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很清楚父亲的事业,只知道他很忙碌,时常得应酬,迟至十点、十一点才回家,倒在客厅的沙发上,口齿不清地嚷嚷。母亲偶尔会等他,偶尔自己先睡下。我跟哥哥最期待后者的时机。哥哥走进我的房间,在我旁边躺下,提醒我,千万不可以睡着,要撑到父亲回来。为了提神,我们肩并着肩,压低嗓子,讲很多故事。哥哥故事很短,没多久就结束,他推我的肩膀说,换你。我喜欢讲很长的故事,医院的大厅有个书柜,堆放着包罗万象的书籍,甚至有一整套百科全书,很可能是院长的小孩长大后淘汰下来的。我在医院读了人生第一本科幻小说,倪匡的《蓝血人》,也读了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我喜欢把不同的故事组合在一起,变成新的故事,属于我的故事。
有几次,我们听到楼下铁门的声响,哥哥不甘愿地坐起身,命令我要记得说到哪里了,下回待续。紧接着,我们蹑手蹑脚地走下楼,经过二楼得特别注意,不可以吵醒母亲,否则前功尽弃。一半以上的概率我们会在一楼沙发上找到醉醺醺的父亲,有时他倒在通往二楼的阶梯,也有几次,父亲清醒地看着电视,这是最差的情形,我们只能沮丧地爬回三楼。
多数时候我们很幸运,父亲昏沉沉地在沙发上扭动,似是想甩掉酒意。哥哥开场,他问,爸,借我五百好吗,我要买一套美术器材,学校规定的。五百是很后来的数字,最早几次,我们只敢问五十、一百。父亲的眼神涣散,对着哥哥绽放傻笑,他说,美术器材?啊,美术器材。父亲从口袋摸出一叠钞票,眯眼睛,企图看清楚,哥哥伸手协助,他抽出一张五百元钞,在父亲耳边提醒,爸,就这张,这张是五百元。父亲从善如流地听从哥哥的建议,把五百给了他。我不喜欢这么复杂,我只要抱着父亲的手臂说,爸比,我想要买礼物。父亲抚过着我的发丝,捏我的脸颊,把那叠钞票放在我的手心,语气和蔼慈祥,你自己拿。
父亲很疼我,很多人说,父亲总是比较疼女儿。我是信的。
这游戏是哥哥发明的。一次晚上,哥哥走进我的房间,说他饿到睡不着,要我陪他去厨房的冰箱拿布丁。我回绝了哥哥,冰箱在一楼,母亲在二楼,若吵醒母亲,后果不堪承受。禁不起哥哥苦苦地求情,我陪着他轻手轻脚下楼,才碰到冰箱把手,就听到钥匙转入锁孔的声响,父亲回来了。父亲摇摇晃晃地走到我们跟前,问,你们怎么在这儿。哥哥急中生智,说他想起有一本讲义还没放进书包。父亲点了点头,从口袋摸出一张五百元,吩咐哥哥,缺什么自己去买。我跟哥哥面面相觑、后知后觉,喝醉的父亲难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游戏开始。
母亲饱受失眠之苦,难以入睡,极易醒转,她睡不好时,一点小事就能让她发疯。哥哥跟我很早就取得共识,我们有个反复无常的母亲。她仁慈的时候,世上万物都没有她的拥抱与亲吻珍贵;她失控的日子,我们变回孤儿,只能相互取暖,祈祷暴雨似的咒骂快点止歇。
母亲跟自己的家人也处不来。外公过世得早,外婆在南部独居。每一次回外婆家,母亲表现得比父亲更像个外人。我们才坐下来没多久,母亲频频看着时钟,仿佛归心似箭。她会问外婆近况,但那生疏、淡漠的语气,又让人不由得想问,话语背后有多少真诚。我更注意到一次跟母亲合作搀扶外婆,外婆的身子僵硬,头也尽量靠向我,似乎在躲着母亲。这一点也不正常。
母亲跟自己的妹妹尤其处不来。姨是会计,收入不低,对我跟哥哥出手阔绰。每次跟姨碰面,哥哥跟我的目光老是忍不住飘向姨脚边那巨大的纸袋,母亲骂过姨,不要让我们年纪轻轻就习惯奢侈品。姨不以为意地说,习惯奢侈品有什么不好,那是好命的象征。
姨的外貌与母亲极度神似,有一次,我误把姨喊成妈,哥哥嘲笑我,母亲把我的耳朵拧得无比血红。我猜,母亲在嫉妒姨,姨内在跟外在都比母亲更好更温柔。姨常问我问题,问题很短,她鼓励我的答案越长越好,姨那专注、沉默倾听的模样,让我意识到大人也能够敬重孩子。母亲说过不止一次,姨的优雅跟轻声细语,来自她不必亲自照顾孩子。若姨跟母亲交换身份,歇斯底里的人就换成姨了,母亲笃定得仿佛在诅咒,哥哥跟我不敢答腔,沉默是金,我跟哥哥的童年累积出可观的宝藏窟。
母亲偏爱哥哥,是我们家一目了然的事实。她对我很严苛,对哥哥倒是很宽容,她也有一两次很气愤地骂了哥哥,事后又去搂着哥哥,跟他示好,说自己不是故意的。久而久之,哥哥好像也看得出来,他可以决定母亲的某些表现。在我因为母亲的责骂而痛哭的当下,哥哥会小心地施以拯救,他会说,妹妹再哭下去,气喘会发作吧。这些话形同咒语,母亲停止了对我的苛责,她会拖着脚步走回自己房间,那背影好像受伤的动物想尽办法回到巢穴。这让我十岁左右就许下心愿,有朝一日,要跟哥哥离开这个家,最好跟院长的儿子女儿一样,在远方生活,偶尔回来这座小镇探望父母。
我能够信赖的对象只剩下哥哥。
说到这儿,王叔叔也该出场了。我们家的历史,王叔叔也占据了许多页。王叔叔住台北,是父亲初中时期的朋友,根据父亲说法,王叔叔绝顶聪明,不爱念书,名次却赢了所有人,把很多孜孜矻矻的同学给气得跳脚。王叔叔一从台大毕业,就飞去美国攻读物理,在当地做了几年教授,又为了照顾母亲回到台湾。一年至少有三四次,父亲开车载我们全家去拜访王叔叔。王叔叔教会我“地铁”两个字,他可以信手画出路线图,要我跟哥哥想象,中间那条线一旦通车,联系左右两条线,将彻底改变台北。王叔叔的妻子,晨雅阿姨说王叔叔跟政府一样一厢情愿,跟王叔叔不同,她对于人们搭乘地铁的意愿很是悲观。父亲跟母亲也喜欢讨论这对夫妻,母亲支持晨雅阿姨,她说,地铁再怎么方便,也比不上开车或骑车。父亲说王叔叔才是对的,不为什么,王叔叔没有答错过。哥哥对于这话题一点也不关心,他对于小镇以外的动静都兴致索然。至于我呢,我不相信王叔叔的说法,王叔叔难道没看清,台北够让人叹为观止了吗?就像第一名的学生,很难再得到进步奖吧?
北上访友前一天,母亲会坐在梳妆台前苦恼良久。我听过她和父亲埋怨,晨雅阿姨的品味太好了,她很有压力。母亲的品味不恶,即使如此,跟晨雅阿姨站在一起,她仍输得退无可退。我想起院长曾轻快地祝福我,若认真把书柜里的书给读完,也许能跟他的儿女一样,申请上很好的大学,在城市就业,过着时尚的生活。我抬头望着院长,他是一位身材高大、面容和蔼的老先生。我那时很感动,他如此祝福我,我在脑海中勾勒着我成为晨雅阿姨的一天,浑然不察,那件事即将发生,我从此再也见不到这对台北夫妇。
年纪增长,我日益明白,镇上的人,包括我的父母,都背负着秘密在过活。
院长会打老婆。母亲听邻居说,邻居又是听小学校门口对面帆布店老张的妻子张太太说。一晚,张太太想把娘家寄上来的芒果分一些给院长,感谢院长治好了她的脚痛。天色昏暗,路灯又一如往常要亮不亮。院长的别墅有一个宽敞的院子。张太太把车停好,从大门往内望了一眼,她目睹的景象把她吓得不敢按电铃:一名女子只穿着肤色内衣裤,面对着别墅的门,头低着,罚站似的动也不动。张太太定睛一看,是院长夫人,镇上最优雅、端庄的院长夫人。院长出现了,他的身影与穿着相当好认。他坐在一张板凳上,脸上的表情一团模糊,院长夫人跪了下来,院长从鞋柜后抽出了一根棍子。
这时,张太太逃跑了,她蹑手蹑脚地回到车上,推了一段距离才发动机车。我曾听母亲跟邻居议论,张太太很可能没说出真相,在那处境下,有谁舍得离开?张太太说不定看到什么精彩的画面,怕说出去,被院长找麻烦,才刻意留下一个语焉不详的结局。我倒认为张太太没有保留,换作是我,也不敢看下去的。即使是院长打人,我或许也会觉得是偷窥的自己的错。况且,想到院长夫人衣不蔽体,莫名地有股战栗与不安,从我的腹部深处一寸寸升起。院长夫人的身体小小的,小小的脸,小小的肩膀,比我还纤细的脚踝,以及小小的脚,她令我联想到鸟,骨头细细的,撑不了多少重量。她对人有些冷漠,不像院长一年四季挂着充满朝气的微笑。她偶尔会来医院,看着人潮来去,一脸心不在焉。母亲笑我年纪轻轻不懂事,她说,院长夫人是在看有没有护士勾引她的先生。
院长夫人要买衣服,不是我们以为的请司机载她到市区,而是乘着飞机去日本。母亲一度很着迷院长夫人的针织外套,她想着穿上那件外套去台北给晨雅阿姨看上一眼。她请一位照顾我多年的护士代问,那件在哪里买的。护士带回答案,银座。母亲问父亲,银座在哪里?父亲说,不清楚的事问王叔叔就对了。王叔叔亲切地回答,银座位于日本东京,是“全亚洲最繁华、最漂亮的地方”。哥哥逞强地追问,银座有比台北还要热闹吗?王叔叔愣了一下,放声大笑。直到我们回家,他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