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衍重愣在当场,仿佛被人以粗针戳穿脑门,再轻轻旋搅,他整副身躯就要麻痹、瘫痪。他狼狈地躲入出租车,一入家门,关掉手机,倒在床上,不停地重击自己的前额、阻挠着思绪翻涌,但他的脑袋如同宕机的电脑,一股脑儿地吐出连续的信息,你搞砸了你搞砸了你搞砸了。范衍重无计可施,退无可退,一把抢过床头柜上那颜艾瑟钟爱的、二十岁时去巴黎旅行在乡间小铺购得的天使雕像,底座是沉沉青铜,往额头一砸,凿出一道血口,皮掀肉破,鲜血汩汩滴下,几珠爬过他的眼皮,掏出痒感。范衍重感激地闭上眼,痛感驱逐了其他全部感受。
他终于把自己给关掉了。
“衍重?喂?你还在吗?怎么没声音?”
“我还在。”范衍重抚摸着前额,多年前的血口,如今只剩一条躲在头发里的伤痕。
“抱歉跟你扯了这么多废话。”邹国声又道歉了。
“我们回归正题,先找到振翔要紧。”
“是是,也想问你的意见,我们没有那个女生的联络方式,倒是有她妈妈的,你觉得我们要主动联系吗?会不会弄巧成拙,又让她抓到把柄?但我又怕再不阻止,两人又乱来……”
“那个女生的住处,我记得是振翔朋友帮忙找的,你们知道是哪位朋友吗?”
“知道,我太太有逼他说出来,小一届的社团同学。我太太有跟学校打听过,有钱人的小孩,父母一天到晚飞国外谈生意,根本没人在管这小孩。”
“那你们有这位同学的联络方式吗?这个人应该会有线索。”
“好,那我现在打电话问老师。”
即将收线之前,邹国声又添了一句,“衍重,谢谢,很重要的恩情。”
闻言,范衍重含糊应了声,挂断了电话。
奥黛莉在警察局门口来回踱步了好久。
这里是当初颜艾瑟报警的警局。她刻意选了同一间,想要给自己勇气。她告诉自己,“想着你是颜艾瑟,得给范衍重一些教训,你会做得跟颜艾瑟一样好的。”
坐在值班台的方脸警察一脸好奇地看着奥黛莉,奥黛莉在他眼前走来走去将近二十分钟了,这种人并不是没有见过,只是奥黛莉的穿着跟气质混合出一种特殊的氛围。
“不好意思,我想要报案,有人失踪了……”
“请问是谁失踪了呢?”
“我的朋友吴辛屏。”奥黛莉慎重地说出三个字的正确写法。
“朋友吗……不好意思,法律规定,要特定亲属或配偶才能成为报案人。请问你朋友的家人或者配偶还在吗?如果还在的话,请他们来报案吧。”
“她的家人,我不知道联络方式,她的先生,不想报案……”
“那也只能请你找到她的家人或是她先生了。”
奥黛莉感受到警察敷衍的企图,她垂着肩膀,“为什么我不能够报失踪,我朋友就是消失了,班也没上,电话也没人接,你们不可以这样吃案。”奥黛莉想要展现出理性、克制的一面,却一下子就红了眼睛,鼻子也滑出鼻水,“我要去检举,说你们这里吃案。”
“小姐,请你不要误会,我们没有吃案,这是法律规定的。”
奥黛莉提升了音量:“规定是可以通融的吧?你们不知道情况有多危险吗?”
吴家庆一边把手臂穿入外套袖口,一边走出房间,他被值班台的争吵声给吸引住了。他问方脸警察,怎么了。奥黛莉转过身,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吴家庆。
“你们这里有人吃案。”
“我才没有吃案,你不要乱说。”
方脸警察把奥黛莉推向一边,大步上前,在吴家庆耳边细语:“这女的好像怪怪的。她说要报案她朋友失踪,她朋友消失好几天了,没去上班,电话也不接。我叫她去找那女生家属或老公,她一直跟我说,朋友的老公就是不想报警,这要我怎么处理?”
“你交给我来好了。”吴家庆瞄了奥黛莉一眼,“小姐,既然你朋友的先生还不急着报警,那会不会有一个可能是,你朋友其实没有失踪?”
“为什么你们是这样想事情?她的老公不想报警,正常人都会觉得她老公很可能就是凶手吧。”奥黛莉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段。
“凶手?你有看到什么吗?还是你朋友之前有跟你说什么?”
“她有跟我说,她跟她老公起了一点争执。”
“夫妻吵架是很常见的事情。”
“可是我的感觉就是不对。我朋友的先生很怪。”
吴家庆叹了一口气,跟方脸警察交换了一个我懂你的意思了的眼神。
“小姐,抱歉,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我不是颜艾瑟,所以你们才这样对我吗?”
“你怎么会讲到颜艾瑟?”
“我也在讲范衍重啊,因为我不是颜艾瑟,你们才不理我吗?”
“小姐,这两个人到底是谁,你这样讲谁知道……”方脸警察不满地咕哝。
“范衍重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吴家庆伸手示意方脸警察少安毋躁。
“范衍重跟颜艾瑟离婚,跟我朋友结婚了啊。”
“你再从头跟我讲一次你朋友的事情。”
吴家庆把奥黛莉带到一个小房间,拉过椅子,示意奥黛莉坐下。
奥黛莉的双眼如同被注入光明,倏地亮了起来。
吴家庆把吴辛屏的资料输入检索系统,重复的人名并不多,他没有延误太久,就找着了黄清莲的电话跟住处,他拨了电话,黄清莲接听,不过,吴家庆很快地得到对方敷衍的回应——我才不要去报警,她的个性就是这样,说消失就消失,我看破了。吴家庆试着以吴辛屏可能遭遇危险来动之以情,黄清莲持续固执己见,“我说不想就是不想。”
奥黛莉心焦地催促吴家庆:“你快告诉她,吴辛屏的老公很危险,之前打过人的。”
黄清莲不为所动,她平静地扔下一句“:我是不会再为吴辛屏做事的,这个女儿太让人失望了,你们也不用白忙一场,她想出现时,就会出现的。”吴家庆才要回话,电话已断线。
“她的家人不想报警。”
“你们还是可以做点什么吧?去找监视器啊,还是去问人啊……”
“这个部分,可能得用别的方式来处理了。”吴家庆勉强地说道。
“难道就要这样看着范衍重故伎重施吗?”
吴家庆看着面红耳赤的奥黛莉,想起颜艾瑟冲进他们警察局的那个夜晚。
几年前,他刚报到没多久,还是个菜鸟。坐在值班室,负责备勤的资深刑警在后方打起瞌睡,吴家庆正哀怨着前辈又在偷懒时,颜艾瑟来了。吴家庆下意识屏住呼吸,这女人好美。白、瘦、一头乌黑的长发。如小鹿般湿润的双眼透露了内心的惊惶。女人身上穿着宽松的居家服,脚上还踩着毛茸茸的室内拖,跟警局阳刚、冰冷的气质形成了巨大的冲突。
有几十分钟,女子没办法作出完整的陈述,频频被自己的颤抖与啜泣给打断。她的左脸红肿,太阳穴周围有锐器划过的皮肉伤,血液凝成半干涸状,仿佛一张黏在额际的贴纸。他陪着颜艾瑟完成了报案,途中吴家庆不断地提醒,你可以说话了再来,我们不急。他没认出这个女子是颜家的女儿,他只是被胸中涌现的疼惜给勾动,这女人好精致、脆弱。程序完成没多久,范衍重来了,对着颜艾瑟咆哮,他拉起颜艾瑟,要妻子跟自己回家。颜艾瑟无助的双眼投向吴家庆,吴家庆命令范衍重住手,范衍重睥睨着吴家庆,吴家庆重申,请你离开。范衍重回头望着颜艾瑟,脸上恢复镇定,他轻笑,鼓掌,这是你的新把戏吗?你在家里演戏还不够,如今演给别人看?奥斯卡最佳女演员真应该颁给你。颜艾瑟低垂着脸,没人能够看清她的面目。
范衍重别有深意地看了吴家庆一眼,低声警告,你不要被那张脸给骗了。范衍重一走,吴家庆赶忙看向颜艾瑟,颜艾瑟说她订了酒店。吴家庆提议他可以护送颜艾瑟过去,颜艾瑟摇头,说这样耽误警察太多时间了,她叫了出租车。颜艾瑟留了吴家庆的私人联络方式。
几天后,吴家庆才从新闻得知,颜艾瑟有个不得了的身份。他以为再也遇不到颜艾瑟了,晚上就接到颜艾瑟的来电,说明在父亲的介入下,她的安全获得了保障,她十分感念吴家庆在她最惊慌失措时,安定了她的情绪。接下来几个月,吴家庆偶尔会接到颜艾瑟的电话,多半是午夜,颜艾瑟诉说她心境上的转变,如何被媒体骚扰,跟范衍重的谈判是否有进展。有时只是十几分钟,有时会长达一两个钟头。颜艾瑟细致的嗓音透过话筒,尤其在睡前,仿佛夹带微弱电流,自耳朵向腹部奔窜。特别是她在收线前,总不忘强调,吴警官,你是一个温柔的好警察。吴家庆也不想纠正说自己并不是警官。
两人第二次见面,是颜艾瑟与范衍重达成和解的那一天,吴家庆跟朋友借来西装,隆重出席,餐桌上颜艾瑟说起她即将远行,她的男友在比利时等着与她团聚。颜艾瑟取出方正的小盒子,上面印着一行看起来也不像英文的品牌名称,吴家庆接过礼物,迷糊地回到家。他脱下衣服,把衬衫跟裤子平整地挂在椅背上。他知道他再也不会接到来自颜艾瑟的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