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真事儿?”
“应该是,”珍儿道,“说是前几日钧二爷在的时候就已经定了,老爷已经给辽东的卫巡抚写了信,在等消息了。”
这事儿来得意外,张启渊呆住了,他抿起嘴琢磨了好一阵子,然后大言不惭,说:“行吧,去就去,不信我能死在那鬼地方。”
“别,可别,”珍儿忙摆手,道,“辽东冬天冷得要命,马都要被冻死,更别说人了,而且在那儿要和蒙古人、女真人打仗……爷,听珍儿的劝,快好起来,找老爷说几句软话,回禁军得了。”
张启渊低喃:“又盯上我了,我没惹他们……”
珍儿:“我听说和魏公公有关系。”
整日在深宅,外边有些消息传得玄乎,有些消息根本传不进来,其实珍儿知之甚少;她听见是什么样,说的就是什么样。
张启渊一下子慌了,问:“什么关系?”
珍儿去关门了,把两个小的支远,过来,这才说:“可能觉得你和西厂走得太近了,最近老爷他们跟西厂有梁子,或许怕有牵扯,才想把你送走的。”
张启渊:“能有什么牵扯?”
珍儿拿起扇子,一下下往张启渊身上扇风,说:“我就知道这些了,反正你千万不能去辽东,那地方常年都有战事,不是人能待的。”
张启渊伸脚,珍儿给穿鞋,他下了床,软着脚走到了桌子旁,坐下,问:“要是我真去了,多久才能回来?”
珍儿摇头,答:“不知道。”
张启渊:“去,我就去,反正那谁不要我了,也不愿见我,我去哪儿都一样。”
“爷……”
珍儿继续给张启渊扇风,皱着眉头,有点子生气,她真不想他为了个不知名的女子这样,奉国府张氏是将门世家,忠贞勇武,胸怀大义,从没出过这么拎不清的男人。
珍儿就吓他:“很多人去了就回不来了,埋在那地方了,爷,你真得考虑清楚。”
张启渊却:“那很好,我死了,如了所有人的愿,反正他们觉得我是草包,更何况我不一定死,说不定能杀敌立功呢。”
珍儿柔声说:“不管怎么样都不能拿你自己置气,要是你去了,夫人和老夫人都会担心的。”
张启渊拗得不行:“我就去,我偏要去,看那人是不是真的不在意我。”
张启渊对去辽东一事的态度,完全是在闹少爷脾气,他不是为了御敌也不是为了立功,只为了让别人觉得他有种,也为了让魏顺担心他。
没出五天,张吉就把他叫过去了。
人还是吃不下饭,老翻来覆去琢磨情情爱爱的事,觉得心内空洞,怅然若失——张启渊瘦了些许,带着房里的下人一起过去。
崔树他们在外边等,张启渊进门去见张吉;进去了,门关上了,张吉什么都不说,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啪”一声拍在了桌上。
然后伸手指了一下,问:“这是你写的?”
张启渊霎那间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就答:“不是我写的。”
张吉一眼就能看透他的伎俩,把信封打开,信纸取出来,抚平了念道:“‘书不尽言,唯盼承休卿早日回信,夏暑渐盛,朝思暮念,情根深种,别无二意’,‘吾,子深,顿首’。这个承休是谁?子深是谁?你觉得我不认识?”
张启渊面不改色,站着,说:“不知道啊,信不是谁想写就写?也没人定天底下只我能叫子深,你要愿意,你也能叫。”
张吉把信纸叠起来,放在了桌上,喊了个护卫进来,在耳边嘱咐几句。
那护卫没出去多久,又回来了,把个张启渊房里的崔树带进来了。
张吉示意:“他昨儿夜里是怎么嘱咐的你,说。”
崔树没加思索,“扑通”地跪下,被张吉威慑得不敢抬头,说:“回老爷的话,渊儿爷让我去金环胡同提督府送信,嘱咐我当心,别被咱们府里人盯上,我揣着信出了院子,走到咱家角门,被守门的拦了,带到您这儿来了。”
“崔树你……”明白被欺瞒了,张启渊一时间咬牙切齿的,都想在这儿踹崔树一脚了,他大声骂道,“你个没良心的!我待你不薄,你居然骗我说信已经送到了!你——”
张吉发话:“你老实点儿!你的人没骗你,他昨晚是把信送到了,亲手交给魏顺的亲信了。”
张启渊:“你换了我的信?”
“是,”张吉走回到椅子前,没坐下,只是缓慢吁气,说,“张子深,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非要和阉人勾搭的,我前些日子就考虑把你送到辽东,现在看,是个好打算。”
“祖父……”这场面,没什么取胜的余地了,张启渊彻底慌神,跪在了张吉脚下,他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对他是真心的,哪怕您罚我,我也——”
“啪”,响声干脆,张吉抡起胳膊,一巴掌扇在张启渊脸上,打得张启渊颊面发麻、发热、巨疼,险些跪不稳。
张吉命人把旁边的崔树带了出去。
“张子深,”张吉掏出手绢来擦手,擦完了扔在桌上,踱着步子,说,“你真行啊张子深,你爹不在京里,就什么都敢干了是不是?”
张启渊被嘴里的血腥气弄得皱眉,答:“不是,我是……随心而为,情不自胜。”
张吉:“我劝你今后少说这种话,要是叫你爹知道了,更不会放过你,阉竖是奴,你是将门子弟,是贵胄,不要再搞那些没边儿的把戏,传出去让人笑话。”
“我——”
“张子深你现在想清楚,西厂那边一切的关系我都帮你了断了,你再不搭理,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了,否则……你不希望隔日面见魏顺的尸首吧?”
张启渊冷笑:“人家好歹是西厂提督,你真有本事杀了他?”
张吉点头:“行,你可以不相信,也可以试试,实话告诉你,魏顺及西厂结党营私、招权纳贿、欺君罔上、滥用刑法、株连无辜,目前案子已经到了核查阶段,结果有几种,重则斩首或者绞刑,轻则带枷发遣、革职充军。不用我动手,西厂也快不行了,姓魏的自作孽不可活,你别觉得沾上他能落得什么好。”
张启渊急了,问:“你不怕有人报复你?”
“冤有头债有主,”踱步的张吉终于坐下了,他说,“此案进呈密疏的是都察院,核验证据的是刑部及兵部,和我没关系,为什么要报复我?我身处局外,看个热闹。”
张启渊声音低了下去,颤抖着,问:“那你能救他吗?”
“能,”张吉的声音轻快起来,亦或者说,他从没因为张启渊这事儿沉重过,只是觉得那关系下贱、丢人、让奉国府失了脸面,他说,“你不再惦念和他的私情,我可能有办法让他活着。”
张启渊:“你骗我,你就是主使,你跟李如达暗中勾结,以权谋私,借刀杀人!你见不得阉人当道,尤其魏顺还是叛民的孩子,于是你拿兵权和世家身份做筹码,逼迫圣上不得不做出选择——”
“咚”的一声,张吉伸手拍了桌子,桌子上的物件儿都跳起来,他直视向张启渊,眉头轻拧,冰冷无情,咄咄逼人。
他喊进来两个会武的人,沉声宣布:“张子深勾结阉竖,违背礼教,失德不肖,罚杖打二十,即日起在松际轩养伤,禁足思过三月,抄写《礼记》、《孝经》、《家训》、《家诫》,期间我派专人看守,不准擅自外出。”
张启渊不服气,说:“祖父,我平日不问朝堂事,只读圣贤书,从未失德不肖——”
“你住嘴,”张吉面色平静下来,冲那俩人一抬手,说,“现在拉出去,关起门,就在这院子里打,打完让下人搀回去。”
魏顺好些天都在西厂待着,应付圣上派来查案的人,他谨小慎微也八面玲珑,算是能体面地应付过去,而他所提东厂与庄妃谋逆一事,因为时间远,暂时押后,没什么进展。
这天傍晚好不容易回府,徐目说洗澡水准备好了,魏顺说那就去梳洗,徐目说:“主子,这些天想来想去,我觉得对不住你,给你想不出个好法子。”
魏顺摇头:“我一心往上,得罪了太多人,朝中众臣都敌视我,当下的局面没人扭转了。”
徐目:“是因为您办了太多高官的案子——”
魏顺:“因为他们是正统,我是异端,从前的局面长远不了,他们在这时候很团结,说家族血脉,讲祖辈功绩,万岁爷不会不看他们的面子。”
徐目抬手,在院子里拍了拍魏顺的肩,轻声宽慰:“但是你放心吧,万岁爷一向欣赏你的才能和个性,不会置你于死地的。”
“怎么着都没事儿,”魏顺抬起头,看着这宅里的屋檐和院落,以及高处树的枝、墙根坛子里的花草,露出一丝苦笑,“就是挺舍不得我这个家的,也不知道今后要住到什么地方去。”
徐目:“咱还有水磨胡同的房子,那房契上写的是我的名字,实在不行你就搬过去,正房给你住,我跟彩珠搬到厢房去住。”
魏顺笑,说:“那我不成了没皮没脸了?你们小夫妻两个,我住那儿算什么?算谁的大爷?”
“没关系,”徐目跟着魏顺朝屋里走,道,“反正家里地方宽敞,就是多一双筷子的事儿。”
进了屋,小太监们早就点好了灯,魏顺一眼看见桌上放着个信封。
上书:魏顺提督亲拆,张氏子深手封。
“魏提督,
结交阉孽乃吾门楣之耻,吾已听从家中长辈教化,不日后将成婚娶妻,你我从今不再纠缠。
宋时谢晦斋有云: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张氏子深顿首。”
短短的一封信,魏顺却看完就卸力,整个人往下坠,险些瘫倒在地。
几日前看见兵部刑部的人乌泱泱涌进西厂大门时,他都没这样。
徐目两步迈过去,搀住他,问怎么样,他却牙关咬得死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徐目夺过他手上的信,草草读了一遍。
悲凉还在滋长,愤怒已经涌现,魏顺气得过火了,徐目让人倒了半杯凉水来,他喂给魏顺。
魏顺这才出声说话。
“在万岁爷面前给我穿小鞋的人都讲礼,”他一下一下,胸腔起伏,急切地倒腾呼吸,说,“那些恨我的、盼着我死的人都不这么羞辱我。”
徐目急着劝:“主子,咱以后真不搭理他了,不就是一封鄙俗没文采的信?你到时候也写,多写几封送过去,好好儿骂他!”
魏顺:“凳子呢?我想坐着。”
此时此刻,未定之事、朝堂风云、难测的君心、这一封信……魏顺的境遇何等失意。
他坐在桌旁的凳子上,把那张信纸拿起来,信封也拿起来,叠在一块儿,狠狠地撕了。然后,那些轻飘飘的带墨的纸屑,被一挥手扬到半空,鹅毛雪一样,落在通往院子的门框里。
他说:“一事不成,万事难成,我此生的气运到这儿了,怨不了别人。”
杖打二十结束,张启渊的苦日子这才开始,头一个晚上,他是昏迷的,一是由于被打,二是由于本就病着,好些天没吃饭了,根本挨不住折磨。
李夫人守着床流了一夜的泪。
“那么多人,你不和正经人家的玩儿,偏跟个西厂的玩儿,你祖父正在恨他呢,你不是不知道,”李夫人用手绢揩泪,在床边坐,拉着张启渊的手,说,“还因为个外头的女人,把自己弄病了。”
珍儿过来,在李夫人脚前跪下,悄悄地说:“夫人,寅时了,我守着渊儿爷,您去歇着吧,你刚出的月子,不能老这么哭,眼睛该疼了。”
“我还成,”李夫人攥住珍儿的手,小声说:“他爹又不在,今后我该好好管着他了,前些时候只忙着小的,没顾得上他,给他机会犯错了。”
珍儿:“夫人,您放心吧,渊儿爷他心好,不坏,出这事儿也不全怪他,他就是想交朋友,没想跟西厂扯上关系,至于那个姑娘……他从没说起她是哪儿的、叫什么,您想知道得问毛久跟崔树去,他俩常常跟着去找她。”
珍儿又道:“不过还是别问了,都过去了,您说是吧?”
李夫人叹气:“再等等,天亮了我去找老爷,我是做娘的,孩子被打了,我总得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珍儿轻轻点头:“那我和您一起守着。”
这一整晚,张启渊没醒,灯一直亮着,珍儿忙前忙后,给换退热的手巾,陪着李夫人说点儿话。
等天一亮,李夫人擦了把脸,立马带着人去找张吉了。
到了房里,老两口起床没多久,正围着桌子吃早饭呢,李夫人进屋行礼,还没开腔,张吉就知道她为什么而来了。
“厅里等着去,”张吉说,“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叫你过来,老二效忠朝廷,家里也就这两个孩子的事儿,你还弄不明白,就知道添堵。”
“老爷,求您告诉我他犯了什么错误,劳您动那么重的家法?”李夫人等不及,非要现在把话说了,她道,“小老五他顽劣无知,朝堂上的事他从来不掺和,就算是交的朋友您不满意,也不至于被打成那样。”
张吉声音低沉,坐在那儿转头看向她,问:“被打成哪样儿了?一个从小练武的将门子弟,这么点儿罚都受不住,还想有什么作为。”
李夫人:“昨儿烧了一夜,一直昏着,到现在都没醒,大夫叫来几回了。”
张吉:“他跟魏顺……你不知道?”
李夫人摇头。
也没在庄重的场合,却有什么压得人心口难受,张吉跟夫人坐着,李夫人站着。
“他给那阉人送去一封信,”张吉说,“写的尽是些卿卿我我的话,我想你不用我多解释吧。”
此前从来没构想过的真相,对李夫人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张吉亦对她步步紧逼:“是你把他教养成这样的,他现在关了禁闭,你也要专心反思,想想自己会不会当娘,有没有德行。”
在偌大的奉国府里,女眷中只有李夫人胆大,敢自作主张来找张吉,可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而那个叫做李蕴荷的少女的锋利和脾性,早就被父亲和张家男人磨得不剩下多少了。
她跪下认错,又承诺:“老爷放心,我会严格管教他的。”
“退吧,”张吉长吁一口气,说,“整日想些歪门邪道的,今后也难成大器,张子深在今年冬天之前必须完婚,你平时也多留意,让人给他牵牵线。”
“知道了,老爷,我先退了。”
丫鬟把李夫人扶起来了,几人一起朝外走去,而在那头张启渊房里,昏了一整晚的他终于睁开眼睛。他什么都不想吃,珍儿问喝不喝水,他也说不想喝。
珍儿还是拿来水,用汤匙给他喂了些。
她说:“爷,夫人昨儿夜里一直守着你,一早去找老爷了,她心疼你,想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儿。”
“珍儿我……”张启渊话说得有气无力,身上伤着,也不敢动,小声道,“告诉你吧,我根本没什么姑娘,我那个相好的就是魏顺,我每次都是去找他。”
确实是个惊天的真相,站在床边捧着水碗的珍儿,手一哆嗦,汤匙和白瓷碗撞得叮当响。
她险些把它们扔出去。
张启渊又道:“我给他写信,祖父知道了,就罚我了。”
“爷,”珍儿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微皱起眉头,说,“他可是个太监。”
张启渊还有劲儿跟她开玩笑,说:“我这人骨子里就是喜欢太监。”
“爷,别为了他害了自己。”
本就为张启渊的郁症忧心很多天了,被这么一刺激,珍儿的眼泪挂在了眼眶边,她放下水碗,拿出手绢来捂着嘴,然后抽泣了起来。
这时,“咣”的一声,门从外头打开,李夫人拎着裙子走了进来。
她几步来到床边,见张启渊醒了,于是问:“张子深你说实话,你真给那个阉人写卿卿我我的信了?”
张启渊动动嘴唇,答:“大丈夫敢作敢当,我是给魏顺写信了,我心悦他。”
话是轻飘飘的,落在耳朵里却是火辣辣的,李夫人原本苍白的脸色变得铁青,牙关紧咬,小声地问:“你们……到底有没有过什么?”
“有。”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整个奉国府的人全成了张启渊的敌人,他一开始又怕又躲,不敢承认私情,想要体面和周全,可现在,挨过打了,话说开,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觉——对魏顺的喜欢从轻飘飘的雾变成了瓢泼落的雨,他告诉母亲自己心悦他,这架势像是将往后的体面都不要了。
愤怒又无措的李夫人心想,这孩子嘴里全是不入流的混账话,要不是挨了打躺在床上,她非上去揍他一顿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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