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了个哆嗦。吴辛屏像是被强奸过吗?他又问,怎么样算像?
若以精神失序和反复崩溃来说,颜艾瑟更像。但,范衍重忧郁地想到另一个层面:吴辛屏在床上的包容。范衍重跟吴辛屏在性上面,始终好不起来,他常常力不从心,吴辛屏安慰他没关系,我们都不是年轻人了,性没有那么重要,过日子下去才是。
日子还过得下去吗?范衍重不确定了。
张贞芳深深吸进一口气:“我不想再说了,这是吴家跟宋家的事情,跟我其实也没有关系,我只是旁观者,不好说什么。我只是替怀萱感到很不值而已。她没有错,只是交到坏朋友,谁能够在十几岁就认清身边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听到吴辛屏现在出了事,范先生,我这样说很伤人,但我松了一口气,人做错事,还是会有报应的。”
“怀萱又是谁?”范衍重想办法忽视张贞芳的恨意言论。
“学长的名字叫宋怀谷,怀萱是他的妹妹。你不如利用你办案的专业,好好把那时候的事情弄清楚,到了那一刻,也许你就明白为什么我们听到吴辛屏会这么反感了。”
“张小姐,很抱歉,但,”范衍重咬紧牙根,“算我求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吧,既然你说辛屏在高中时被、被学长给强奸了。那为什么你一点也不可怜她?你不是说你跟她当同学很多年吗?”范衍重险些说出,难道这都不算什么?
张贞芳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整个人竟有不合时宜的惬意:“我为什么要可怜她?范先生,换我问你一个问题,强奸这种案件,为什么都只听女生说什么?”
“张小姐,我不懂你的意思。”
张贞芳呼吸悄悄加速,眼中泛起红光,“我问你,两个人两情相悦,女生怎么可以把身体给人家后,再说人家强奸你?这是不是陷害?你说说看。宋家还真的赔了五十万,我不懂,宋怀谷是做错了什么,他那么善良的人,就这样被吴辛屏毁了。”
范衍重察觉到,张贞芳对这件事的立场,绝对不如她自己所言的“旁观者”那样单纯,下一个问题是,张贞芳是对里面的谁有反应?又是以什么角色?
张贞芳调整了一下呼吸:“范先生,你先不要去想这个女生是谁,先听我讲,再告诉我你觉得谁有道理。今天,有个人生日,在家里办派对,喜欢的女生也来了。两人有说有笑,看起来很正常。女生隔天看起来也是跟之前没两样,谁知道过几天,那个女生跑去跟老师说,她被这个男生强奸了。这有什么道理?”
“这不能妄下定论。很多受害者当下看起来都很正常,但她们可能是在隐藏……”
张贞芳插话:“我说了,你不可以把这个女生想成吴辛屏,你看,现在你就是在帮吴辛屏说话了。我不要听你的大道理,我只信我看到的。一个女生如果真的被那样了,她隔天怎么有办法跟宋怀萱聊天,有说有笑?”
张贞芳话锋一转:“再说了,宋怀谷条件那么好,多少女生喜欢他,他没必要来硬的,很多女生恨不得跟他在一起。吴辛屏这样污蔑宋怀谷,不就是为了敲诈?我还想过,搞不好是她爸怂恿她的,那一阵子她爸不知道在外面怎样了,吴家欠了好多钱。”
“辛屏爸爸有欠钱?”
“这你都不知道?”张贞芳悻悻然瞄了范衍重一眼,“吴家本来日子还过得去,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就没钱了,吴辛屏她妈那一阵子还跟我妈借了不少钱,后来才还清,八成是用宋家给的钱还的。不过,她哥很好运,娶到有钱人的女儿,说是娶,不如说是入赘,小孩读书的钱跟他们开的车,好像都是娘家给的。”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吴启源在母亲跟前抬不起头的原因,相处不过几个小时,范衍重已经能揣测黄清莲的心思。她势必认为儿子也抛弃自己,跑去享受更优渥的人生。
沉默半晌,张贞芳又说,“你自己想想吧。吴辛屏毁了多少人。可怜的不只宋怀谷,还有宋怀萱,听说刚出事的时候,宋怀萱差点没被她妈打死,她带回家里的朋友害惨了哥哥。”
“你可不可以给我你的联络方式,我怕以后我还有些事想问你。”
“不了。我不想被吴辛屏纠缠上。也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们,我跟你说了这么多,算仁至义尽,倒是有个问题,我想了好多年。可以的话,你帮我问问吴辛屏,这几年来,她睡得着?不会良心不安吗?”
范衍重还在思量着怎么回应,张贞芳毫不恋栈地把门甩上。
第七章
我又不小心闭上眼睛了。我太累了,我的疲惫很可能来自这么多年来,我都要掩藏着我的感受,丝毫没有片刻的安宁。此时此刻,那女人瞪大眼,瞅着我。或许她心中正规划着一百种方式来伤害我。
我时常想,我的秘密算什么?我曾经以为哥哥会牵着我飞出去,谁知到头来我一无所有,被遗留在原地,笨拙又狼狈地苟活。对哥哥的思念时常在体内烧灼着我,烘得我浑身皮肤膨胀发烫。有了丈夫,我还是渴得无法救药,丈夫是海水,我越喝越渴,哥哥是清泉,越喝越思念。这样不对。非常不对。只是对与不对的争执,又是谁说了算,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事也能够解释为,本性,如此简单。
我喂过一只母猫,我叫它咪咪,咪咪后来消失了。
我害怕咪咪被撞死,我们这里的酒鬼太多了,入夜,那些人的车速又莽撞得像是一心求死。我做了好多噩梦,咪咪瘫死在地,肚腹犹在鼓动。我并不爱猫,但咪咪不同,我喂过它。人很少意识到,“付出”这件事有多么令人难以忍受。高一导师,教数学的,口头禅是不忘行善,要当掌心向下的人。施比受更有福。他教完我们这届就退休了,据说是跟妻子搬回老家、照顾年迈双亲,我再也没见过他。我幻想过无数次,若有日我跟数学老师巧遇,我势必要纠正他,你错了,施舍的人会悄悄地、不知不觉地挪移手势,一眨眼掌心就向上了。付出的人也在等待有人报恩。他比所有人都饥渴。
我惦念着咪咪。逢人也问,有没有看到一只母猫,身上的花色东一块、西一块的。有人指点我去土地公庙寻找,说有人在洗水果时,看见了一只跟我形容得极像的猫。我拎着猫食去土地公庙,前两次都无功而返,第三次,垂头丧气地返家时,咪咪站在我家门口,身后跟着两只幼猫,她带着她的孩子来找我。我高兴得说不出话来,连忙去便利超市抱回好多罐头。我看着那两只幼猫一天天长肉,一日,一只消失了,母猫攻击另外一只。我吓坏了,去问超市店员,店员从前养过一只猫。她很冷静地为我分析:咪咪在保护她的食物,她认不出那是她的小孩了。我挫败、震慑地瞪着店员,对方在这剎那看起来好聪明,我几乎要遗忘她在上班时间不断浑水摸鱼,或望着时钟、倒数下班时间的慵懒姿态。我急问,怎么会?哪有妈妈会认不出自己的小孩?店员眨眨眼,摆出一脸“我都说了你怎么还不信”的神情,又说,猫是用气味来辨识的,气味变了母猫就认不出来了。
我恍然大悟,又黯然神伤。事理可以如此,人心何苦复杂。
那年暑假发生的事很单纯:父亲睡了晨雅阿姨。
母亲把我跟哥哥叫到客厅,告知了这件事。相对于伤心,母亲展现出的情感更像是愤怒。她诅咒父亲不得好死,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拉扯出来,我几乎要相信她下一秒跟电视里那些病瘦的丈夫一样,喷咳出鲜血。
我一面心疼母亲,另一面则心疼父亲。晨雅阿姨那么好。我第一次见到晨雅阿姨的时候,整颗心懦弱地缩起,若我是晨雅阿姨的小孩,那该有多好?她的手指头粉嫩嫩,身上萦绕着一缕淡淡的香气,她不疾不徐地从冰箱端出水果跟蛋糕,递上叉子的手势如此温柔,有这样优雅的母亲,同学很难不羡慕我们。我的可怕愿想,父亲竟实践了。
哥哥跟我站得很直,像失去温度的蝉壳,我们等着母亲的审判。内心满怀担忧,是不是从此我们兄妹俩得在老师学期初发下的家庭状况调查表上,勾选“单亲”,老师会在几天后,私下把我们叫过去,鼓励我们,只要认真读书,我们还是可以表现得和正常家庭的小孩一样好。
我越想越觉得不甘心,灌入我体内的空气缓缓地变薄了,眼泪顺着眼眶滚落,哥哥急促地喊,妈妈,妈妈,妹妹好像要……母亲的视线直直地刺向我,脸上有我无法明白的恨意,我的身体很快地跟上我的心,我确实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甚至感觉到自己的灵魂脱离了我的身体,居高临下地旁观我的表演。
我也想起瑶贞,我多想要她也在场见证这一刻,并在事情沉淀之后,向我描述我跟母亲的神情与动作。我想象她附在我耳边,声音伴着气息拂在脸上,令人迷乱的味道紧紧包裹着我,她说,你太了不起了,你知道吗,你妈妈完全被你骗到了。我好佩服你。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
寥寥数秒,我发冷又发烫,心思如按了八倍速的录像带,一格一格跳跃,偶尔连续、偶尔失去了联系。母亲跨步,横在我跟哥哥之间,她抓住我的肩膀,指甲嵌入我肩肉,星火自眼前窜过,我痛得呲声,母亲把我抓到哥哥正前方,我跟哥哥四目相交,我读到了他眼中的关怀与困惑,心底又是一晃,我才要露出笑容,母亲吐出的言语如同闪电从天而落,把我的身躯狠狠劈成两半,她发出尖锐的干笑,你关心她不如关心我,你这妹妹也是你爸爸跟别人生的,不,也不能算是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