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范衍重眼中,奥黛莉成了藤蔓,攀附上胸腔,蜿蜒缠绕,安静地紧束,逼得他快要吸不进气。
“我没有对辛屏或我的前妻做任何事情。你若有认真看的话,应该也会发现媒体只采用我前妻的说法,我前妻的背后是谁,大家都知道。这样的新闻可以相信吗?你如果追下去,也有看到后面的新闻吧。稍微有点逻辑的人都应该看得出来,”范衍重咬紧牙根,“我的前妻为了跟她的新欢在一起,诬陷了我。”
“你有没有被诬陷,除了你跟你的前妻,没有人知道真相,我在问的是你跟辛屏的关系,你们是不是吵架了?范律师,”奥黛莉的语气转瞬间变得很刻薄,“请容我怀疑你,毕竟你是个有前科的人。”
若人的怒气能化为有形,那么,在这一秒,范衍重真诚地希望他的怒气能够具象为一把匕首,往奥黛莉的脖子抹去,他在心底想象着奥黛莉的脖子往一边倒去,如市场那些被放血的鸡子,只能不甘心地瞪圆双眼,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们有争执没错,但我们最后有谈开。”
“范律师,”奥黛莉哀伤地笑了,仿佛在劝说冥顽不灵的孩童,“我怎么信你,时间点太巧了,你们俩争执没多久,人就消失了。我不像你这么聪明,可是我也不是笨蛋。”
范衍重如遭重击,他看出来了,他终于看出来了,这个看似贫困且精神不稳的女人,是带着恶意来接近他的。范衍重果断起身,走向柜台加点了一杯可乐,饱含气泡的液体一灌进嘴里,范衍重才发现自己渴得厉害。糖分让颓靡的精神宛若回光返照一般回升,他直视桌面,逼自己想,对他而言,最可怕的后果是什么?无非是奥黛莉去找媒体放消息,进入下一个问题,媒体会把奥黛莉的消息当真吗?
这得看奥黛莉究竟是何方人物。
“许小姐,你对我提出这么严重的控诉,换我要求你一件事,不过分吧?”
“那要看你的要求是什么。”奥黛莉谨慎地回答。
“你那么清楚跟我有关的事情,我却连你最基本的名字、年纪、职业,都不知道。”
“我只能告诉你,我跟辛屏差不多大,然后,”奥黛莉愣了愣,视线下垂,“我在一间餐厅工作,不过,我是不会说餐厅名字的。谁知道你会对我怎么样。”
奥黛莉缩着身子,错过了范衍重脸上漾开微笑的一瞬间。
“许小姐,我得走了,不管你信不信,我待会跟人有约。你若怀疑我,就请直接去报警吧,我问心无愧。只是你这样做会不会伤害到辛屏,你自己想清楚。最后,若你有任何辛屏的消息,”范衍重递出名片,“也请跟我联络,我话就说到这里。”
奥黛莉没有伸手,反而从自己的皮包内取出一张相片,推到范衍重的眼前。
那是一张放在塑胶套里的照片,三个女孩背对着澎湖的跨海大桥,范衍重认出站在中间的女子是吴辛屏,她紧揽着左右两侧女子的手臂,右边是奥黛莉,照片中的她一头长卷发,与现在的造型截然不同。左边是短发、橄榄绿发色的女子。范衍重眯起眼,这人又是谁呢?吴辛屏笑得眼睛如弯月,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范衍重无话可说,他没看过吴辛屏如此快乐的模样。难道这是黄清莲口中,吴辛屏与家里失联的时期吗?
奥黛莉收回相片,以掌心拂去指纹,看似相当珍惜这张照片。
范衍重没有错过她眼中一闪而逝的伤痛。
“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
“七八年前吧。”
“你跟辛屏怎么认识的?”
“若你一定要有个答案,”奥黛莉的眼神像是放弃了什么,“不如把我们想成室友吧。我们曾经租了一间公寓,住在一起。”
“那另外一个女的又是谁?也是室友?”
“你见过这个女人吗?”
“没有,我没有见过。”
“那就好。”奥黛莉的眼神闪了闪,“你没见过她最好。”
一个想法升起,范衍重脱口而出,“你去过辛屏老家吗?”
“没有,你去过?”
范衍重点头,观察着奥黛莉的反应。
“她的家人有跟你说什么吗?”
“她的家人应该要跟我说什么吗?”
奥黛莉瞪着范衍重,似乎领悟了范衍重的手法:只取不给。
“范先生,我只能说,假如她的家人说了什么辛屏的坏话,请你不要当真。”
“这么巧,她的家人也跟我说了差不多的话。”
“是吗?”奥黛莉倒抽一口气,“这种话,他们说得出口。”
“容我提醒你,许小姐,你也说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那是因为我知道实际上发生了什么事。”
“那你说说实际上发生了什么?”
“我不能说。”奥黛莉很冷静地说,“辛屏自己才能决定要不要说。”
“你们都是疯子。”范衍重低声咒骂,“我真的得走了。许小姐,有必要的话,你再联络我吧。”范衍重把名片搁在桌上,不待奥黛莉回应,他拎起公文包,转身离去。
一踏出快餐店,奥黛莉快步走到路肩,找到水沟盖,她弯下腰,吃力地干呕,什么也没有吐出来,黏稠的液体顺着嘴角蜿蜒流下。奥黛莉一阵猛咳,口腔酸气涨溢,脸因奋力而涨红,眼中浮游着血丝。奥黛莉听到路人压低声音的交谈,八成在议论自己。若是其他的日子,她一定会非常难为情,但,不是现在,奥黛莉认为自己有义务,为吴辛屏掉些眼泪。才起了这心思,一阵风拂来,奥黛莉脸上一冷,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太不值得了,奥黛莉心想,辛屏,你竟将就了一个不把你看作一回事的人。
眼泪沿着脸的轮廓滚落,会不会吴辛屏已不在人世?想到这个可能性,奥黛莉听见尖叫声来回撩刮她的耳膜,她睁开眼要寻找声音的来源,才懂了是自己的身体在发出尖叫。
奥黛莉想逃回她的套房,扭开浴缸水龙头,把水温推到几乎要烫伤的程度再爬进去。
奥黛莉认为她不断地被烫伤,没有停止过。
一个人,若学会了一种很稀罕的语言,那他穷尽人生,也要把其他使用这语言的人给找到。哪怕是一个也好,那么,他们能够在四下无人时,用这语言交谈。哪怕学习这语言的过程多么痛苦,他们也能因为遇见知音而有福至心灵的喜悦。
奥黛莉先找到吴辛屏,再来找到芝行。
她原本以为三个人能够相濡以沫。
昨天,奥黛莉在咖啡厅等到五点,她翻出两人的对话记录,确认自己没搞错时间地点,奥黛莉打了三通电话,传了两次短信息,没看到回应的迹象,她停止发出讯号,把一大杯巧克力冰沙慢慢喝完。四点半,服务生走到桌边,跟奥黛莉商量,五点到七点有企业包场举办说明会。五点一到,奥黛莉拖着脚步离开咖啡厅,她回到家,翻出芝行的新号码,传短信:“你是不是又去找辛屏了?”
两小时后,奥黛莉收到了回复:“请问你是谁?”奥黛莉深呼吸,敲入自己的身份。这一次回应来得很迅速,“你可能传错了,我才刚换这号码两个月。”
奥黛莉浑身乏力地跌坐在地上,芝行又食言了,说好不再更换号码的。寒气自地面沁入身躯,脑海如幻灯片播映起她、辛屏跟芝行在万华小公寓的岁月。三人在客厅里看电视,三言两语地交换日常琐事,冬日吃花生汤圆和橘子,夏日喝粉圆冰。公寓在四楼,一上了楼,任谁都懒得再爬下去。芝行最爱耍赖,肚子饿了就吃她和辛屏放在冰箱里的食物,或是打电话给她们,央求她们回程顺便带她的消夜回来。
奥黛莉跟芝行闹过几次别扭,她觉得吴辛屏太纵容芝行,破坏了三人之间的平衡。辛屏也察觉了奥黛莉的不满,刻意单独把奥黛莉约出来,请她吃小小一盅就要两三百的法式甜点,让她尽情地埋怨芝行。辛屏往往是这样收尾的:我知道,每一次都是你退让,你一定会有情绪。我也有。但芝行她好起来的时间比较慢,她之前没有人陪,很寂寞,又遇到这么多坏男人,如果连我们都不愿意陪着芝行走过这一段,我们怎么、我们怎么……辛屏永远不会把话给讲完,那仿佛是个仪式,奥黛莉只要听到“寂寞”二字,仿佛遭受催眠似的,胸腔紧缩,心脏再次输出血液时,奥黛莉有种错觉,血化成透明的,从她的眼睛汩汩地滴下来。
她想问吴辛屏,那你呢?你自己不也是这样,独自一个人好不容易地走过来?奥黛莉没有问,预感告诉她,别轻易启齿。辛屏没说过自己苦,旁人不能为她设想她有多苦,这样的设想往往阻挠了一个人的好转。还有一件事更令奥黛莉心烦,她讨厌自己在跟芝行争宠。
芝行常拉着辛屏的手,唉声叹气,辛屏,你千万别离开我们,我跟奥黛莉不能没有你。你哪天想结婚,别忘了跟你的对象说,娶一送二,我跟奥黛莉要跟你们一起住。奥黛莉一边对芝行的自以为是很是感冒,一方面又暗自赞同芝行的勒索,芝行说出了奥黛莉想要又不敢说的,吴辛屏不要她们了怎么办?奥黛莉也时常担心,假使是芝行先抛下大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