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可能,那人和潜入鸿胪寺的是同一个人?”穆暄玑问。
这番话点到了程子尧,鸿胪寺正因南溟使团的事处在风口浪尖,导致他们几乎快忘记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不过也不能完全怪他们,昭帝下令严查刺客却一直没查出个所以然,黑骑虽顺着那刺客遗落的短刃继续追踪,结果只找到陈家勾结无良下商的线索。
之后墨如谭阴谋败露,临死前把南溟使臣拉下水,此事就更没有着落了。
穆暄玑觉得这一切太过巧合,就像乌芙雅曾给他布下的、引诱他一步步落入的那些陷阱,但乌芙雅在瓦隆鞭长驾远,如果想在万平布局,无非要借人之手。
穆暄玑:“你们查抄福王府时,怎么处置古丽的?”
“古丽?……哦,你说二夫人啊,福王请侯爷给她安排了个临时的住所先躲一阵子,你要是想找她的话得问侯爷了。”程子尧观穆暄玑状似深思,不禁道,“你该不会认为是她吧?不太可能吧,二夫人出行受福王限制,一年到头恐怕连内院都没出过几次。”
穆暄玑听着蹙了蹙眉:“如果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就没人会怀疑她了。”
程子尧若有所思,随后恍然惊觉,这不就是萧怀英用以逃罪的思路吗?
穆暄玑接着道:“子尧兄,你能帮我去问问江宴池吗?他应该知道古丽现在在哪。”
身为家中老幺,程子尧被他这声突如其来的“兄”喊得耳尖发痒,从质疑戚暮山到理解戚暮山,忙不迭出去叫人。
与此同时的江宴池,正在廊下与关长卿对峙。
“我大老远赶来,你就跟我说这事?”关长卿蹙眉道。
江宴池讪讪一笑:“姐,我都跟在晏川身边这么多年了,必然要陪他走完这最后一遭。”
关长卿叹道:“当初就应该打断你的腿,省的你跟他跑了,这个家有我一个叛逆的就够了。”
顿了顿,江家长女又有些心软道:“娘走后,爹这几年很想你,一直盼着你回去一趟。”
江宴池静默片刻,微微笑道:“等一切尘埃落定了,我就回去……如果可以的话,再带一个人回去。”
关长卿微愣,随即笑道:“行啊,只要别是戚侯爷,你带谁回家都行。”
江宴池遥望树上花影,轻叹道:“可是人家未必答应……”
穆暄玑与程子尧在屋内等了半个时辰都没等到江宴池过来,期间程子尧数了戚暮山讲过两次梦话,穆暄玑摸了他十八次额头,换了十五次毛巾,喂了一碗热水。
虽然穆暄玑没有程子尧刚过来时看着那么萎靡了,但话还是不多,每次都是程子尧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破沉默。
“话说,少主,你和侯爷怎么认识的?”
“九岁认识的……”穆暄玑顿了顿,眼睫缓缓垂落,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却没继续说下去,转而侧目看向程子尧,“你呢?”
程子尧微微一愣,思忖片刻道:“……廿二岁,那年我赴京参加科考,也是我第一次坐船,但刚开船没多久就晕船了。然后有位陌生的小后生分给我个橘子,说是能缓解症状,那时我还不懂什么人心险恶,毫不犹豫就吃下了,果然见效了。”
“为表感激,我便与他攀谈起来,他说他姓江,也是林州籍人士,此行是离家出走准备去万平闯荡的,可我听他口音不像江南人,不过他帮过我,所以直到他要回客舱找同伴时,我都没拆穿。”
“那年我刚登科,恰逢新君更迭、清算前朝旧臣,我也因此遭受牵连被贬离京。这一贬就是四年,去年才被调回到大理寺,重返万平的路途令我不禁想起当初救过我的那位江姓少年,我有些好奇他在万平闯荡得如何,于是试着托人去打听他的消息。”
说到这,他笑了一声:“结果还真给我打听到了,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那少年根本不姓江,姓戚,正是当朝圣上身边的红人,新君登基时在城中掀起轩然大波的靖安侯。不过或许因为只是一面之缘,他好像不记得有这回事了。”
程子尧轻叹了口气,忽听戚暮山在睡梦中哼唧一声,仿佛随着他的话回忆起了这一切。
穆暄玑将视线移回戚暮山身上,安抚似的拿手背轻轻蹭着他脸颊,嘘声道:“我和你差不多吧,也是在最狼狈的时候得到他出手相助。”
程子尧缓缓一点头,便没再说话,注视起病榻上的戚暮山,昔年朝气伶俐的少年郎,终是在万平朝堂的尔虞我诈下摧折成一盏油将尽的枯灯。
两人又少言着等了好一阵,穆暄玑好歹能照顾戚暮山,但照顾得太过周到了,程子尧完全插不上手帮忙,最后实在是坐不住,准备出门去看到底是怎么个事儿。
不成想刚推门就与江宴池打了个照面。
他如获大赦:“你可算来了!”
却见江宴池神色匆忙,说:“程大人不好了,二夫人不见了。”
街坊喧闹,人群呼喊着往法场走去。
徐忠换了身便衣隐在人群中,低头思忖着,时至今日,福王党羽该斩的斩、流放的流放,户部大换了一批新鲜血液,剩余对国库的清算少说也得算到来年。
然而他深知,若不是要他充作人证,自己恐怕早已尸首分离。
忽然,谁人与他撞了下肩膀,他本能地觉出不对,刚要去寻是谁,前头一阵惊涛骇浪的谩骂声,惊得他立马抬起头来。
侩子手押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囚犯进入法场,仔细看的话,能认出那是墨如谭的五官。平素多么高大的人,此刻却被单薄囚衣显得格外瘦小,在尚未开春的寒风下,显得格外萧索可怜。
墨如谭在四周观刑百姓的骂声中腾地跪下,这一跪并未让人们对这个通敌叛国的奸臣产生丝毫垂怜,千双万双的目光,或愤慨,或厌弃,或痛快。
徐忠只稍一眼,便止不住地战栗起来,纵使此生杀人无数,却仍生出一丝惧意。他偏过头,望见御林军、监斩官、宫里的内监、锦衣卫的几名同僚,甚至那个经常在地藏寺遇见的诵经僧人——即使站在墨如谭将死的法场旁边,僧人依旧手捻佛珠,像是来给墨如谭超度送行的。
可是他累下的这些业障,真能得到菩萨的慈悲吗?
侩子手豪饮一口烈酒,喷在行刑的刀刃上,刀光锃亮。徐忠收回目光,对上了墨如谭漠然无神的双眼,不知该对曾经的主子做什么表情。
好在墨如谭也不在乎他的反应,那道浑浊无力的视线蹒跚着转向别处,而就在某一瞬间,徐忠发现墨如谭的眼底竟闪过些许光泽。
他迅速锁定人群中一道戴帷帽着皂衣的身影,认出是刚刚与他擦肩而过之人。
不及他仔细辨认,周围突然炸响一阵惊雷般的喝彩声。
刀锋离开脖颈,头颅颓然滚地,项上的血窟窿汩汩涌出热血,染红身下囚衣。那具无首的尸体没了魂魄,却仍然保持着跪姿,安静地跪在那,宛若一尊废弃多年而爬满青苔的无头佛像。
寒风掀起尸首蓬乱的头发,人们争涌着想看清这个罪大恶极的叛国贼临死前会露出怎样精彩的表情。
会懊恼自己一朝失足落了个万劫不复,还是悔恨自己所犯下的滔天罪行,抑或死得太痛快只剩惊愕?
都不是。
很快有人看清了,污泥之下,那张俊朗的脸上,竟含着一道浅淡笑意。
是夜,古丽依旧不知所踪。
南溟, 瓦隆。
丘林叩开政厅门扉时,穆天权刚签完一批公文,新年伊始, 各地上年的收支报表已全数由户司稽核完毕, 只等国王审阅过后便可存入文书楼。
丘林知道这几天是户司最忙的时候, 刚犹豫着该不该此刻打搅,穆天权已然抬起略显疲态的眼, 问道:“什么事?”
“陛下, 边关传来消息。”丘林顿了顿,攥紧拳头道,“昭国那边封锁了边境城防。”
穆天权自然明白昭帝此举意味着什么,半张着嘴唇,却如鲠在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半晌, 他深深叹了口气。
丘林道:“陛下,我们的使团还在昭国,他们封锁城关, 我们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带不出消息, 使团恐怕生死未卜啊。”
穆天权眸光晦暗, 终是缓缓开口:“……召兵司, 开廷议。”
厅外,卜多吉听到这,匆忙附耳离去。
他熟稔躲过政厅附近巡逻的侍卫, 绕道往议会厅的方向走去,经过大门,便是礼司的办公处。
恰逢吉塔娜迎面而来, 两人彼此打过招呼,就在背道而去时,卜多吉迅速往她手里塞了张纸条。
天枢王宫内,乌芙雅收下侍者传递的密信,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哦,比我预料的还要快呢。”
穆天枢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兀自读信,问:“是古丽?”
乌芙雅淡然道:“嗯,古丽说那个昭人被抓了,也供认了,我还以为他们能再坚持一段时间,至少等到托娅的孩子降生,不过现在时机也差不多了。”
“现在动手吗?”穆天枢皱起眉头,“可阿妮苏和阿古拉还在昭国。”
乌芙雅缄默片刻,背过身,盯着穆天枢的眼睛,叹惋道:“溟国会永远铭记他们的母亲,也会永远记得帕尔黛的孩子的。”
穆天枢被她那故作亲和的、实则无情的眼神惊讶住了,不由得上前抓住对方肩膀:“你说过,不会再牺牲那两个孩子,昭国虽然暂时关闭关口,但斥候尚未被阻截,两个孩子就还有脱困的机会,我们若这时发兵,才是彻底放弃他们了。”
乌芙雅握住他的手腕,微笑着攥紧:“我是这么说过,但当初同意他俩出使昭国的人是赛罕,他答应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如今的局面,也把阿妮苏和阿古拉的牺牲考虑进去了。”
“……”
“总要有这么个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的人,只是恰好都落了在他俩身上,这都是为了溟国,为了阿黛尔。”
穆天枢低垂双眼,紧抿着薄唇,不置可否。
就在这时,有人敲了敲门,一声轻咳打破两人貌合神离的沉默。
是吉塔娜。
年轻人有些脸红,仓促道:“二位大人,陛下准备召开兵司的廷议了。”
穆天枢略微颔首,对乌芙雅道:“禁军与兵司都听命于赛罕,究竟出不出兵,何时出兵,最终定夺的权力不在你我。”
乌芙雅感到穆天枢松开手,便也解开手腕。
“……权力。”她呢喃道,“你知道吗,留钦?就因为你的母亲,才会觉得权力这种东西,是与生俱来的。”
穆天枢闻言微愣。
乌芙雅双眼含笑,湛蓝的瞳色深邃,一字一顿道:“但是我能走到今天,不是因为我姓穆。”
穆天枢很快反应过来,惊恐地退后一步:“赛罕马上就要召开廷议了,你想做什么?”
乌芙雅逼近一步,沉声道:“我说了,我们的时机已至。”
惊蛰至,万物生。
农户们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春雨,淅淅沥沥似破晓前那方晨光熹微的鱼肚白。这是个春耕的好兆头,经历了旧年整年的天灾人祸,幸存下的人们又找寻到了出路。
随着第一滴春水落下,戚暮山醒了。
他睁眼的时候正是凌晨,夜长日短,只能隐约看到窗棂投进来一点微光,灰蒙蒙的蓝,裹挟着轻缓绵长的呼吸声。
不是阴曹地府。戚暮山首先想到,但不怎么庆幸,随后暗自心惊道,他昏迷了多久?万平现在什么情况?还有……有点热。
戚暮山刚清醒想挣动一下,却发现动不了。
忽然,他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原本均匀的气息停止了一瞬——但这并不是他的呼吸。
直到这时戚暮山才意识到,锢在身上的不止是厚重的棉被,还有一只手。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那只手随即拿开了,伴随着耳边枕头陷落,戚暮山眼前的微光被另一抹坚实可靠的蓝色遮挡。
“阿古拉……”戚暮山有气无力道,久卧病榻令他身体还很虚弱。
穆暄玑摸着他的额头,似乎还有些困意:“嗯?”
“……你压到我了。”
空气陡然凝固,穆暄玑手中动作一顿,而后轻轻地笑了起来,声音却有些沙哑,仿佛带着哭腔:“你醒了。”
他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戚暮山听着心尖一颤,虽然没问昭帝最后是怎么处置黑骑的,但穆暄玑能全须全尾地守着他醒来,心里大概有了数,不由得鼻尖发酸,想伸手抱一抱穆暄玑,可惜没力气抬手。
房里太昏暗了,戚暮山看不清穆暄玑此刻是什么表情,但唇边被指腹摩挲的微妙触感令他喉结轻滚。然而穆暄玑并未做什么,只是按住他干燥的下唇,接着问道:“喝水吗?”
“……嗯。”
穆暄玑便起身去倒水,回来时侧坐在戚暮山身旁,一手托起他的脑袋,一手将碗沿送到他嘴边。
戚暮山只低头浅啜了一口,就仰起脸道:“陛下没有罚你吗?”
穆暄玑道:“算是天道好轮回,他也被人下了玄霜蛊,现在一病不起,朝政已全权交由瑞王执掌,对我们是分身乏术了。”
戚暮山奇道:“是谁下毒?”
穆暄玑摇头道:“不知……不喝了吗?”
戚暮山从他手臂滑落,又躺回枕头上:“够了……所以,瑞王这几天都在忙什么?”
“你醒来就为了关心瑞王?”穆暄玑将瓷碗搁置在床头小桌,交叠手臂看着戚暮山,“问我倒不如你亲自问他去。”
戚暮山失笑,但因胃里亏空没有多少力气,只是极轻极快地呼了口气:“那……你进来说?”
穆暄玑消佯怒而笑,掀起被褥一骨碌钻进被窝,在帐外的凉意也钻空子前抱住戚暮山,将自己的全部体温交给他。
两人面对面躺着,戚暮山枕着穆暄玑的臂弯,一时间外面的纷争仿佛都抛诸脑后,只剩下彼此心峦起伏的热气。
穆暄玑进是进来了,但没有继续说瑞王的事,戚暮山也没再追问,转而道:“你之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你看我哪句话不算数过?”
外面的天开始蒙蒙亮,穆暄玑就这么凝视着戚暮山,抬手抚过他清瘦的面颊。
戚暮山不作声了,像是在心里复盘穆暄玑一定有哪回说话不算数。
半晌,倒还真让他回忆起这么一件事。戚暮山捉住穆暄玑放在他脸上的手,一下子探到空荡荡的手腕,拉到眼前,毫不留情地翻起旧账:“那串绳子呢?你答应我会好好戴着的。”
此言一出,打了穆暄玑个始料不及,他错愕地眨了眨眼,嗫嚅道:“这个……最早的那串确实没了……”
穆暄玑说着,反手握住戚暮山的手,带着他伸进自己衣服里。很快,戚暮山便摸到一样熟悉的东西。
穆暄玑又道:“给你换洗毛巾时沾了点水,我不想打湿它,就取下来放在这里。”
好吧,戚暮山将军不成反被将一军,趁着穆暄玑尚未乘胜追击,赶紧把那串绳塞了回去,翻身把脸蒙在被子里。
穆暄玑也跟着将被褥扯过头顶,在这暖烘烘的黑暗里,他搂紧戚暮山的腰,笑着将人纳入怀里。戚暮山起先试着挣扎,却被穆暄玑轻轻掐了把,当即腰间一软,彻底兵败投降。
戚暮山抓着那只“罪魁祸手”,忽然发现才闹腾没一会儿的功夫,穆暄玑的手腕竟变戏法似的戴好了串绳,刚到嘴边的嗔怪便化作一句温软的“你怎么能欺负病患”。
穆暄玑在他耳边轻声道:“到底是谁先欺负谁呀,暮山哥?”
戚暮山:“咳,扯平总行了吧?”
“不行,你不算数的事可比我多。”穆暄玑收紧手臂,把头凑近戚暮山耳畔,低低地笑道,“但是我太喜欢你了,被你食言也心甘情愿。”
戚暮山一愣,不说话了,紧紧贴着穆暄玑的胸膛,听两颗心脏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互相盘踞,最后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你要好好收着。”戚暮山忽然道,摩挲着穆暄玑的手腕,“这两对都是我娘编的,说一个给我,一个给你,保佑我俩都能永岁平安。”
穆暄玑静默片刻,翻手穿入戚暮山的指缝,十指相扣,郑重道:
“我向帕尔黛起誓,一诺千金重,无往而不利。”
主卧的房门一直紧闭到天大亮,因心病复发而卧榻不起的司空云往在听闻戚暮山退烧苏醒后,立马胸不闷,头不疼,气都通畅了,不顾高芩和江宴池阻拦就匆忙下榻,健步如飞地赶去卧房。
一进门便见穆暄玑坐在床头,舀起一勺粳米粥喂给戚暮山。
戚暮山倚靠床榻,那双带着浅淡笑意的目光从穆暄玑脸上转向司空云往,又惊又喜,囫囵咽下这口粥便叫了声“姥爷”。
相似小说推荐
-
男配要上位(木南斐) [穿越重生] 《男配要上位[快穿]》作者:木南斐【完结】晋江VIP2025-09-20 完结总书评数:1427 当前被收藏数:4115...
-
结果和宿敌在一起了(贰两半) [穿越重生] 《结果和宿敌在一起了》作者:贰两半【完结】晋江VIP2025-09-21完结总书评数:363 当前被收藏数:15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