重好想回到现场,目睹三人之间的情感纠葛。
吴辛屏的消失会跟宋怀谷有关吗?范衍重不是没处理过,性犯罪的受害者多年后被出狱的加害者纠缠上,进而被囚禁、虐待的案例。这方向不无可能,按照他目前所搜集来的信息,吴辛屏有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是想方设法地断绝了与这里的联系,她跟黄清莲恢复联络,按照工读生的说法,也是半年内。若真相是宋怀谷趁着吴辛屏回家的时候挟持了她?
范衍重又拨打了一次吴辛屏的号码。他从来没有这么发疯似的想联络上一个人。有太多的谜团,只有当事人才有办法陈述。吴辛屏人间蒸发,宋怀谷的行踪暂无突破。范衍重的视角移到三角形的左下,范衍重在这三个字打了个圈,他还是可以去宋家一探究竟,宋怀萱不是当事人,但也是距离极近的旁观者。问题是,他要如何探听?他的身份尴尬,很可能会受到比张贞芳更敌意的对待。另一个方法是,从他们就读的高中切入,张贞芳说事情发生在高中时期,虽已有十几年之久,有些老师或许退休了,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有些人仍对此事有稀薄的记忆。心意一定,邹国声的言语猝不及防地自耳边响起。
“为什么那个女生的家人都不管管她呢?把我们当提款机吗?”
邹国声的形象竟渐渐地与面貌未知的宋清弘叠合在一起。
宋怀谷是另一个邹振翔吗?
范衍重猛力地摇头,想甩掉这个念头。吴辛屏跟娜娜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另一道质问狠狠插入胸坎:你又如何确定?你了解你的妻子吗?
奥黛莉把车窗摇上,低声说:“小心,他走出来了。”
她的身子稍稍下陷,确认在超市门口的范衍重没注意到这台车,才上移了几厘米,让自己可以继续把范衍重的一动一静都纳入眼底。
张仲泽长吐一口气:“欸,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们为什么要跟着这个人啊。”
几个小时前,张仲泽被奥黛莉的电话吵醒。奥黛莉要求张仲泽赶紧开车跟她会合,不待张仲泽过问,奥黛莉急忙挂断了电话。张仲泽没见过奥黛莉这样跋扈,他不得不起身,套上衣物,矮桌上的便当盒已有飞虫盘旋,他卷起报纸,挥舞驱赶,旁边报纸上圈起的就业信息进入目光。今天似乎是约好了要跟业主见面的日子。
张仲泽陷入为难,又望了手机一眼,每个月他都缴上千元的通信费,但奥黛莉的电话,是这几年来少数不是为了贷款、催缴或推销茶叶而响起的铃声,还是去看奥黛莉吧,他想。经过父亲的房间时,张仲泽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父亲还可以活多久呢?这个问题一浮上心头,周围的空气缓缓转为胶状似的,张仲泽眨眨眼,再不赶紧抽身,就要离不开这里了。他拎起钥匙,安静地走出了家门。
五年前,张仲泽还是一家量贩店家电部的销售专员,业绩称不上理想,也不至于让课长心生不满。若不要想着谈恋爱,薪水也算够用。张仲泽最幸福的就是放假的时候,把高中时的朋友找出来,吃热炒,灌几瓶啤酒,让冰凉的气泡带走生活中的乌烟瘴气。张仲泽勾勒过自己四十岁的样貌,八成还在同一间量贩店,领着跟现在相去不远的薪水,估计还是一个人。他没有太担心自己的晚年,他的父亲只有一个儿子,前几个月,隔壁邻居卖掉了自己那户公寓,一千一百万,张仲泽记得邻居那间没有车位,坪数也少了五六坪,他做好了打算,等到父亲过世,就卖掉这户公寓,搬到小套房,以剩余的钱安心养老。
张仲泽千算万算,没算到父亲会失智、中风,他请了临时的看护,半年不到,烧光了自己的存款,他想拿房子去贷款,发现自己不是房屋所有权人,得先向法院提出“宣告禁治产”申请,由法院裁定父亲的禁治产宣告,才能做后续的处分。自己得再花钱请人撰写书状与准备医院诊断证明,户籍誊本等等……这时,主管婉转地请他“状态调整好再回来上班”,张仲泽起初还安慰自己,省下看护费也不错,岂料半年不到,他就深深感受到,自己的生活质量只会永无止境地恶化至父亲死亡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