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他身后说:“你是为了摆脱我才这么说的。”
街上没几个人,可韩家潭的夜比其他地方亮堂、热闹,徐目转过身去,冷冰冰的眼神瞄向林无量,低声问:“难不成要我脱了给你看?”
“那你跟你娘子……”
“我跟她,我俩就是凑在一起过日子的,但她那些事儿我真不知道,也没有准许过。”
“我觉得你……看着不像。”
话说完了,林无量还是紧紧地咬着嘴皮子,他哭腔都出来了,难以接受眼前的男人是刑余之躯。
也有些心疼他。
“有什么像不像的,你这辈子见过很多太监?行了,你快回去吧,”徐目淡淡说道,“把门栓好了,等着柯掌柜的她们回来。”
林无量不走,他忽然很着急,两只手抓住了徐目的胳膊:“大人,我不管,我还是愿意跟你。”
徐目:“你不怕清冷寂寞?”
“不怕,在我心里你怎么都是最好,人若是为了那些而活,只怕是和驴马没什么区别了。”
徐目见识的虚情假意太多,自然把这个林无量的真心想得肤浅,觉得他顶多是想有归宿、有饭吃,根本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
就算是编的,也算他会编,毕竟彩珠就编不出这么好的话,她只会说“没什么不甘心的,这世道,我这种出身的人,能讨口饭就行,不想别的了”。
两人的话看似是一个意思,又完全不是一个意思。
“回去吧。”徐目心里触动、翻腾,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说这个。
林无量:“换做别人,我应该不会缠着,早就离开了,因为是你,所以觉得不一样。你别问我是什么理由,我也说不出理由,非要说,应该就是上天把将来的咱俩放在了一块儿,所以现在的我才想跟着你。”
徐目:“你先回去吧,万一有人敲门抓药呢。”
张启渊接下去要走什么路,张吉全自作主张安排好了,等过完七月就解去禁令,去提亲,然后娶工部沈侍郎的妹妹。
腊月之前,张启渊又将以军中小旗的身份赴辽东戍边,要是之后立下战功了,晋升、赏赐、世袭都不会少的。
跟上次一样,远不到提亲的日子,李夫人曹夫人就已经开始忙了,张启渊不将这些放在心上,他打算写一本新书,讲点不一样的故事。
没写完的那本先扔下了。
新书琢磨了有一阵,说的是化为男形的灵物玉兔,爱上了西方神祗孔雀,知晓他非男非女的身份,觉得他崇高威慑、力量强大……
因为近来读了些外边送来的书,张启渊发现京城坊间改写传说的风气正盛,也就打算凑个热闹,他不喜欢写雅的,专爱写俗的,也懒得管别人怎么说,至少自己心里高兴。
还没开始写序章,只是在纸上题了个书名,端稳宋楷,三个字:《醉惊情》。
张启渊低着头正端详,一抬头,崔树进来了,在鬼鬼祟祟探着头,往屋外看,然后把门合上。
他凑过来,小声道:“爷,我给你想了个办法。”
这人是忠心的,那时候被张吉逼迫,换信、隐瞒都不是他的主意。他诚恳地打算将功补过,心里也愿意为了张启渊冒点儿风险。
张启渊用东西把写了书名的纸遮上,问:“什么办法?”
崔树:“厨房的人会来拿脏碗碟,我给他们一些钱,让他们给汪四爷报个信儿,不写在纸上,记在脑子里,没人拿得了咱的把柄。”
算是个稍微靠谱的主意,可交给个厨房里做事的陌生人办,听来还是危险,张启渊皱了皱眉:“你认识厨房的人?不然怎么确保他不说出去?”
“不认识,爷,这是唯一的办法,我相信总有人见钱眼开,再说,也不是说要紧的事儿,就说让汪四爷来看看你,说你被罚了出不了咱们院子。”
张启渊叹了一口气:“我倒是没什么,就怕完了被发现,连累不相干的人,我和魏顺的事儿被祖父怎么一闹,场面够荒唐了。”
崔树愣着,做好了准备,道:“那我就半夜跳墙,您别担心,咱们这些天没随便逃,守着院子的早就放松警惕了。”
“哎……”张启渊不大相信,“你真的行?”
崔树:“行,爷,不为别的,为了主子你。”
张启渊叹气:“你可要想清楚,我现在连自己都保不了,更别说保你了。”
“我行,”崔树也算是豁出去了,还在那儿笑呢,说,“我去趟魏公公家里,跟他说说事情的缘由,让他知道换信的事,也告诉一声您被罚了。”
张启渊又想想,“啧”了一声,道:“还是算了,要是被祖父发现,让你挨了打,我就成罪人了。”
“不会,主子,让我去吧。”
崔树是个机灵的、忠诚的,也是执拗的,他不信邪,硬是费了口舌,最终教张启渊勉强答应了他跳墙出去,可张启渊有条件,非要崔树带上他一块儿。
崔树说不敢。
张启渊翘起腿,抱起胳膊:“那我就一个人去。”
“成吧,”崔树没再劝他,思考了片刻应声,“就今天半夜,咱们跳墙想办法跑,要是被发现了,我就把他们引开。”
张启渊深思,郑重地点头,压低了嗓子说:“你先去准备盘缠,千万别让他们几个知道,尤其是珍儿。今晚咱们这一去,可能就不再回来了。”
“好。”
张启渊:“我是真在这破地方待不下去了,等到七月一过,他们架着我去沈侍郎府上提亲,就真的回不了头了。”
崔树:“爷,那就走,我陪着你,当是弥补那日的过错。”
祸兮福所伏,那封要送给魏顺的信落在张吉的手里了,是祸患,可要不是这个祸患,张启渊身边都没这样一个能豁出去、肯为他拼命的人。
崔树不懂他和魏顺的感情,可还是打算为他俩做这件事。
两个又商量了几句,然后,一个去准备盘缠,一个在房里收拾东西,张启渊什么都想带上,但想想还是放下,一会儿之后,他忽然坐在地上了,靠着柜子发呆,半天没动静。
他在想:逃吗?逃去哪儿呢?魏顺愿意跟着?
又想:要是去了魏顺家里,碰得一鼻子灰,之后又该去哪里?那种情势下,奉国府必然不能再回了……
什么计划都没有,就这么说走要走了,张启渊不是一星半点的慌。他从生下来就没离开过奉国府,纵然有逃离的决心,也没法完全不为将来担忧。
“走,”乱七八糟想了一堆,他又站起来,继续收拾东西,这么跟自己说,“人是活的,有胳膊有腿,还能死在外边儿?”
他想,今后的生活再差,也不像在奉国府这么憋屈;他又想,要是继续在这院子里待下去,什么别的希望都看不见了,往前半步就是死胡同了。
第54章
魏顺更休,终于能暂不穿吸饱了香灰的官服,天气又热,他干脆穿短衣衫薄裤子,什么也不顾忌地待在院子里。
晚上饭才吃过,太阳将将落山。
徐目去韩家潭了,是喜子过来告诉的,他泡了一壶冷的甘蔗芦根水,给岔着腿坐在房檐下的魏顺倒了一杯,双手递上,说:“徐大人出去了,说去韩家潭了,让我跟您说一声,他还说回来给您带点心。”
魏顺坐得悠闲,脚还晃着,接过凉凉的杯子冷笑:“等着吃他的点心,我干脆饿死算了。”
喜子:“说是那里真的有家卖点心的,整个儿京城的人在吃,下午去就不一定有了,得碰运气。”
魏顺喝了一口甜丝丝的水,点头:“玫瑰蒸饼、果馅儿顶皮酥,那天在秦公公家里吃过了,也就那么回事儿。”
一旁,房前的灯笼落下光,喜子站在光里,猛地吞口水。
他问:“不好吃?”
魏顺:“没不好吃,是我不爱吃,改天让徐目去买,拿回来你们尝尝。”
喜子:“真的吗?”
“真的啊,点心而已,至于这么开心?”
人的适应力其实很强,在这儿住了些日子,魏顺已经习惯这种简单安静的生活了,想昔日,西厂和提督府总有来客,各路人恭敬喊魏督主,屈他之下,阿谀奉承。
现如今,家里十天都不来客,圣上也不召见他,那日去街上,听见茶摊子上有人闲聊,说西厂提督现遭沦弃,在太庙洒扫搬运,承受欺凌,过得猪狗不如。
那些人说得高兴,魏顺凑过去听了,他们就更有兴致,向他透露些西厂前提督的“小道消息”,还给他要了杯茶,让他吃碟子里的五香豆。
魏顺问:“他这人真有那么遭恨?”
喝茶的:“可不,干了那么多坏事儿,要我说,让他去太庙都算轻的,就该革了职,弄到苦寒的地方充军去。”
“没错儿,”旁边人附和,“咱们朝里的文武百官再不好,也不能叫个太监骑到头上尿,那是反了天了。”
桌上有人笑骂:“就是!没根儿的东西!”
魏顺坐在他们旁边,又问:“他害了你们?还是害了你们家人?”
“没有,”一开始与他搭话的那人答,“咱们老百姓只求家国和睦,不想个阉人当了皇帝。”
魏顺:“我怎么不知道他要当皇帝。”
“兄弟你是不知道,要不是都察院这回手硬,那阉人肯定已经成了,他在外边狠毒,在圣上面前谄媚,老头子年纪大了,被他哄得团团转呐。”
魏顺嘴巴干,喝了一口他们请的茶,说:“宫里又不是没有皇子,能轮得到旁人?”
“他有兵权啊兄弟!就是因为延绥大捷,那阉人趁了俞尚书的风头,提督了十二团营,弄得奉国府坐不住了,这才……反正就这么回事儿吧。”
这帮男人都是在街上做小买卖的,觉得魏顺年纪小,是根嫩葱,于是着急教他朝堂上这些事儿,魏顺也不着急,安静听着,听完了,还是摇头,说:“又和奉国府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男人放下杯子压低声音:“奉国公的二儿子知道吧?在杭州都司,他娘子的爹,就是那都察院的李总宪,叫李如达,奉国府和都察院,看似两个姓,实则一家人。”
旁边儿的人插嘴:“对了,还有件事儿,姓魏那太监把人家奉国府的嫡孙子……哎唷,我都不敢说,腌臜死了,小兄弟你想想,这么丢人的事儿,奉国公不治他姓魏的才怪!”
魏顺短暂沉默,抿了抿唇,道:“什么腌臜,我没听明白。”
“就是,就是……”张启渊那篇艳词在坊间是传开了,男人仔细回想,脸都红了,说,“张家的嫡孙子,给魏顺写了一封信,说的全是些耳鬓厮磨、肌肤之亲,尤其说什么‘腹中蜜,舌上香,将吾元阳饮,宝相玉里藏’。”
另一个男人擦擦嘴:“宝相什么……没听懂,啥意思?”
“宝相是宝相花,圣洁尊贵的纹样啊,结果被那纨绔拿来形容太监的那地方。”
男人低声说完,皱起了眉头。
旁边响起其他男人的哄笑、骂声、干呕。
魏顺咬了咬嘴,把脸转去一边,再什么也没说。
他把茶喝光,站起身走了,隐隐听见身后哪些人还在乱嚼。那污秽见不得人的信件,是张启渊亲自带去西厂的,魏顺看过、亲自贴在奉国府那儿的。
被个陌生人念出来,魏顺不觉得丢脸害臊,只觉得心里疼,还恨。
他以为自己坚韧不拔,结果回忆着方才那些人的话回到家,一进房门,腿就软了。
他坐在了凳子上,一边倒茶一边掉泪,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还遭恨,一时间觉得自己哪儿也不好,不被人喜欢,没有用处。
手发抖,瓷茶壶的盖子被晃得“当啷”响,魏顺的眼泪“吧嗒”掉,落在了颜色很浅的茶里。
以前他有地位,被痛恨无妨,甚至心里得意,而现在,他脆弱的内里被易碎的皮囊包裹着,遇到什么就承受什么。
天彻底黑了,喜子等着添水,魏顺还是岔开腿坐在台阶下,他想够了那天去茶摊的事,回神,冲喜子笑,说:“这甘蔗泡水还行。”
“主子,您喜欢,我以后常弄来喝,”喜子接过杯子,给添上水,又掏出张洗干净的手绢给他,“甘蔗不嫩了,看着嚼不动,只能泡水喝。”
魏顺:“柳儿在干嘛呢?你不用待着了,去找他玩儿吧。”
“我陪您吧,不去玩儿,柳儿他在帮王公公栽花,”喜子看魏顺拍拍旁边的台阶,于是小心翼翼过去,挨着他坐下,道,“王公公想给家里多添置些花草,空气好,招蝴蝶,您心情也好。”
“行,”魏顺缓缓点头,“随他们折腾吧。”
家里就这么几个人,地方不算大,没什么好忙的,魏顺于是不着急等徐目回来,胡思乱想着,想到了徐目和彩珠的事。
好歹以前是权倾朝野的提督,魏顺眼睛尖,心也细,所以看出了徐目和彩珠关系不好,且不说有没有爱,在当下,这俩人连相敬如宾都谈不上。
许是两个看在魏顺牵线的面子上,才没挑明说过不下去、要分开。
而住在韩家潭药铺的那林无量,最近时常被徐目提起。以前药铺那边都是徐目在联络,除了调查消息的正经事,魏顺也没多问过。
徐目突然提他干嘛?魏顺反正是闲的,开始费心思琢磨。
可实际上,他对徐目和林无量的事知道的并不多,只知道林无量是块粘牙的糖,难赶跑也甩不脱。
“麻烦……”魏顺无奈低念。
深夜,丑时到半。
一直在装睡的张启渊从床上下来,摸着黑穿衣裳、束头发,又开了柜子取早放在那儿的布行囊,往身上一挎。
他偷偷开门出去,崔树就在门外站着
“爷,”崔树背上也有个装了盘缠的包袱,他小声说话,抬手往头顶上指,“咱先到后边儿去。”
“嗯。”
没什么要商量的了,怎么逃傍晚已经探讨过,全在俩人的脑子里装着。张启渊胳膊腿都长,这些天还老往屋顶上爬,已经把上墙的本事练了出来,他冲步,踹墙,踩砖缝,崔树在底下抬他脚,往上托。
崔树:“爷你先看看有没有人。”
“没。”张启渊低声回他,接着,抬腿上墙。
下个瞬间,张启渊坐在高高的院墙上了,终于感受到夜风拂面,嗅到了自在的气息。很快,他伸手把崔树拽上墙头,还抬起嘴角冲他笑:“本少爷以前是不想走,这不?说走马上就能走了。”
崔树谨慎:“爷,咱当心。”
张启渊:“放心吧,有我在呢。”
被关了这些天,张启渊是长大了、成熟了,可那股子冒然的劲儿还是有,他白天还劝着崔树当心,可一到夜里,他自己一参与,马上换了套说辞。
甚至在跳墙以后告诉崔树:“今儿奉国府夜逃,明儿就在昌平州上洗暖泉,抱着我的心上人了。”
崔树扥他袖子,食指放在嘴上说“嘘”,抓着他胳膊往前走,专摸最黑的路。
奉国府说小不小,倒也不是大得没边儿,可今晚上,它变成了个比皇宫还宽阔的地方,走了很久还要走,廊子外边是廊子,路的那头还是路。
走得心惊胆战,摸黑走了太久,还是没走到外围墙那儿。
张启渊和崔树一后一前,正慌着,谁知更慌的这就来了——俩人一拐弯儿,崔树一头撞上个人,那人站得端正,身上邦邦硬,崔树“哎”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人手上有灯笼,张启渊也没顾得上看是谁,他慌张得要命,一把将崔树拉起来,拽着就往反方向跑。俩人埋着头,片刻后,也不知跑到哪儿了,总之是个黑洞洞的地方。
再一抬脚,结果踩进了草丛,湿湿的全是露水,跑起来滑得要命。
细听,身后有人喊:“渊儿爷跑了,快堵上,是渊儿爷……”
脚底本来就滑,又看不见路,张启渊一分神,就往前摔了个马趴,下巴磕在了脚底的石头上,还有些很粗的草枝,直往他脸上和眼睛里戳。
而一旁,喘着粗气的崔树爬了起来,着急问:“爷,你没事儿吧。”
张启渊也喘粗气:“没有。”
崔树:“那成,你先藏好了,找机会出去,这儿黑,我过去,把他们引到别的地方。”
“不是……”张启渊龇牙咧嘴坐了起来,他手疼、腿疼、膝盖疼,用力地倒腾气息,还打算说什么,结果怀里感觉一重,接到一个沉甸甸的包袱。
崔树说“爷你想办法逃吧,趁着天黑出去,别管我”,然后撒丫子跑了。
张启渊皱眉,急喘气,坐在一堆湿透的草里。他背着行囊,抱着包袱,冲动、惶恐、茫然、怨恨。
第55章
深夜里,正是睡觉的时候,独自在床上的李夫人被惊醒了。她听见有人叫门,一出帐子,看见门上映着房中小丫鬟的影子,姑娘声音细细地说:“夫人,夫人您醒醒,渊儿爷来了。”
相似小说推荐
-
房间里发生的一切(圣女厨) [近代现代] 《房间里发生的一切》作者:圣女厨【完结+番外】晋江2025-11-01完结总书评数:211 当前被收藏数:1231...
-
包办婚姻出真爱了(久陆) [近代现代] 《包办婚姻出真爱了》作者:久陆【CP完结】长佩VIP2025-10-30完结20.90万字1.49万人阅读526.85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