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过去,张仲泽在长期潜水的论坛发了一篇文章,询问是否有人愿意“互相作伴”,两个账号回复,一个叫“曲终人散”,男性,一个是“锦瑟无端五十弦”,女性。计划是张仲泽开车去接,一起购买材料,再下榻至汽车旅馆,携手走上黄泉路。张仲泽快要抵达指定的麦当劳时,“曲终人散”传来短信,说他不想死了,他意外得到一位亲戚的金援,解决了眼前的难关。张仲泽摸摸鼻子,传了一封短信给“锦瑟无端五十弦”,报告“曲终人散”不去了,是否按照原定计划进行,短信回来得很快,女人说,是。他又上了道路,冷不防想起,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开车去载一个女人。一到了定点,张仲泽看到一名穿着连帽外套的女子,确定了车号,低着头拉开后座车门,转过身,迎上女人抬起的目光,女子面无血色,嘴唇紫白,眼底满是惊恐,女子瘦得像是重症的病人,张仲泽没来由地感到心酸,他以为自己够落魄了,但跟这女人相比,自己还称得上是人模人样。
张仲泽决定先缓和一下气氛,我看我们先聊一下好了,毕竟跟完全陌生的人一起走,也怪可悲的。我姓张,以前在卖电器。为了照顾我生病的爸爸所以辞职,没有工作,没有钱,连掐死爸爸的勇气都没有,只好来这里。女子依然没有回应,张仲泽泄气地干笑,泄气地道歉,不好意思我是第一次,不知道规矩,我继续开车了。张仲泽的手放回方向盘,女子这才发出微弱的声响,我叫奥黛莉。我不知道怎么介绍自己,我跟谁的关系都不好,最近连唯一的朋友都得罪了。她不理我,我很痛苦。张仲泽一愣,怎么有人寻死的理由如此无趣?他的视线上下扫视着奥黛莉,叹了一口气,很清楚自己不可能跟这女人一起死,他把车子驶进麦当劳的停车场,让奥黛莉决定去留。
岂知奥黛莉倒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傻乎乎地看着张仲泽,似乎在等候发落。张仲泽在心中暗骂,搞什么鬼,却还是友善地询问,你想吃什么?奥黛莉要了一支圣代,吃得很慢很笨拙。张仲泽一看,心烦中生出一些心疼,他问,朋友不理你,就去交别的朋友就是了,有必要这么执着吗?没想到奥黛莉反弹得激烈,她抽抽鼻子,啪的一声眼泪掉在餐盘里的纸上,她开口说话,嘴巴里还有半融的冰淇淋,张仲泽花了一点时间才听懂奥黛莉在说什么,她说,这个朋友不是随便的朋友,她可以说是我的一切。张仲泽要奥黛莉说慢一些,他最后竟坐在那跟奥黛莉消耗了整整三个小时,从奥黛莉破碎又时序不清的叙事中,勉强理出一个脉络。
一理出来,张仲泽也失神了。这不是一个他想理解的故事。他又看了一眼奥黛莉,收回了起初的轻视,改换上同情。他想问一个问题,老师有“插入”过吗?还在脑袋构思,又觉得太下流而没有启齿。见奥黛莉面容哀愁,似乎后悔了跟一位陌生大叔吐露这么多,张仲泽认为自己有义务得发表感言。他先问,你怎么会想跟我说这些。奥黛莉答,我今天都要死了,有什么好顾忌的呢。张仲泽心一沉,他不知怎么跟奥黛莉交代,两人似乎不会按照计划去旅馆了,于是他说:如果我是你,我在网络上知道有人跟自己发生过一样的事,我不会把她约出来,你不觉得这样很奇怪吗?见奥黛莉眉宇忧愁、孩子挨骂似的沉默,张仲泽猜想这些话有点重,他软了语气,反问,你为什么想把人家给找出来呢?
奥黛莉眨眨眼,张仲泽以为她又要哭了,正要说不,奥黛莉自己把泪意收拾好,她的眼神有微光在闪动,奥黛莉说,因为我很寂寞啊。张仲泽可乐也忘了吸,怔怔地看着奥黛莉,有种自己正在往什么地方掉的错觉,他往下一瞧,自己堂堂正正地踩在地板上。很久以后张仲泽才意会到那一秒钟自己发生了什么事,他动心了。那一秒钟奥黛莉的声音穿过张仲泽的心,因为我很寂寞啊。张仲泽几乎以为这是腹语术,这女人把他长久以来对于世界的困惑,都化作一句呢喃。
奥黛莉解释起她的寂寞。没人想听我说。父母不让她说。他们认为过去的事情不能改变,忘掉吧,假装一切没有发生过。听到这儿,张仲泽忙不迭插嘴,他们还不是为你好,说出来,又能够怎样,难道你要回去找老师算账吗。都好几年了。你有证据吗?奥黛莉摇头,我没有证据。张仲泽有点得意,又接着说,这就对了。你看,你不说,日子不是好好的吗。奥黛莉瞪大眼,反驳,才没有好好的,不然我怎么会读不完大学。我到后来,状况越来越不好。连期末考那天,也只能躺在宿舍的床上,看着天花板,爬不起来。爸跟妈陪我办了休学。我待在家,时常听到有人对我说话,那声音说他会陪我,说什么,人不会因为一次的失败,就什么也不是。
我爸不让我去看精神科,他说看精神科我的一辈子就完了,那些药会害惨我。我在家里上网,玩网络游戏,偶尔去一个网站写文章。辛屏看见了,写信给我,好几百字,我慢慢地读,慢慢地回,有一天她跟我说,她懂我,她也遇到过很像的事,她是在高中遇到的,不像我,只有十岁。辛屏说她懂一切有多不好受。我拜托她跟我见面。见了面我也不断地纠缠她,她那时在租房,我拜托爸妈把他们其中一间小公寓的房客赶走,我发誓只要他们帮我这个忙,我就回去上学。我爸妈答应了。跟辛屏住在一起,是我最快乐的日子。我还是会做噩梦,梦到被坏人追,有人跳出来救我,我好开心,没想到仔细一看,救我的人是老师,我又哭了。我走到辛屏的房间,她会把棉被拉开,让我进去。她其实也睡不好,可是她会哄我睡。
张仲泽问,那你们后来又是怎么不好的呢?奥黛莉的眼神变暗,语气也饱含扭曲。奥黛莉的文章也吸引了芝行。芝行七岁开始学体操的,一路学到十几岁,那位得了许多奖的教练原先只是轻轻地碰触芝行的腰与大腿,集训时侵犯了她,芝行在一场关键赛事中,落地时摔伤,所有人都目睹她骨折变形的大腿,网络上还找得到影片。芝行的体操之路提早中断,她自杀两次,失败,忧郁症,无法工作。跟奥黛莉的差别在于芝行经济条件很差,是家人眼中的麻烦。
张仲泽听得脑袋肿胀,一时半刻,他起了几个心思:第一,原来新闻说的是真的,世界上确实有人会被骚扰和强暴。从前看这类新闻,张仲泽以为那跟公司董事长搞内线交易没两样,都是遥远的人在做的事情。第二个则是,这些人简直是疯了。张仲泽打了个哆嗦,他自己的勾当有什么两样,他不也在网络上寻觅同样绝望的人吗?差别在于他并不企图从这些人身上得到慰藉,他本质上不认同,也不信任这种作为。
张仲泽当兵时被分发到海巡,那几个月他捞了好多具浮尸,有一家人他记忆犹新,一名男子带着儿子跟侄女到废弃的海水浴场戏水,只有侄女幸存。她作证说,弟弟先被海水卷走,叔叔想要去牵儿子,也被拖进水里。先捞起小孩的尸体,隔天才在岸边石缝中找到父亲。张仲泽比对着父亲跟小孩的身材,一头雾水地问有救生员执照的学长,父亲如此魁梧,怎么救不了瘦弱的七岁稚子?前辈耸肩,嘴里含的烟移到指间,慵懒地解释,本能啦,你不要小看快死掉的人的本能,他想往上啊,就会把你用力往下扯,有时还会勒住你的脖子,或者抓到你的脸,手戳到你的眼睛。有一年,我看外国的溺水报告,有个地区全年度的溺水事件,下去救援的人死得比待援者多。所以我们有个原则,岸上援救,人不要下去。张仲泽视线回到奥黛莉身上,眼前一片模糊,这三个人,谁是本来在岸上的人,谁还在水中载浮载沉?谁的脖子又被狠狠掐住,不能呼吸?
他问,那你们三个人到最后是怎么了呢?奥黛莉身子一缩,说:辛屏交了一个男朋友,说要搬到对方居住的县市,一起生活。芝行不能接受,她不断地闹、发疯、哭喊,用尽一切手段,不让辛屏打包。张仲泽问,你没阻止芝行吗?吴辛屏没有犯错啊。奥黛莉迟了几秒,眼神闪烁,说,我有阻止,只是芝行脾气火爆,我说一句,她骂我三句,我也不晓得还能说什么,想说辛屏可以处理吧。
到了辛屏的男友开车来载行李的那天,芝行说她也来送辛屏,我以为大家都接受了,之后还能见面。谁知道芝行拿起刀子划自己手腕,血洒出来,满地都是。辛屏的男友看到,也吓傻了,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们就这样毁了辛屏的幸福。奥黛莉又流下眼泪,她嘴巴动了动,却没有任何声音,张仲泽劝她别说了,奥黛莉伸手捏紧鼻子,闭眼,又掉了许多泪,奥黛莉的手往下一滑,她用力抓了抓喉咙,声音出来了:还没完,我还没说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张仲泽听到某种诡异的抽气声,奥黛莉的声音分岔了,他吃力地从奥黛莉干枯的声音辨识出那句话来。
“芝行问那男生,喂,你知道你的女友高中时被朋友的哥哥强暴吗?”
张仲泽安静了好半晌,他彻底被这故事的张力给漩了进去,理智告诉他别再理睬奥黛莉了,劝她快点收拾情绪,他们要解散,回去过自己的生活,情感却迫使他问,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