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之中,芝行最美,野生野长的美,芝行有时只穿着细肩带小热裤,脚上踩着夹脚拖,与她错身的男人往前走几步,停下,回头望着芝行的背影,脸上浮现怅然所失的神情。奥黛莉之所以那么清楚,是因为她也悄悄地回了头,想验证自己的猜想是否无误。而辛屏,更合宜的形容词是“宁静”,肤色白皙、四肢纤细,小巧的脸蛋,五官并不特别立体,综合起来却很悦目,二十几岁了,脸上的神韵却活脱脱像个青春期小女孩。
奥黛莉曾有过疑惑,命运似乎遗忘了吴辛屏,她们三人都有相若的遭遇,芝行从此烟视媚行,轻率裸露自己的肌肤,年纪最小、姿态也最世故;至于奥黛莉,她常穿过大的衣物来遮掩自己的曲线,她没给自己买过半罐保养品,吴辛屏看不下去,把自己的美白乳液分了一些给她。吴辛屏则跟两人都不像,她的谈吐跟个性都在正常标准之内,她对工作更是适应良好。奥黛莉问过吴辛屏,怎么有办法工作那么久而不被往事绊倒?吴辛屏的理由是,她的工作环境都是小孩,不易触发负面情绪。即使如此,奥黛莉跟芝行还是不打算认真找工作。奥黛莉有父母可以照应,芝行来往的男人也愿意付她零用钱。
事情发生前,奥黛莉成天惶恐,辛屏跟芝行,是谁先离开?那一刻实际到来时,她反而释怀了,好像把书给狠狠翻到最后一页,哪怕是坏结局,也不再忐忑。她只是没料到芝行的反应那么剧烈,不惜伤害自己,也要毁掉辛屏的爱情。奥黛莉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芝行把刀子往手腕上一抹,血洒了一地。奥黛莉双手捂着耳朵,蹲下身子,她头晕目眩,号啕大哭,我们怎么会走到今日这地步。溺水的人怎么没办法相互扶持,而是把彼此更往水深处拖去?
奥黛莉的思绪从回忆中拉出,她拿来手机,凌晨四点了。辛屏失了音信,芝行也不知去向。要从哪个人找起?也许找到一个拉到另一个,谁知道芝行是不是又盯上吴辛屏?
奥黛莉传了短信给餐厅老板,说她感冒了,得临时请假。奥黛莉在目前这间咖啡厅工作有整整三年了,是她此生最长久的一份工作,她熟悉一切环节,临时被调去内场,也能驾轻就熟地制作松饼跟三明治。老板回复,好的,保重,多喝水多休息。补习班十二点开门,奥黛莉设定闹钟十一点,时间一到,她走下床,整理外表,把自己的身体给推到补习班。西西敷衍的态度一度让奥黛莉不是很好受,但她事后认为自己去补习班是正确的选择,她从简曼婷身上取得关键情报。
在便利超市内,简曼婷问奥黛莉要再来一颗吗。奥黛莉婉拒。
简曼婷开了口“:吴老师的先生昨天有来问我们一些事情,重点是他的态度,根本是把我当成犯人。我实在不想这样说……”简曼婷安静了好半晌,见奥黛莉一脸急切地听着,她耸肩,续道,“我会忍不住想啊,新闻说的说不定不是假的哦。虽然现在大家时常说假新闻,但我觉得假新闻根本没那么多,记者要报道一件事,至少要有一两个线索才敢这样写吧。”
“新闻说了什么?”
“你不知道吗?吴老师的先生好像会家暴啊。”
“你可以说清楚一点吗?”
“你不要说是我跟你讲的,”简曼婷重申,“吴老师问你,你就说你在网络上搜到以前的新闻,不要提到我的名字,懂吗?”得到奥黛莉点头回应,简曼婷又停了几秒,好像在思索着从何说起,“我之前一直很纳闷,吴老师这个人很特别,她跟你也是这样吗?总之,她不太说自己的事情。当然,也不是说一定要讲,像我也不太喜欢其他老师拼命问我的事情。可是,吴老师真的、真的很特别,她什么都不讲。等到很多家长以为她单身,要帮她介绍男朋友,她才会说她已结婚,有小孩了。不过,老公跟小孩长什么样,也没人看过。”
简曼婷压低音量,有意无意地营造出诡谲的气氛:“有老师问,既然没看到本人,至少照片给大家看一下吧。她也不肯,说老公小孩不喜欢照相。有老师在传,吴老师八成离婚了,才会这么低调,不然一般人怎么舍得不分享家人的照片。到了昨天,大家才知道,她没离婚,老公还是个大律师,怪不得之前有家长要介绍自己的哥哥,刚在南港买房子,吴老师只是笑笑没说话。拜托,她住在大安区耶。”
昨日,简曼婷就着手上的名片,反复地更换关键字,搜索着跟范衍重有关的报道与采访。几分钟后,果然,她看着自己的战利品,扑哧笑出声来。“颜正昌前家暴女婿疑有新欢,女伴提购物袋似已同居”,篇幅不长,五六百字,细节也不多,只能过过干瘾,附图是一张模糊的照片,简曼婷一眼就认出那是她朝夕相处的同事,那头长发、身材、吴辛屏穿来上班好几次的白色纱裙。文章里特别指出了建案的名称,没多久,简曼婷在客厅找到正对着镜子调整领带位置的施德顾。
“嘿,帅哥,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
“曼婷,有什么问题非得要现在说吗?我差不多得出门了。”
施德顾面露为难。他很清楚,若跟妻子交谈,自己势必会迟到,但,简曼婷似乎正在兴头上,泼妻子冷水,会不会面对更恐怖的代价呢?施德顾近日时常很后悔踏入婚姻。前几天,他坐在餐桌前,咬着吐司,简曼婷在一旁抱怨,婆婆拿来的卤肉做法太油了,她每一次吃了,腹部都堵塞好几天。施德顾问,不然我请妈不要再送了?简曼婷冷笑一声,锐利的眼神扫过丈夫,不,你不要害我。妈就是喜欢这样,我看得出来。施德顾还想说些什么,简曼婷已擅自结束话题,她说,就这样吧,我没有要你做什么,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感受而已。说完,简曼婷撑起身子,离开餐桌,坐到沙发上,施德顾看着妻子躺在沙发上滑手机的身影,烽火在他的脑中冉冉升起,飞快串成一条信息:他好想伤害这个人。
吴辛屏上哪去了呢?施德顾并不好奇,但他依旧赶紧去拿简曼婷的手机,强迫自己,至少做出投入的假象。他滑过照片,滑过记者差强人意的文笔,他迎上简曼婷那闪闪发亮的双眼。
“吴老师未免太可怜了,搞不好,不仅有身体暴力,还有精神虐待……”简曼婷说。
施德顾本来想打岔,他认为一下子跳到暴力、虐待,都太荒谬了,但,见到妻子舒坦的神情,他又缄默。他混淆了,妻子有同情吴老师的处境吗?
“老公,我问你喔,只有家人才可以报警对不对?”
“你想要报警?”施德顾心跳漏了一拍,“不好吧,说不定吴老师只是离家出走。”
“难道我们要袖手旁观?”
“我们没有袖手旁观,我们现在是观望。目前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只是吴老师没来上班,又联络不上而已。要做什么,至少也等个几天吧。”
“电视上都说,如果要破案,时间很关键啊。如果吴老师遭遇什么不测呢?”
“这也不是由我们出面的,你也只是同事而已。”
“之前不是有个新闻,有个女生翘班,电话又打不通,到了第三天同事报警,说这个女生平常很准时上下班,突然翘班三天,一定有哪里不对劲。警方去找女生的地址,才发现女生被前男友软禁在家里吗?”
“再等几天看看吧。”
“好吧。”简曼婷不情愿地噘嘴。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施德顾踌躇了几秒,直到他确认了若自己没有得到答案,一整天都会挂念着这个问题,才听到自己的身体先一步发出声音:“你跟吴老师是好朋友吧。”
“对啊,你怎么会问这么好笑的问题。”
“没事,想到而已,只是问问。”
施德顾没有将话题延续下去,他有个预感,自己在想的事太危险了。
人一旦知情朋友的际遇比自己更好,会诚心诚意地祝福吗?还是说,会因为彼此之间的落差而产生了痛苦的嫉妒心?又,假设看似平步青云的朋友后续发生了不幸的事件,会心生悲悯,还是心情会改善一些呢?毕竟双方又处在同一个水平了。
后者的友情,该说虚伪,还是无比真实?
他不能再想下去了。他要迟到了。施德顾大步地穿过客厅。
放下钥匙串,范衍重倒在沙发上。母亲,哥哥,此际又多了一位密友奥黛莉,每个人对于吴辛屏的介绍都不同,奥黛莉跟简曼婷,谁才是吴辛屏认定的“朋友”呢?以照片来论断,大概是奥黛莉,结伴去离岛旅游,感觉是亲密的挚友才会做的事,最重要的还是吴辛屏那自在的笑容。但,他也可以轻易推翻这证据,吴辛屏曾在范衍重面前很简略地介绍了简曼婷,但,奥黛莉就像黄清莲跟吴启源,被归类在吴辛屏有意隐瞒的那个分类。范衍重越来越相信吴辛屏在筹布着某种局面。至于目标跟什么有关,目前没有明朗的征兆。金钱?这是个常见的理由,但若套用在他跟吴辛屏的状态,则有些格格不入。再来,吴辛屏为什么要躲藏着不被自己的亲人发现?又为什么宁愿请假,独自去找黄清莲,也不知会他?是担心范衍重不愿接受妻子有个需索无度的母亲?还是她担心黄清莲来搅局?范衍重又挠起头发,手上信息太少,不足以看出整体计划的轮廓。不过,至少能肯定一件事,吴辛屏绝非他当初以为的,是内向又简朴的安亲老师。范衍重心事重重地坐起身子,他笔直走进范颂律的房间,范颂律睡姿甜美,白松松的腮帮子让他不忍,忍了片刻才摇醒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