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放学,瑶贞会请人转交给我的回信。我们不能公然来往,害怕激发三十一恶毒的心眼。我陷入幻想,我跟瑶贞是童话故事中,被巫婆绑架、困在城堡里的公主,必须用智慧化解危机。我着魔地比较瑶贞跟我的差异。她的睫毛好美。她的小腿比大腿修长,膝盖上有一块吓人的粉色疤痕,来自小学二年级时的一场车祸,瑶贞从机车后座被抛出,飞了几米,右膝着地。瑶贞出过车祸,我没有。瑶贞还有一个伤疤,在右手掌心下缘,她从自行车摔下,被路面石头划破。她反问我,你学骑自行车时难道没有摔过吗?我摇头。哥哥守在我身后,没有一秒钟松懈。瑶贞歆羡地望着我,说,你有一个好哥哥。我的弟弟跟妹妹都是讨厌鬼。
瑶贞说她父亲在外地经商,母亲在家照顾三个小孩。我没有见过瑶贞的父亲,倒是看过她的母亲跟阿姨几次。瑶贞的母亲好沧桑,皱纹仿佛河流,侵蚀了她的脸皮。我问瑶贞,你母亲很晚生小孩吗,她看起来像是你的阿嬷。瑶贞不失礼貌地回答,妈妈二十八岁生我的。
瑶贞是我第一个朋友。我兴奋到什么程度呢?我做梦,不止一次,梦见我咬她。不是轻轻的、好玩的咬,而是把瑶贞身上的一部分给咬了下来。梦里我叼着那块肉跑来跑去,喜悦、放肆、天马行空。我如梦似幻地醒来,高耸的人影坐在我的床头柜,定睛一看,是哥哥,他愁容满面地问,你好吵,你是不是中邪了?一下子笑,一下子全身蜷起来哭。你还好吗?偷看鬼片了?我坐起身,气喘吁吁,没办法说话。哥哥跨过我的身子,抽了几张卫生纸,帮我擦掉脖颈的汗,随即伸进我的睡衣内,哥哥察觉了我身体拉紧,闷糊地说,你的背都是汗,不擦干,待会儿你睡着了会感冒的。哥哥的话不无道理。我停止抗拒。
哥哥请我形容自己的梦境。我很清楚不能全部讲出去,否则哥哥会太好奇,哥哥很善良,但我慢慢明白,善良的人依然会好奇,一个人太好奇会惹出麻烦,否则不会有句话是,好奇心杀死一只猫。我撒谎,我看了一则新闻,女学生因为想分手,而被砍了十几刀。我梦见那个女生。哥哥把我拥进怀里,悉心安抚,别怕。你跟那种女生不一样,你会乖乖的,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对吧?我想不起自己怎么回答,大概是半声不吭,当作承认。
学校提早放学的日子,我提议去瑶贞家,我渴望跟瑶贞亲近,但又不想要让人撞见。我们两人躺在她微微散发汗味的粉红色床单上,漫无边际地聊天。瑶贞提出几个她不会写在信里的问题。你会摸自己的那里吗?你如果挺胸,小腿拉直,脚跟往上勾,会不会有一种感觉?瑶贞也会被这些对话弄得出现特殊的反应,脸会变红,吐在我脸上的气息也热黏黏的,好像夏日午后,空气变成膜,裹在身上。瑶贞有一种味道,不是随时都有,难以形容,有点特殊,令我联想到水果放久了散发出的气味。我会趁瑶贞不注意时,用力吸气。
后来,我在班上听到一个风声,班长钟昶宇被问到“班上的女生谁最漂亮”时,选择了瑶贞。钟昶宇肤色很白,眼睫毛长长的,鹅蛋脸,唇红齿白,像混血儿,他不是第一名就是第二名,可惜不太擅长运动,没跑大队接力。就算这样,喜欢他的女生还是很多。我提醒瑶贞,说不定这是一场崭新的恶作剧把戏,你不要轻易掉进陷阱。听到我这么说,瑶贞嘴角下垂,泫然欲泣。我不敢置信,瑶贞竟然信了。我奇异地感到愤怒,分不清是对瑶贞,还是对散布这流言的人。我费心说服瑶贞,你信了,你就完了。瑶贞的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我们躺在她的床上,瑶贞细数钟昶宇的可疑行迹:放了一盒牛奶在她的桌上,改她的数学考卷多给三分。瑶贞的脸一下紧皱,一下红润。说到激动处,瑶贞身体略往前倾,发育中的胸部看起来更圆了。我记得自己竭力端出中立的语气:喝牛奶会拉肚子。钟昶宇要害你,三十一教唆他这样做。瑶贞的蠢笨与憨甜在此时发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我隐约地贬低她,她也能极快地恢复。我险些没脱口而出,你以为像我们这种人,凭什么被钟昶宇看上。
瑶贞生日那天,钟昶宇请同学转交了一盒巧克力。我送上精心制作的卡片。瑶贞雀跃地读着我写的字,我却感觉到她的心飘向那盒包装精致的巧克力。我预期她会分给我一些,等到放学,她没有再把那盒巧克力从书包内抽出来。瑶贞最懂如何扫兴了。
三十一不知从哪儿得到内幕,她间接地把瑶贞算成钟昶宇的一分子,减少对我们的欺凌。我理应喜悦,又郁郁寡欢,瑶贞不再对我忠心,我想找她倾吐心事,她也只是魂不守舍地听着,她好像变灵光了,懂得闪避我的话题,丢出自己的困惑,瑶贞跟我描述一个又一个场景,请我分析钟昶宇是不是释放了什么暗示?有些一听就知是她的绮想;有些貌似有谱。
体育课练习趣味竞赛,瑶贞给自己绊倒了,她坐在地上抱着大腿哀号,我走向瑶贞,有个人超越了我,是钟昶宇。隔着瑶贞只剩三五步的距离,钟昶宇停下,我也跟着停下脚步,注视着钟昶宇。钟昶宇做了一个行为:他咬着牙,低声问,你快啊,你在干什么。我意识到自己多么可耻,有一瞬间,我以为钟昶宇会跟我说什么。在这紧要关头,瑶贞又变笨了,她浑然不察自己成了我们争执的核心,她试着撕开膝盖上掀起的皮,并发出更嘹亮的哭喊。我们合力把瑶贞撑起来,朝着保健室迈开步伐。经过这风波,同学们大致上相信了班长对瑶贞的感情,瑶贞安全了。
我只剩下瑶贞对我的坦承,她跟我更新每一个微小的、食之无味的改变。我把瑶贞说的每一句话,都详细地抄在我的日记里。我耐心地记录,不可自拔地关注着瑶贞的感情。时序进入夏季,空气黏浊。师长要我们提早规划初中生活。多数同学会直升隔壁的初中,也就是说,我们要看着同样的几张脸度过未来三年。我不懂,这有什么好规划的。
这时,发生了一件大事。瑶贞跟钟昶宇起了误会,瑶贞想写一封信给钟昶宇,表述她的心意。她摇晃我的手臂,恳求我代笔。瑶贞的理由很正当,我文笔好,又清楚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我一个晚上写好,瑶贞看了,搂着我的肩膀,她的味道又渗进了我的鼻腔,她泫然欲泣,在我耳边低语,你最懂我了。我听从瑶贞的指示,把信嵌进钟昶宇的书包,夹在课本之间。
隔天,钟昶宇再也不看瑶贞了。几天后,拍毕业照,他与瑶贞如对角线各据一端。瑶贞哭着问我,那封信怎么没有派上用处。我轻拍瑶贞颤抖的肩膀,劝哄她,你太自作多情,成了笑柄。没关系,我在,我都在。瑶贞,我陪你走出来。你不要再想着要去跟钟昶宇说清楚了,那只会更丢脸,到此为止。反正要毕业了,暑假大家好好想一想。你会好起来的,好险你没有放真正的感情,对吧?
暑假来临,瑶贞得消化失去钟昶宇的苦涩,我的父母则决心揭开伤疤,清理他们婚姻中的淤泥。我听见他们提起王叔叔跟晨雅阿姨,母亲憎恨地大喊,你们怎么对得起我们。我逃到瑶贞家,逃难一般奔上楼梯,跳到瑶贞的床上,我把脸埋进她的枕头,暑气把瑶贞蒸出了一身汗水,瑶贞的家里又不给她装冷气,那味道更浓厚了。我昏沉地想,搬来跟瑶贞住个两三天吧,大人会答应的。瑶贞坐在床头,异常安静,若有所思。
那几个星期,我们的初经都来了,没有意料中的惊慌失措,很安分地接受身体的成熟。我被瑶贞的神情转移了注意力,那宁静的侧脸让她老了好多岁,像个成年人。瑶贞眼中滚出一颗颗眼泪,我问,还在为了钟昶宇难过吗?瑶贞摇头,说她要搬家了。
我坐起身子,一下子清醒了。我问,去哪里?你的弟弟跟妹妹不是还没毕业吗?瑶贞迟疑了好一会,才说,我爸出来了,我阿嬷说,不管怎样我们是我爸的小孩,要珍惜跟爸爸重新开始的机会。我一头雾水,出来?你爸爸本来在哪里?瑶贞回答得很理智,不若她平素的迟钝:监狱。我爸很多年前骗了朋友的钱,很多,不是一两百万那种,我们没有钱帮他请律师,他去坐牢了。
我哑口无言,呆若木石。这解释了许多事,瑶贞母亲的衰老,我为什么在这个家屋里迟迟目击不到男主人的踪迹,啊,瑶贞那挥之不去的缓慢、平庸……都是保护色。瑶贞悄悄跪坐在我的膝盖旁。我想起自己写给瑶贞的众多文字,没有瑶贞,没有那些纸,那些笔。
我偷过笔,罕见的、樱花般的淡粉红色,我试在手上,就好想要用这支笔写信给瑶贞。我趁着老板与熟客闲聊,把那支笔放进自己的口袋,又晃到书籍区,直觉提醒我,一得手就离开书局,会引起疑心。过了三五分钟,我往门口移动,老板唤住了我,他的双手倚靠柜台,脸上笑容可掬。他第一次说话时,我被心跳声分了神,硬着头皮请老板再说一次,第二次我听懂了,老板夸奖我的气色变好了,爸妈在我身上砸了这么多钱很值得。我谢过老板的关心,跨出书店,一过了转角,我再也按捺不住欢呼尖叫,喜悦取代了罪恶感,占据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