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命运又把他们给系在一起了。
吴家庆承诺奥黛莉:“我会帮你的。我们先拟定计划。”
范衍重打开车门的那瞬间,手腕猝然被人从后勾住。
他转身一看,觉得分外眼熟,一时间想不起来,男子报上姓名:“忘了我了吗?”
听到声音,范衍重的记忆都回笼了,他眉间堆起褶痕,男子没穿制服,他才认不出来。
范衍重甩开男子的手,低声说:“你来找我干什么?”
“你打跑一个老婆还不够?”
“你在说什么?”范衍重的呼吸浓重了起来。
“听说你的老婆不见了。”
“谁告诉你的。”
“谁告诉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我早就知道,你们这种人,不打个女人没办法证明自己是不是?吴辛屏人到哪里去了?”
“你这样私底下来找我没问题吗?你怎么进来我们社区的?”
范衍重的话产生了作用,吴家庆抿了抿嘴,挤出微笑。
“我来见见以前的老朋友,问他生活的近况,哪里有问题?如果你没有心虚,为什么要回避我的问题,现在吴辛屏人在哪里?她没去上班,管理员也说这几天没看到她。”
范衍重冷眼看着吴家庆:“这跟你没有关系。”
“你不怕我把这件事诉诸媒体?”
“她回去老家看她父母了,这样你满意了没?”
“你说谎,我已经打给她妈妈了,她妈妈说吴辛屏去找完她,就回台北了。”
“我得去上班了。”
“范先生,请你回答我,你的太太在哪里。”吴家庆伸手拦阻范衍重进入车内。
“你再这样下去,我要告你强制罪了,你还不快点放手。”
吴家庆松了手,他警告:“我还会再来的,我会一直注意着你。”
“你他妈的快给我滚——”
范衍重看向前方,催紧油门。后视镜反映出吴家庆脸上高深莫测的表情,这时,一个古怪的念头攫住了范衍重,吴辛屏是不是跟颜艾瑟联手要毁灭他?这种故事他不是没听过,女人们有一项不可思议的天赋,她们能够以任何形式结盟。吴辛屏的消失是颜艾瑟设计的桥段吗?如果是这样,他要联络颜家吗?这么做会不会让他再度成为笑柄?
范衍重想起自己跟颜艾瑟交往期间的情话。
“傻瓜,我怎么可能伤害你。我发誓,我若伤害了你,就遭到报应。”
“什么报应?”
“那么残忍,报应还要具体设定?”
“我们都知道法律最重要的是违反的效果。”
“那就身败名裂吧?律师最重要的是名声。没有名声,没有案件。”
“我不要罚你这个,那样好残忍,你是个好律师。”颜艾瑟低喃宛如歌唱。
“那要怎样你才会接受?”
“罚你……”颜艾瑟从背后环抱着范衍重,“不管跟谁在一起,都忘不了我。”
奥黛莉又请假了。
简曼婷的话语萦绕在她的耳边,她捂着耳朵,声音就钻了进去。她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千辛万苦,却坠入梦魇,看见了老师,奥黛莉绝望地认知到,这么多年了,老师的五官,除了眼睛,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个梦魇,老师的身影在梦境里是如此清晰、真实,奥黛莉在梦中又化作小孩的身形,她丢掉了成年以后全数的历练,又被牵进去那间教室。坐在桌子上,望着老师,准备下一道指令。老师张口的剎那,奥黛莉醒来了,她僵着脖子,呆望天花板,把呼吸找回来,又不知道多久,她恢复一点力气,先把身体带离床,床单上一片湿渍,惊恐时,人体原来会冒出好多汗。
奥黛莉来到厨房,左手拿起热水壶,右手用力拍打脸颊,她不停地深呼吸,低语,那只是个梦。奥黛莉给自己泡了一杯红茶,细细地啜着,思绪飘忽,为什么人要有记忆?若记忆的存在只会让存活的人坚定地走向毁灭,那这机制为什么在演化中没有被淘汰?而是被保留下来?人为什么无法删除让他们活不下去的记忆?
芝行曾嚷嚷着要三个人一起出国,她这辈子没有搭过飞机。三人的预算都不高,泰国是首选,芝行指定要骑大象和看长颈鹿,奥黛莉在电脑前认真比对着旅行社的评价,查找到一半,一篇文章的标题吸走了奥黛莉的目光,“大象永远不会忘记”,笔者是一位刚从大学毕业的女性,她认为人们应抵制骑大象、观赏大象表演的活动。幼象在幼年时被迫从母象旁带离,训练者千百次地以象钩刺戳大象,迫使它们做出令人满意的表演。有段文句,奥黛莉反复念了数回,“大象必须适应干旱,它们发展出惊人的记忆力,有些大象甚至能记得十几年前路过的一处水源,并在多年后把发渴的象群引导到旧地,也因为如此,大象永远不会忘记,不会忘记加诸它们身上的暴行”,念到最后一次,奥黛莉抽了卫生纸来擦眼泪,越是卖命擦拭,眼泪流得越凶。奥黛莉最后说服她们,改去澎湖。
跟大象没两样的奥黛莉,都那么多年了还是牢记着老师的语气,拘谨有礼,带点发礼物似的兴奋,仿佛背后接的是一个问号而不是句号。也像是孩子们相聚的游戏,老师说啊老师说,奥黛莉,把里面的裤子脱下来一点点。可以说不吗?这样子不就违反了游戏的规则?
从小到大,奥黛莉深受自己的完美主义所害。母亲简薇容时常问,我们并没有给你压力吧?为什么你要把自己弄成这样呢。母亲说得也没错,却无法阻止奥黛莉的幻想,自有印象起,奥黛莉始终认为有人在监视着自己,她千万不能犯错,否则就证明了自己是个瑕疵品。有三位以上的老师,在亲师会上暗示简薇容,这孩子得失心太重了,是不是承担了太多期望。到了第二次,奥黛莉已不敢注视母亲,简薇容露出受伤的眼神,手握成拳,本来就白皙的手,转眼间苍白得不可思议,她近乎咬牙切齿地交代,我们没有给过她什么压力。我跟文静的爸爸都是在美国读到硕士没错,但这不表示我们会要求小孩表现得跟自己一样。我们只希望她健康、快乐。老师看了奥黛莉一眼,似乎想求证,奥黛莉太紧张了,低头回避老师的目光,以为这样子才是最安全的表态。两人跟老师挥手道别,走到转角,简薇容停下脚步,放掉母女紧牵的手。过了几秒钟,奥黛莉鼓起勇气抬头去看,母亲的脸上流满了泪水。奥黛莉知道,她又搞砸了。她应该跟老师说,老师,你错了,我的爸妈都对我很好,没有给我压力,是我自己把事情弄成这样的。
这些话都是真的。
奥黛莉的父母在大学校园相恋,毕业之后,一起飞去美国,一个读建筑,一个读欧洲史。他们在美国诞下奥黛莉。奥黛莉两岁时,举家回台,父亲进入政府单位工作,简薇容因身体的免疫系统出了问题,在家休养,以翻译来赚取外快,还能照顾女儿。这对夫妻的双亲都有钱得要命,即使如此,他们仍勤勉向学、凭借实力争取机会。他们对于唯一的爱情结晶奥黛莉,只有健康快乐的心愿。简薇容说了不止一次,我的宝贝女儿,我们留给你的钱,可以让你这辈子不必为了经济发愁,你只要找到自己喜欢的兴趣,我们会支持你,愿你这一生都无忧无虑。
奥黛莉事后回想,这是不是一种诅咒?神喜欢予人考验,让现实与理想相违。平安无忧正好是奥黛莉此生最大的缺陷,从小就怕丢脸、怕出糗,天生与快乐绝缘,一点小事就往心底去。那么多人在奥黛莉身边,独独一位小学老师发觉了奥黛莉的与众不同。那老师叫什么,奥黛莉忘了,只记得姓林,林老师,她记得同学们拿谐音捉弄老师,林老师咧。林老师是教语文的,奥黛莉在母亲的耳濡目染之下,对于文字的应用有些心领神会,偏偏她容易紧张,去过一次即席演说,在台上讲了五十几秒,嘴巴再也咬不了半个字,只好狼狈地鞠躬下台,奥黛莉的写作倒是拿过两次排名。奥黛莉被指派参加语文竞赛,她在朗读跟写作间摆荡,她羞于启齿,自己有上台的憧憬,她想被看见。
林老师请奥黛莉在午休时间到教师休息室,循循善诱,文静,不要紧张,我们慢慢想,老师的名单可以晚点送出。奥黛莉受宠若惊,哪怕她在林老师面前表现得那样忸怩、小家子气,林老师也未曾表露厌烦的神色,更可贵的是,林老师还逐步引导奥黛莉说出自己的想法。中午的休息时间,班导规定谁如果头抬起来,被风纪股长看见了,会被扣优点卡。奥黛莉是例外,钟声一响,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坐着,抓起朗读的稿子练习,十分钟后,再提起裙子,慢慢地走出教室。她可以感受到,有些人扭着脖子,目送奥黛莉走出教室。毋庸置疑地,她被深深羡慕着。
奥黛莉成年了时常回想,为什么童年时人们那么不甘愿睡觉,视其为惩罚,午休时间晃来晃去是特权;长大之后,情况颠倒过来,人们宁愿遁入睡眠,而睁开眼睛成了困难的责任。奥黛莉更进一步想,是不是因为孩子们曾经对世界充满希望,深惧一旦闭上了眼睛,就要错过了什么美好的、稍纵即逝的缤纷画面,而在成长的过程中,这希望一天天萎缩,直至凋零、瓦解。曾经的孩子们懂了,睁大眼睛有时候反而会看到不该看的,而有些时候,目睹了就退无可退,从童年的状态强硬退出,丢失了密码,不管在门外哭得多么狼狈,从今而后就是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