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银座跟台北是不能放在一起比的。换句话说,能够去银座买衣服的院长夫人,了解银座的王叔叔,与我们这个小家庭之间,也存在着一条隐形的界线。穿着银座买来的针织外套的院长夫人,有时也只能穿着内衣和内裤被先生教训。这些画面拼装在一块,让我格外不适。不过,母亲跟院长说话,依然非常客气和恭敬。我也继续崇拜着院长,并且相信院长说的话会实现。
我认为,这里的人,哪怕跟院长一样有钱、聪明、备受尊重跟信赖,内心仍怀着神秘期待:离开这里,像院长的儿女在那些光鲜亮丽的大城市生活,才是最完美的成就。我问过哥哥,你有没有偷偷地希望,王叔叔是我们的父亲?相亲相爱的台北人,王叔叔跟晨雅阿姨,竟没有小孩,命运是公平,还是不公平呢?哥哥敲了敲我的前额,他始终接受我脑中各式各样的幻想,唯独这个念头他非常不谅解。哥哥说,人是不可以否认自己的出身的。这句话在我的脑海中留下深切的凿痕。
我跟哥哥之间几乎没有秘密,之所以说几乎,表示我对哥哥仍有所保留。
一晚,父亲又喝多了,他双眼紧闭,远远看就像昏了过去。哥哥取消了游戏,他拍拍我的肩膀,我们上楼吧,爸睡死了。我推开哥哥的手,在父亲身边坐下,伸手拉他的手腕,心中是不安的鬼影。我在医院的时间比一般小孩还要长,有些人被送进医院来,也如同父亲这样双眼紧闭,体内尖锐到几乎要把我刺破的直觉告诉我:他们已经死了。父亲还没有散发出那种氛围,我只是过于不安。
父亲倏地睁开眼,露出我从未见过的、充满魅力的笑容,他伸手捧着我的脸,细细地说,小河,你怎么来啦?下一秒,父亲起身,抱紧了我,他灼烫的体温从我的皮肤表面迅速传递到内心,我吓得把父亲推回沙发上,转头望向身后的哥哥,他以眼神询问着,怎么了?说不上为什么,我才要跟哥哥诉说方才的插曲,一眨眼,又不敢说了,父亲的眼神刻画着忧伤,我感到遭受冒犯,转眼又同情起他。
人如何这般矛盾?我跟着哥哥一阶又一阶回到了三楼。独处时,我会轻轻地倒映那个晚上的回忆,小河是谁?我甚至没见过父亲用这种撒娇的口吻跟母亲呢喃。我把这些疑问深埋于心底,缝上了我的嘴唇。
偏偏秘密是这样的,你越是假装它不存在,它越是在你的人生中占据一个优势的地位,你到哪儿都得绕过它,随着日子累积,你想保存这个秘密,与你想消灭这个秘密,两种念头会不断地在你内心竞赛,把你弄得精疲力竭。
我们第一次搭上那条王叔叔夸口会改变台北的路线时,父亲跟王叔叔早已老死不相往来。我走进车厢,想起王叔叔,我赶紧闭上眼,任由摇晃的车厢把我的思绪摆荡至远方。如今回想,倒有些可惜,我也许该睁大眼,不要错过爸、妈与哥哥的神情。在那短短的数秒钟,有谁跟我一样,冷不防回想起王叔叔曾经带给我们家这么多的欢乐?
我受不了自己的记性,与其说是记得的能力太好,不如说是遗忘的本事太差劲。
眼前的女人皱起了眉,呼吸变得急促,她要醒来了吗?我睁大眼,无微不至地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说不上为什么,即使她这样对我,一股奇异的感情仍无声地驱策着我,让我不由得细看她的脸庞。这很危险,若她睁眼与我四目相交,想到视线交绕带来的折磨,我打了个冷战。真想问她,对于自己的作为,后悔过吗?我闭上双眼,待在地下室太久了,外界时间的变换渐趋模糊,体内的时钟失灵,我拉直小腿,想让血液畅通,太阳穴周围泛起大片的疼痛,牵引出了另一层回忆。不管我要不要,在脑海自动地搬演。
我说谎。
我没有朋友是骗人的。我有过朋友。但我总是要求他们无条件地包容我,他们最终都离我远去,徒留我在原地,气急败坏,泪流满面。
小学五六年级,我跟一个女生好上了,她的名字好美,瑶贞。瑶贞是个诚实的孩子,在我赞美她的名字时,她害羞地摸摸自己的耳朵,向我坦诚她的名字是舅公取的,舅公在北部大学担任教授,瑶贞的母亲怀孕时,跟舅公许讨一个象征好命的名字。我很感谢瑶贞说出真相,这样才对,好的事物都来自远方,荒芜的小镇不应出产这么美的名字。
美好的名字并没有应许瑶贞的好命。我俩之所以成为好友,并非出自什么相知相惜,而是被动地被归为一队。自三年级起,座号三十一的女生,带头欺负我。我跟三十一的纠葛,大人们要负极大的责任。
初中时,有一次作文题目是“性善与性恶”,语文老师当着全班的面大声朗读我的作文。那篇作文我还收藏着,十四岁的我是这样写的:
“小时候,我有气喘,常常请假。每一次我去上学,班导都会在讲桌上,拜托大家好好照顾我,不可以看我身体不好就欺负我。如果被她抓到有谁对我没礼貌,扣优点卡三格。如果人性是善的,跟孟子说的一样,班导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同学不是理所当然会对我好吗?而且班导根本在帮倒忙,乐极生悲,同学们一下问我为什么不干脆住在医院?一下又问我,家里是不是有给老师钱,老师才对我特别偏心。”
语文老师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她说,作文不是用来批斗老师的。小学生一点规矩、礼仪也没有,愿意带这些小朋友的老师,都是善良的好人。她命令我罚站了一整堂课,补交一篇,她要在新的作文里看到忏悔跟反省。我忘了自己有没有重写,只有印象我把这篇作文读了好几次,还是无法领悟语文老师的教训,只挑到“乐极生悲”应改为“事与愿违”。
有两个学期,三十一担任副班长,点到我的时候,她会故作感动地昭告天下:哇,你今天有来,好伟大。有些同学会应和她,多数的人只是僵硬地转过头去,装作他们什么也没看到。一度三十一对我很友善,会跟我打招呼,或是在我经过她的座位时,只是看着,没有口出恶言。在我以为厄运到此为止时,三十一又发下信纸,要同学票选班上最讨人厌的女生,她写上我的名字,其他同学也配合她,在我的名字旁边一横一竖打上正字记号。我不是没想过要告诉哥哥,可是,一看到哥哥,百分之百地温柔、发誓会保护我的、纯真又勇敢的脸,我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我不想让哥哥为我难过。所以,好几次,哥哥躺在我的面前,邀请我玩“摸脸摸到睡着”的游戏,我伸出手,自鼻梁到嘴唇,从上而下,在他的脸颊如同画猫咪胡须似的撇上好几痕,以整个掌心覆盖住哥哥的脸颊,摩挲。我克制、压下倾诉的渴望。我不能永远依赖哥哥。
五年级分班结果揭晓,我竟跟三十一又同班了。新的班导姓方,屡屡强调,她是被逼着教五年级的,这年级既没有四年级的娇憨,又缺乏六年级的懂事。开启了“五年级学生有多讨人厌”的话题,平日喜欢使唤班长去泡茶的方老师,也能在滴水不进的情形下,流畅地讲完一整堂课。方老师强调,五年级的女生又比男生难搞,脆弱易感、无理取闹,动辄以为自己是八点档的女主角。她得跟大家约法三章,若心底有委屈,自行解决,不要找她告状。她不会像以前那样干预,小女孩跟小女孩的游戏,她玩不起。见我们陷入静默,方老师又说,很多年后你们都会忘记小时候的自己有多残忍,大人不是,大人会记得被辜负、利用的每一分、每一秒。
方老师说话时,我故作捡拾掉落的橡皮擦,想看清三十一的表情,我很好奇三十一怎么解读方老师的发言。没料到三十一根本没在听,她埋首用力搓出橡皮擦屑,轻盈捏起,撒在瑶贞的头顶上。瑶贞很漂亮,她比学校多数的女孩都漂亮,不过。她常流露出一种笨拙的表情,不管跟她说什么,她都要过个好半晌,才勉强反应过来地颔首。有人猜测瑶贞是不是智障,偏偏班上四十个同学,瑶贞在十几名左右,也算不差。三十一是瞄准她哪里?我不知道,或许欺负一个人,跟爱上一个人一样,不需要理由。下课玩鬼抓人,我跟瑶贞一再被指定当“鬼”,这游戏让我几欲窒息。我跟瑶贞还不够像“鬼”吗?想亲近谁,谁就躲闪、逃避。有一回,三十一故作慷慨地问,给你们决定,谁要当鬼?在我说出“瑶贞当鬼”的前一秒钟,瑶贞开口了,照旧是那慢慢吞吞、拖沓不决的傻样,她说,我当鬼吧,我喜欢当鬼,反正我跑得很快。瑶贞的语气很平静,我惊讶地抬头看她,她以唇语说,没关系。
从此,我天天带两包巧克力饼干到学校。一包给我,一包给瑶贞。科学面一包六元,巧克力饼干一包三十元。那是十一岁的我能想到的奉献。谢谢瑶贞自愿当鬼,我才可以当人。我在文具店买了精致的信纸,墨水有香气的彩笔。我写信、传纸条给瑶贞。瑶贞,你好吗?瑶贞,你有兄弟姊妹吗?瑶贞,你的爸爸妈妈感情好吗?瑶贞,我不太好。我有一个哥哥,他对我很好,保护我,照顾我,可是,瑶贞你现在会想谈恋爱吗?瑶贞,大人的世界好复杂。我爸爸妈妈他们吵架了。妈妈在房间哭,好吵。瑶贞,哥哥说,那是大人的事,我们安静等待,他们会没事的,真的是这样子吗?瑶贞,我好难过。你有时间的话,安慰我一下下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