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天的消息,刚下床的李夫人一个踉跄。
“等等,”不是夸张,刚才小丫鬟说话的刹那,李夫人的气几乎上不来,她自己点了灯拿外衣,套在寝衣外边儿,冲门外道,“马上来了。”
片刻后,门被打开,小丫鬟退下,张启渊进来。
油灯的火焰映得屋里黄融融,本来通着风呢,李夫人却过去把窗户连带房门都关了,她心颤,看见张启渊下巴上全是血,走过去问:“你怎么了?禁着足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张启渊瘸着腿往前挪半步,背着个行囊抱着个包袱,低声回答:“我翻墙出来的。”
李夫人咬牙切齿,又不敢太大声:“你下巴怎么了?”
“没怎么,”张启渊抬起手,在下巴那儿擦了一下,看着手心里的血,答,“我打算出府,护院的追我,在花园里摔了一跤,磕着了。”
李夫人着急:“额头怎么了?腿、脸上又怎么了?”
张启渊还抱着包袱,带血的那手摸上额头,这才发现很疼,他“嘶”了一声,说:“也是磕着了吧,摔在草里了,跑得猛,又滑,脸被草扎着了,腿也磕了。”
李夫人把他手上包袱夺过去,扔在了凳子上,顺手摸到里面有铜子儿和银子,于是盯着他逼问:“张子深你,大半夜的带这么多钱,干什么去!”
张启渊声音很轻:“我得走,得出去。”
李夫人:“你到底要干什么?”
张启渊:“我去见我该见的人,然后想办法活着。”
李夫人:“奉国府是短你吃还是少你穿了!你还要怎么活?还要活什么?”
“我去找魏顺。”
轻溜溜这句话一出来,张启渊还是方才麻木失意的表情,李夫人却愣住了,她注视着眼前的儿子,看见他几丝头发散落,额头青肿,脸脏,下巴上糊满半干的血。
她心上像被谁撒了盐,腌渍过,又用手揉。
她憋着眼泪,找了片手绢给他,说:“把脸擦擦吧。”
张启渊缓缓把手绢接过去,开始擦脸,却不专心,老抬头用那种绝望又祈求的眼神瞄她,后来,他把手绢放下,注视她眼睛,说:“娘,我没和珍儿圆房,我不会娶沈侍郎的妹妹,也不会娶别的任何女人,人只有一颗心,不可二用,学业仕途是如此,两情相思也一样。”
温热的泪珠顺着李夫人的脸颊滚下来,她咬牙低念:“那人从前是个男人,现在是个太监。”
张启渊:“不管是什么,是他就好。”
李夫人:“你祖父要是知道了这些浑话,会连我也打一顿的。”
张启渊:“不用您担心,听说祖父他连我写的艳词都看过了,他心里什么都知道。”
这是坦白,是对峙,也是刺痛,张启渊刚才知道自己没法儿逃出去了,想来想去,只能来求母亲了。
他也眼睛红了,表情平静,眼泪落下来。
他心里揣着事儿,很多情绪蓄积,先是压制,然后不能自控地胸廓伏动,忽然,一切都到了极点,他像是犯了什么病,一下子心疼得要命。
他猛地跪下,抓住李夫人的衣摆,用哭腔喊了一声:“娘……”
他终于流泪、啜泣、抽噎,牙关颤抖着用力吸气,眼前遮起一层白雾,尝到了泪液的咸味。
他说:“你要么放我离开,要么找个大夫来,用刀剖开我肚子,把我的心拿出来,把魏顺从那里面剜出去。”
他说:“我和他做过夫妻了,一辈子都是夫妻了。”
“张子深……”
李夫人还是站着,她哭的声音没他大,只是仰着脖子,拿手绢把眼睛捂着,脸上湿了一片。
她本要说的是“张子深你作孽”,可没能说得出来,话到嘴边的一刹那,她居然猛地心疼起他了。
他真可怜,李夫人忽然这么想着,因为她知道儿子从小傲气,有着尊贵的嫡孙身份,要什么就有什么,被全府上下几百号人哄着、宠着,就算遇上麻烦,也到不了哭闹这步。
她从来没想过他会为了一个人这样。
那人还是个太监,一个身世耻辱的太监,一个已经陨落、再无前途的、遭人唾弃的太监。
算是没辙了,李夫人掉着泪问:“你为他痴傻疯癫,又挨打受累的,他会这样对你吗?”
张启渊吸鼻子,顾不上擦泪,心里虚得要命。
他只能含混着,答:“他要是知道我受的这些罪,肯定会心疼我的。”
仓促的后半夜。
李夫人以小启泽哭闹为由,支使了几个下人去亲戚府上拿辟邪的东西,趁机让张启渊混在里边儿,把他送出去了。
她大半夜没睡,眼见着天就快亮,处理完这些回房,把院里的下人们叫在一起,给了赏钱又紧了口风,说:“谁要是出了这房乱说,我割了你舌头。”
下人们乌泱泱站了半屋子,夜里见了张启渊的不敢说话,没见的也不敢说话。罢了,李夫人将他们打发了,去做各自的事儿,她一个人在屋子里,愣住了,一时间不知该干什么了,头晕腿软的。
她扶着桌子缓慢坐下,知道自己昨夜犯大错了。
可没办法,那是她唯一能选的,她被张启渊哭得心碎,不敢让他留下。她气愤、神伤,劝自己就当没生过他;她也不由得想象他离开奉国府的生活,怕他到头来竹篮子打水,落魄街头。
她忧虑也犹豫,苛责却果断,只为了护她的孩子周全。
穿着那身小厮的布衣,张启渊从奉国府大门走到了很远的旧街胡同里。深夜出逃的事儿已经惊动了张吉,张启渊一开始不敢乱走,只能找个角落躲着。
等到日头快出,胡同里有人在了,他才起身往街上走。
天亮了丁点儿,正是盛夏一天里最凉快的时候,街上有几个早起卖力气的人,譬如那掏水沟的,挑井水的,赶车的……张启渊背着从家里带出来的东西走了会儿,鬼鬼祟祟怕被追上。
到了提督府的小门,他看见门板中间从外横着个锁头,两边儿灯笼一个破了,一个掉了。
仓皇之间,他想到魏顺肯定不住这儿了。
昨夜是奔赴钟情,也是逃命,张启渊额头青着,脸上几道隐隐的血痕,下巴那里结了痂,总之一副落魄的模样。他顺着熟悉的胡同往外走,觉得头重脚轻,心力交瘁。
能去找徐目,想到这儿,张启渊总算松了一口气,立马拖着还在疼的腿往水磨胡同走,许久之后,终于走到了,能看见徐目的家门了,只见那里围着一堆穿着精干的人,个个会武的样子。
张启渊吓得退了几步,连忙往角落里躲,侧身钻进别人家院墙之间的窄胡同里。
那几个人都是张吉手底下的,他见过。
他们围着徐目在问话,缘由显而易见。
已经走到这步了,算是彻底回不了头了,张启渊不担心自己的将来,只担心李夫人和崔树。他再回忆起昨晚他的母亲,她是个性子很烈的女人,受着世家规矩的约束,可不拖沓、不软弱,她为了她的儿,能壮士断腕。
她会好吗?能躲得过去张吉的盘问吗?要是事情败露,她会被张钧责难吗?
张启渊很揪心,他在想,要不是被逼到绝境,自己一定不会让母亲这么难过,可奉国府容不下他和魏顺的情,扼杀他的魂魄,只留他的肉身。
长辈们心里只有他们自己的脸面。
张启渊彻底断定了自己不后悔离开,他待在暗处,等着奉国府那堆人离开,然后去敲徐目家院子的门。
正巧碰上徐目每天去魏顺家里的点儿,他一开门,看见站在门口的张启渊,一刹那吓得魂都飞了。
张启渊问候:“徐公公,你出去?”
“你怎么……你来我家干嘛?”本来,见张启渊是没什么的,就算他对魏顺做了缺德的事儿,徐目也不介意和他聊几句,顺便臭骂他,可刚才奉国府的人来过了,情况完全不一样了。
徐目警惕地打量他,道:“奉国府的人在到处找你呢,快他娘的滚蛋,别在我面前晃悠。”
张启渊:“你别告诉他们我来找你,我就是想知道……想知道魏顺他住哪儿。”
徐目冷笑:“和你有什么关系?”
“徐公公,我——”
张启渊倒是聪明的,他一看架势,就知道张吉的那封信被魏顺看过了,魏顺肯定也拿给徐目看过了,所以徐目才这么对他。
他这就打算解释,可话还没说,徐目就把挂在腰上的短刀拔了出来,要往他身上刺;他低头躲开,一转身,被身手狠厉的徐目压在了胡同拐角的墙上。
短刀子扎在他耳朵旁边的砖缝里,发出刺耳的一声。
“滚,”徐目赤红着眼睛,气得嘴角抽动,低声道,“要是让我再看见你再去招惹他,咱俩同归于尽。”
张启渊吓得腿抖,脊背贴在墙上,根本不敢动,说:“我和魏顺之间的事,和你没关系。”
“没关系……”徐目重复他的话,声音很小,威慑却不小,又道,“他是我主子,你是他仇人,这事儿当然和我有关系。”
张启渊:“仇人?为什么?是因为那封信?”
徐目:“知道就好。”
张启渊摇头:“那日由崔树送到府上的信不是我写的,里边儿说的什么,我比你们还不清楚。”
“张子深!”
徐目的刀子还没放下,眼睛里烧着怒火,牙都快要咬碎了,张启渊的解释苍白无力,听起来完全像是借口。
张启渊:“把信给我,我还没看过,我得看看。”
有人过路,徐目只得压着脾气把刀收了,仍旧一副要掐死张启渊的表情,嘲讽:“我拿给你,你马上撕了是吧?姓张的,别跟我玩儿花样,赶快滚蛋!要是再往他跟前凑,就是死。”
“徐公公,那信是我祖父手底下的人写的,他养着一帮幕僚,其中有个人,最擅仿别人的字迹,”张启渊身上背着东西,在原地方站着,“我原本的信被祖父拦下,换成假的送出去了,他知道了我跟魏顺的事儿,罚我禁足,还打了我。”
第56章
对张启渊交代的,徐目全都半信半疑,他沉默,从上至下地盯着他看,问:“怎么穿得这么寒酸?”
“能跑出来就行,穿无所谓。”
净透的晨光流淌,被胡同切出来一条,正好落在张启渊眼睛上,他紧张,用一种祈求也焦急的眼神看着徐目,一身灰青色布衣,额发散落,苍白消瘦。
徐目思绪复杂,转过身去,往前走了两步,将脸朝着胡同口,说:“那走吧,这个时辰他早去神宫监了,我带你去那儿,快些走,我怕奉国府的人又回来。”
“嗯,知道,劳烦你了。”
徐目还在推断张启渊方才所言的真假,又因为信的事儿闷着气,于是也不等着张启渊,一抬脚就走得飞快,张启渊腿疼,膝盖还伤着,所以在他身后走得踉踉跄跄。
两个人走的是胡同小路,在半道儿上,徐目终于慢了一些,回头告诉张启渊:“就算那信真不是你写的,这事儿也不容易解决,那不是相好的闹脾气,是真的伤了他的心了。”
张启渊:“我知道我知道,所以你能不能把信给我看看,我想知道到底写了什么话。”
徐目:“侮辱人的话,断情绝爱的话,比冰冻三尺还让人心寒,那天看见了,他快气得晕过去,你要知道,当初刑部去查他,他都没那样。”
张启渊追问:“信呢?”
“被他撕了,”徐目还是在前面走,摇头叹气,回头瞄张启渊一眼,又把视线收回去,道,“我后来捡起来了,小块儿小块儿地拼,粘在了另一张纸上。”
张启渊:“在哪儿?”
徐目:“在他家呢,他不准我收拾,我还是偷偷收拾起来了,当时想着要是你今后抵赖,好歹能有个证据。”
张启渊吁气:“那就行,不然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仔细想,张启渊当下的处境和逃犯没什么分别,被禁了足却私自出府,还是为了重燃旧情这样荒唐的理由,从昨儿晚上到现在,张吉派出来不知多少人在找他,这要是被抓回去,可就不是杖打二十的事儿了。
所以,在带这个危险人物去神宫监的路上,徐目一直挑着没人的小路走,前观后望,十分警惕,还叮嘱他埋着头走,别看人。
张启渊却说:“我还成,只要见到你们我就心安了,他们找过来我不回去就是,不信他能杀了我。”
徐目:“大爷,我叫您声大爷,谁杀你我们都不管,别死在太庙、死在神宫监就行,我们主子他已经够不容易了,你就让他清静清静。”
张启渊皱皱眉,不解:“你不想我打搅他?为什么还带我去见他?”
“哼,”徐目冷笑,道,“可不得给他个亲自臭骂你的机会?最好再揍你一顿出出气。”
张启渊没脸没皮的:“成啊,他怎么教训我都行,我受着,我乐意,只要他相信我没写过那信,愿意看见我,不赶我离开,怎么样都行。”
说完,他又伸手扒徐目肩膀,着急地问:“徐公公,他肯定愿意看见我,是吧?”
徐目:“那得看他自己的意思,我可答应不了你。”
夏季的白昼,晒人的晴天,太庙旁胡同里有棵枣儿树,徐目让张启渊就在这树底下等着,告诉:“这儿隐蔽,都是神宫监的库房,不祭祀不节庆的时候没人来,你先在房檐底下待着,我去跟主子说一声。”
张启渊向前挪了半步,着急:“就不能我现在进去?”
徐目摇头:“不行,这是朝廷的地盘儿,不是自己家,你先待着别乱跑,我去问一声就来。”
“那你快点儿。”
徐目都走出去好几步了,张启渊还在身后抬着嗓子嘱咐,他脾气是长进了,可还那么爱支使人,觉得理所当然。
徐目远去,拐个弯不见。张启渊抬起头,结果眼睛被太阳光猛刺,他头晕了一下,抬手扶住了树干子。
以为得多等一会,张启渊因此要去房檐下歇着,谁知徐目这就回来了,他说:“我想了想,你还是别去神宫监衙门里边儿了,省得让人认出来,这样,我把他叫过来,你在这儿见他。”
张启渊扶着树干子,点头:“行,但你别告诉他是见我,他肯定不愿意来。”
“知道,行了,你等着吧。”
徐目再次离开,张启渊站着不动,觉得自己饿了,该吃些东西了,于是把包袱放在旁边窗台上,又把行囊取下来,打开乱翻,掏出来两块烧饼。
这还是昨儿晚上,他没胃口,珍儿硬劝他吃,他趁她不注意塞到行囊里的。
是奉国府厨房常做的一种带芝麻的小烧饼,不大点儿,有盐,很酥,张启渊直接一整个囫囵放进嘴里,嚼几下,皱着眉吞下去。
是干粮,还不至于一夜就馊,但很干,一下子吸光了他嘴里不剩多少的唾沫。
出门该带点儿水的,张启渊想。
他又热、又困、渴、饿、身上疼,总之哪儿都不舒服,站着站着,实在站不住,就坐在了房檐下的台阶上。
这时,这僻静地方忽然来了个人。
不知道是谁,年纪挺小,应该是在神宫监当差的小太监。他打算开锁进门,埋怨张启渊挡着路了,让他起开。
张启渊看他一眼,挪去了旁边。
小太监问:“哎,你谁?快走我告诉你,这儿可是太庙,不是要饭的能来的地方。”
“你才是要饭的呢,”张启渊不惯着他,都不站起来,四仰八叉一坐,说,“小公公,方便的话给口水喝,我给你银子。”
小太监开完门,手握钥匙站着,嗤笑问他:“你谁啊?”
张启渊:“你要是神宫监的,我就是你们掌印相好的。”
“相好的……”和神宫监扯上关系了,小太监这才愿意正眼看张启渊,细细将他打量,问,“奉国府的?渊儿爷?”
“是啊,正是小爷。”
小太监皱了皱眉,问:“没骗我吧?奉国府少爷打扮成这样?”
“我为了你们魏公公,跟家里了断了,”张启渊伸手出去,催促,“快快,给口水喝。”
小太监冲他笑:“成,您等着,这就来。”
又挑了挑眉,道:“您写的艳词我有幸看过,文采藻饰,才华真是不一般。”
张启渊清清喉咙:“甭废话了,快去拿水。”
日头越升越高,小太监出了胡同,很快就回来了,他给张启渊递了一大碗茶,张启渊扔给他一小块儿银子。
小太监高兴,笑呵呵的。
张启渊脸埋进茶里,一口气喝了半碗,然后抿嘴、吐气,用袖子擦了擦嘴,说:“谢谢,你叫什么?”
“您喊小杨就行。”
“行,小杨,劳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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