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这小杨倒是热络,说,“要不您去衙门里坐吧,我们这儿闲的时候都没人,我给您泡壶茶,您和魏公公坐着聊聊?”
张启渊在喝剩下那半碗茶呢,对他摆了摆手,说:“不了,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吧,不用管我。”
“那成,我拿完东西就回去了。”
小杨进库房去,没待多久,拿了俩铜瓒盘就走了,张启渊是真渴了,也真饿了,不但把一大碗茶水喝了个精光,还将剩下一个烧饼也吃了。
又等了会儿,才有人来。
人的影子还远呢,张启渊不用细瞧就知道是魏顺,他连忙站了起来,腿疼忘了,下巴疼也忘了,只剩下盯着他看,站在枣树下,等着他更近一些。
魏顺变样了,穿的是掌印常服——垩白贴里加黑靴,没戴纱帽,人落寞,步子很慢。
他不知道前面那个人是张启渊。
刚才,魏顺本是在忙碌祭中溜神的事儿,写好了计划,盘点器物,结果徐目忽然造访,说有人找他,让这就去见。
魏顺没当回事儿,问:“谁啊?”
“以前在延绥认识的,就是俞骆他手底下那个,会蒸包子那个。”
魏顺顾不上,一边数东西一边问:“他来干嘛?”
徐目:“说是在延绥欠您几斤腊肉,还有些番薯干,回来一直忙,这才记起来,专程来还了。”
“有吗?”魏顺看向徐目,皱了皱眉,说,“我真的想不起来了,算了,你跟他说不用还了,我这儿还一堆要弄的,没空。”
徐目:“怎么能算了,几斤腊肉带回家去,也够咱们几个吃挺久了。”
“啧,”正撞上神宫监要忙的时候,魏顺被徐目闹得有点儿生气了,白他一眼,道,“那你替我收下吧。”
“不行,他这人挺倔,不愿意把东西给我,自己又拎不动,在库房那胡同里等着呢。”
“添乱,”魏顺叹了一口气,又开始核对东西,半晌之后才说,“行,叫他等着,我忙完了去一趟。”
徐目这人就是这样子,正事儿挑着干,撒谎、骂街、斗殴、使坏属他最积极,说完了这些也不脸红,去旁边等着了。
过了会子,魏顺忙完,跟他说:“走吧,咱俩一起去。”
徐目:“行,到时候我在胡同口等你。”
徐目会撒谎,可样子还是有些反常,但魏顺脑子忙昏了,也就全信了他的话,觉得奇怪但没多问什么。
直到走进那偏僻处的胡同,头顶被晒着,脚底下刮穿堂风;直到看见绿荫笼罩,地上洒落细碎光斑,听见枣儿树叶子“刷啦”响……
看见了站在树底下的张启渊,魏顺终于懂了徐目为什么奇怪。
于是没加留恋,转身要走,却听见张启渊乱步跟了上来。魏顺慌张愤恨,几乎要跑,谁知张启渊一迈腿挡住了他,和他面对面站着了。
张启渊猛地扑上来,使劲儿抱他。
刹那,他浑身僵硬,脑子发麻了。
第57章
翠青的枣树底下,张启渊抱着魏顺,满嘴只剩下一句:“那信不是我写的,信不是我写的,真不是我写的……”
魏顺圆睁着眼睛,僵直身子,像被惊着的猫又遇见恐吓它的人了。
半晌过去,他终于轻轻出声:“别抱我,你撒开。”
张启渊执拗地解释:“信不是我写的。”
头顶是生长繁茂的树冠,底下挂着青黄色的小枣,朝阳的一面已经染上了浅浅的红色,其中有颗着急的,不等熟透就掉下来,“当”一声落在张启渊身后的地上。
同一刻,魏顺使劲从张启渊的怀里挣脱,踉跄后退,谈不上体面,甚至有些狼狈。他在几尺外红着眼睛看他,发觉自己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病:看不得张启渊了,听见他的名字都会全身僵住,心口疼,更别说站在他面前,还被他抱着。
“走吧,”魏顺道,“别再来找我了,我不想看见你。”
张启渊无措,急换着气:“你要相信我,那封信被我祖父——”
“别再说了,我现在什么风光都没了,也不想再和奉国府扯上关系。”
心里的疼胜过刀子剜肉,然而魏顺只是眼睛红着,泪都没掉。话说完了,他转身就走,未有丁点儿留恋。
张启渊被晾着。
天上,太阳钻进一朵很厚的云里,枣子树下没了碎光,神宫监的晴天变成了阴天。
一会儿过去,魏顺走了,徐目回来了。
“走吧,”徐目主动伸手,从窗台上取了张启渊带的包袱,说,“先跟我去他家里,你在这儿待着不行,奉国府的人万一来了……反正回家吧,晚上再说。”
张启渊:“他都不愿意听我说话。”
徐目朝前走,他跟上,又道:“要是他真不搭理我,我心就死了。”
徐目:“晚上他要是还那样,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你到时候回家吧。”
张启渊:“不会回去,我这辈子都不回去了。”
云散去,灼热的天气恢复了原样,张启渊的承诺太缥缈,让人没法儿相信。
徐目于是不搭话。
“真的,”好久没见,张启渊像是不把莽撞当成勇猛了,而有真的勇猛了,又说,“我很担心我娘,但没办法,我不想过他们定下的生活,也不想娶任何女人。”
徐目还是怀疑他:“你不是已经有了个通房的?你近身的丫鬟?”
张启渊:“没有!那是我娘撮合的,我没跟她圆房。”
徐目挑挑眉,把脸转去一边。
“真的,”这几乎是张启渊十多年来最耐烦的一天,他解释,“因为我跟魏顺的事,我祖父教训我娘,我娘只能教训我,给我说亲纳妾。”
徐目:“外边很多人都知道你跟我主子的事了。”
张启渊居然有些想笑:“我知道,就因为我写的信贴在奉国府外的大街上了。”
徐目不明白他在乐什么,瞪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那信是谁贴的?”
沉浸在相思里的张启渊:“我知道。”
没睡、受伤、逃跑、几乎没吃饭、一直走路——这些一整个儿折腾下来,张启渊已经精疲力竭了,可他的心忽然涨涨的、发热,因为想到了魏顺。
徐目显得嫌弃,问他:“你真不觉得丢人?”
张启渊没懂,反问:“哪儿丢人?”
“贴在大街上的信。”
“不会,我喜欢他,有什么丢人的,只有奉国府才因为那事儿没脸面。”
徐目:“你真跟他们划清界限了?一辈子不过你的富贵生活了?”
张启渊点了点头。
他表情倒不显得笃定,其中掺杂不安,说:“皮肉之苦、出不了院子、做不成喜欢的事,得读书习武,得考功名,还要娶好几个根本不喜欢的女人,生一堆烦人的孩子……这种生活也值得留恋?”
徐目不解,不信,不认为他不会反悔,叹气,说:“你一生下来就不短衣食,把人世间想得容易,才说出这种话。”
张启渊和他争辩:“你这人,站着说话不腰疼,没当过张吉的孙子,才说出这种话。”
因为祭神的事,魏顺傍晚多忙了些时候,回到家天都黑了,徐目站在门口等他,一脸死了人的凝重模样,低声说:“主子,我把那谁带回来了,你骂我一顿吧。”
魏顺:“谁?”
他忙碌了一天,又因为张启渊糟心,很累,手里拎着顺路抓来的安神的草药;“那人”是谁他心里清楚,但装糊涂,不等徐目回话,就迈过门槛朝里走了。
徐目在他身后跟着,说:“他说张吉换信……我觉得不是编的,他脸都成那样儿了,下巴破了,柳儿给搽药,腿上一片皮都没了。”
魏顺:“所以呢?和我有什么关系?”
徐目:“那你不留他了?要是这样,我就让他走了,家里就这俩院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这种破事儿今后别来问我,我家里简陋,也不欢迎不相干的人。”
魏顺站在前院的倒座房门口,把手上的药扔进徐目怀里,眉头微蹙,蛮生气的样子,说:“徐目你该知道,我跟他怎么论都没可能了。”
“知道,”都这状况了,徐目只好点头了,应声,“那成,你先在这屋里待吧,我让他走,让喜子去煎药。”
“嗯。”
徐目:“你撕碎的那封信,我给他看过了,他咬定了不是他写的。”
魏顺都已经上了房前台阶儿,徐目这一说话,满不在乎的他还是把脚步停下,脑子里混乱,心慌。
想了想,背着身说:“你真信他啊,这么多天都没来一趟,在家里过好日子,妻妾成群了——”
“不是,主子……”
“徐目你还不明白?我从一开始就一厢情愿,那时候总盼着他有个什么山盟海誓的说法,哪怕是骗骗我也好,可他从来没说过,”魏顺微微转过头,开始苦笑了,道,“现在想来很蠢,就为了个‘特殊’,为了个‘偏爱’,一直盼他选我,可是人家呢,薄情潇洒,谁也不选。”
话说完,魏顺打开房门走了进去,合上门,开窗,自己用火折子点灯。
徐目无奈吁气,转过身朝着里院走,一边走一边喊喜子,喜子出来,把魏顺要喝的药接了,打算拿去煎煮。徐目问他:“渊儿爷呢?”
喜子:“在厢房里等着。”
“睡了?”
“没,醒着的。”
“你去叫他,我带他回去睡,”徐目也是没办法了,抬起手把自己头拍了一下,埋怨,“都不睡觉,一双的夜猫子。”
喜子进去喊人,张启渊这就出来。
徐目开门见山,告诉:“他回来了,不愿意看见你,不信你说的话,我怎么解释都不听,你要是没其他去处,晚上先跟我回去睡。”
“你没跟他说我……”
“他不听,”徐目说,“我解释过了,没用。”
“我去找他。”
要么说,野物被驯化了还是野物,长进了的张启渊还是那个张启渊,他要见的是他的心上人,又不是万岁爷,管他失不失礼,冒没冒犯!
他绕过徐目跑出去,把这院里的屋子挨个儿查了一遍。徐目追不上也拦不住他,他找完了里院去前院,看见倒座房的灯亮着,于是冲上台阶,一把推开了房门。
魏顺正翻开本选吉时、看宜忌的历书坐在灯下。
果不其然,魏顺心想。
看吧,奉国府这位还是这幅样子,还是劝不住也惹不得。他撒泼惯了,一进门就说:“我为了你才跑出来的,你为什么不见我?”
魏顺低下头,把历书翻过一页,不说话。
张启渊几步跨到他身边,一弯腿就跪下了,着急地说:“信不是我写的,原本的信被我祖父换了,他手底下有个擅仿别人字迹的人。因为和你的事儿,我被罚杖打二十,三个月不出院门,待在房里抄书;还有通房的珍儿,我跟她什么都没有,是我娘为了奉国府的脸面,逼我的。”
窗户窜进来夜风,油灯上光晕微闪,话说完了,屋内彻底安静了。
半晌没人说话,后来,魏顺没好气地催促:“你快起来,跟我这儿背书呢?”
张启渊急着喘气,说:“全是真的,要是我骗你,晚上睡觉被房梁压——”
魏顺:“得了吧,我没工夫听你发誓。”
他还是不看他,冷冰冰的,三心二意,顺手把历书折起来的页角给捋平顺了。
张启渊:“为你,我晚上偷着跑出来。”
魏顺沉默,接着苦笑:“你是在讲条件?想非逼着我说实话?行,我告诉你,我恨你,你曾经的无情、我爹娘的死、西厂的败落,我全算在了你头上。”
张启渊脑子里“轰”一声响,膝盖疼着,没跪稳当,险些跌倒在地。
他:“你爹娘的死,西厂,你觉得这些怪我?”
“怪你啊,要是没有月阙关平叛,没有边关战事,你吃什么穿什么?又拿什么享乐?”魏顺心里承认自己在翻旧账了,可觉得这不是胡闹,顶多是新账旧账一起算,他怎么都得找个理由撒气。
而归根结底,一切都因为那封羞辱他的信。
不管信是不是张启渊写的,魏顺的心病都好不了了。
他从椅子里站起来,离张启渊远一些,装模作样,从另一边儿架子上找东西。
说:“奉国府送我一首‘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我也还你们一首诗。”
随即念道:“全唐诗,豪家子,‘年少家藏累代金,红楼尽日醉沈沈。马非躞蹀宁酬价,人不婵娟肯动心。’”
是迟缓冷淡的语气,是首讽刺权贵的诗,魏顺念出来了,听着像是诀别。
张启渊顿时急了,再次解释:“那信真不是我写的,要是你不相信,我照着抄一遍你就知道了。”
“可我现在不知道相信谁。”
本来在背过身去交谈呢,魏顺只留给张启渊一个轻盈又沉重的背影,可这句话说完,他忽然转过脸来了。
他绝望哀怨,眼角染红,神情像个傀儡一样直愣愣,他说:“那我干脆全都不相信了。”
张启渊忍着腿的疼,从地上站了起来,欲冲过去抱他,又一下子泄了气,没抱,只说着:“你一定要相信我,咱们从前——”
魏顺打断他:“咱们从前……你从来不跟我说真话,你得知道,今日尝见的苦果,从下雪天你骗我你是断袖那次,就酿下了。”
张启渊心里揪着疼,魏顺说话像叹息,张启渊眼角有泪滑下去。
张启渊没察觉自己哭了。
从魏顺家出来,张启渊打算去街上找家客店住,徐目非要他跟自己回家,怕他遇上奉国府的人,形单影只招架不了。
“你身上不是还有伤么?”徐目拍拍他肩膀,往前走,“家里什么都有,方便。”
张启渊就跟上他,问:“你不觉得我在骗你了?”
徐目轻笑:“谅你不敢撒谎。”
张启渊眸光变暗:“看吧你还是怀疑我。”
徐目:“怎么说呢,也不是有多相信你,就是想起了从前的相处,觉得你这人还行,除了对我主子薄情这点,别的都好。”
“我薄情?”
徐目突如其来的评价,张启渊惊呆了,粗鲁地拽徐目的胳膊,说:“我为他挨了打,关了禁闭,好些天躺在床上起不来,现在连家都不回了,你说我薄情,还有没有王法了!”
出了胡同走到街上,张启渊的腿看上去好些了。
还说:“要还是不行,我只能把命给他了。”
没变,他总这副无论对错都理直气壮的样子,徐目一看见就生气,刻意地清喉咙,道:“他刚说一直盼着有个人选他,但你从来没有选过他。”
张启渊不解:“我为了他不娶妻,想这辈子只他一个,这还不算选?”
徐目迟疑了一下,摇摇头:“不够。”
张启渊不服,冷笑着问:“你很懂?”
“我也不太懂,”徐目答,“可他跟我不一样,从小就死了爹娘,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京城,进宫受刑,没有了自己的名字和生辰。他吃的苦太多了,身边是皇子、妃嫔、圣上,再是重臣、权贵,都是利用他,没人把他放在心里特殊的地方,他希望有人给他独一份儿的好,偏爱他,后来把这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
“偏爱……”
走过一家铺子,张启渊没头绪地端详人家门外挂的灯,小声叨念,他懂点儿了,又参不透,毕竟他这样被偏爱的人最不懂偏爱的重量。
徐目说:“这是他头一回直白地告诉我这些。”
张启渊小声嘟囔:“我以为那时候对他很好了。”
徐目和魏顺一条心,方才听完魏顺的话便懂了意思,可张启渊跟他俩不一样,脑子里装着的尽是浪漫、空虚、对凡事凡物占有的欲望。
他生来站在高处,不盼望有谁关切他,家中长辈围着他转,给予丰厚的体恤和期待,他却想起来就心烦。
“两个人相好,不就是能聊诗词,能下棋,鱼水之欢,心意相通,”张启渊说着,认真地回忆起他与魏顺曾经的那段日子,他觉得还行,除了魏顺的脾气阴晴不定,别的都很和睦,还算畅快。
夜色下,俩人往水磨胡同那儿走,徐目瞟几眼张启渊,心里很难舒坦,说:“你真傻还是装傻呢?你先说说,到底有没有给过他承诺。”
张启渊:“什么样的承诺?”
徐目:“比方说你今后打算和他怎么过日子,还有海誓山盟什么的。”
张启渊想想,摇头:“那倒没。”
徐目生气瞪他:“你居然从来没打算过跟他过一辈子。”
“我当然打算了!”
“告诉他了?”
“还没有,”张启渊显得丧气,说,“我刚才脑子里很乱,一堆事儿要解释,根本没想到说这个。”
“以前觉得你挺聪明的,后来觉得你脑子不灵光,”徐目道,“现在彻底明白了,你就是薄情寡义,心如磐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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