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暄玑也跟着唤道。
可叹司空云往一把岁数差点白发人送了两代黑发人,面对此情此景只觉如梦似幻,不免想起自己那早逝的女儿,差点没忍住落下泪来。他已经给司空玥送终了,若再给戚暮山送终,那他也不想活了。
忍着眼眶的酸楚,司空云往对穆暄玑感激万分。
虽然赶回万平的途中听了有关这位狂妄桀骜的南溟少主的不少事迹,上至破禁带兵擅闯皇宫,下至从福王手中强取豪夺靖安侯,但等司空云往真见到穆暄玑本尊时,此前顾虑便一概打消。
这么个乖巧懂事体贴还嘴甜,除了对戚暮山举止有点过于亲昵轻浮——比某个讨厌的家伙更甚之外——几乎挑不出任何错的小孩,很难把他和反贼联系在一起。
如果非要说不好的话,那就是现在昭溟两国交恶,指不定明天就会开战。
没了陈家分裂民心,昭国上下同仇敌忾,南溟使臣的身份在万平处境更加艰难,甚至有百姓到鸿胪寺前闹事。
然而使臣本人却浑然不觉似的,对司空云往说:“暮山哥是我很重要的人,照顾他是应该的。”
说完便继续纡尊降贵地给戚暮山喂着粥。
江宴池与高芩早已见怪不怪,倒让隐居多年的司空云往愈发疑惑起来,难道南溟人连对待好友的风俗都与他们不同吗?
用过早膳,戚暮山恢复了些气力,经高芩把脉道是情况大有好转,但身体尚且虚弱,于是靠着床榻,听江宴池讲京中局势更迭。
“事已至此,我的使命也算完成了。”戚暮山深深叹了口气,“太子如今尚且年幼,往后无论瑞王摄政还是亲政,都是物归原主了。”
江宴池不解道:“什么‘物归原主’?先帝不是刚废完太子就病故了吗?”
戚暮山张口欲言,忽然感到有东西勾住他的小指,低头一瞥,发现是穆暄玑明目张胆地挨了过来,刚想叫他别闹,却恍然惊觉,抬起眼,看到他透彻宁静的眼眸。
戚暮山霎时怔住,随即移开目光:“……先帝那时没来得及另立储君,瑞王还是太子之子,怎么不算物归原主?”
这解释得有些牵强,江宴池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转而道:“当务之急,就只剩与南溟的战事了。”
屋内静了下来。
须臾,高芩问道:“就没有办法阻止战事吗?”
戚暮山摇头道:“圣命已通达全国,各地皆在为军需作储备,若这时变卦,怕是会引起民怨惶恐。更何况两国交战,那也得两国一起止戈。”
众人不禁看向穆暄玑。
“昭国不愿退兵的话,溟国也不会退。”穆暄玑说。
事实却是光这点就很难做到,福王私运大量军火到南溟,举国上下莫不群情激奋,更不用说贸然停战导致的各地军工停产,会使昭国好不容易稳定的民心再度崩溃。
戚暮山看着穆暄玑,忽然搭住他的肩膀,说道:“既然交战无可避免,那也正好,有些恩怨是时候该做个了结了。”
穆暄玑:“……”
尽管他总是对此避而不谈,但戚暮山其实清楚,南溟的立场已经明确统一,穆暄玑也不例外。
可偏生两军对垒间还夹着个戚暮山。
以及跨越国境,流淌着两族血脉的阿妮苏。
戚暮山见他不语,心头微黯,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开口道:“你还没有去看望过母亲吧?”
第115章
“先帝当初按照贵妃的规制, 将北辰公主厚葬于皇陵。”司空云往说,“按理来讲,未有陛下特许, 我等不得擅自祭拜前朝宫妃的陵墓。”
戚暮山:“这好说, 如今坐镇万平的是瑞王, 讨要一份特许诏书应当不难。”
江宴池问:“可即使守陵官能放行,那也得先通过城门守卫的盘查吧?”
上回易芷枫用锦衣令将阿妮苏等人送出, 又因着穆暄玑闯皇宫之举转移注意力, 这才侥幸躲过,若再故技重施,必然引起守卫警惕。
戚暮山想了想,视线一转,落回到文国公身上:“这也不难,就是可能要再麻烦姥爷了。”
司空云往连道:“哎, 姥爷巴不得能多帮你点忙。”
戚暮山颔首着宽慰一笑,手还放在穆暄玑肩头,便轻轻捏了捏, 说道:“那宴池先去趟瑞王府,你收拾收拾, 我们今晚动身。”
“今晚?”穆暄玑倏地握住他的手, 皱起眉头, “可是你……”
“你才刚退烧!”高芩说,“至少要再休养三日才可以出门!”
然而任凭高大夫好说歹说,戚暮山始终态度坚决——祭拜穆北辰只是由头, 转移穆暄玑出城方为真。
眼下使臣归国再耽搁不得,四个人竟没能劝动戚暮山,最后还是穆暄玑放弃了去皇陵看望母亲的念想, 将出城时间改到明日清晨,等与阿妮苏汇合,立刻启程回国。
至于余留在万平的黑骑与禁军,他们从决定垫后的那一刻起就已成为死士,早已为溟昭两国的博弈做好付出生命的准备。
顾及戚暮山病情刚有所好转,江宴池的汇报便点到为止,反正最主要的是瑞王那部分,其余昭帝、福王、古丽等等都不大重要,往后可以慢慢向他道来。于是嘱咐了戚暮山静养休息,就准备催其他人离开。
可唯独穆暄玑没有动作。
江宴池还是体贴,想着这两人毕竟已时日无多,识趣地没再多言,临走时特地带上了房门。
穆暄玑往里坐了坐,靠在戚暮山身边,放空的眼神无措闪动着,他静默了片刻,将方才未尽的话语小声说下去道:“如果可以,我不想抛弃他们中任何一个。”
每位黑骑都是经少主亲自择选,或取自禁军,或慕名投诚,对他来说,他们不仅是下属,更是同伴、同胞。
被帕尔黛浇灌滋养出来的溟国人,骨子里都流淌着手足情义的血液。
戚暮山默不作声,抬手按住穆暄玑的手背,一切仿佛回到了与他在洛林重逢的那夜,那时的穆暄玑也如此刻这般握着戚暮山的手,除了现在没有乌云的鬃毛供他们打理。
平日里戚暮山自诩不是爱念旧之人,但一到这种分别前夜的时候总忍不住回忆起少时旧事,就好像回忆了,时间就能变慢一样。
不过和在南溟时不同,戚暮山说多了话便会喉咙发疼,于是这回他噤了声,换穆暄玑讲故事,讲戚暮山鲜少听闻的、发生在战争爆发前后的那段记忆。
然而明明是很沉重的话题,从穆暄玑口中说出来却是云淡风轻。
他回忆着十五年前昭国军兵临格留那城下,穆北辰率禁军死守国门至折戟沉沙,但只等到穆天权的援军赶来。
格留那失守,昭国军如若按惯例屠城烧杀抢掠,城中百姓必然遭殃,唯有割地和亲尚能给他们留有一丝喘息。
说到这,穆暄玑顿了顿:“阿母要阿舅带我南下时,我不肯,我想和阿帕那样以身殉国,于是趁着阿舅的部下一个没看住,脱离了南行的队伍去追阿母,结果就被昭国士兵抓住。他们看我是溟国的小孩,刚准备杀掉,但被杨将军制止了……好险,他们的刀都快戳进我心脏了。”
戚暮山闻言,伸手覆在穆暄玑的胸口上,心有余悸道:“杨统领救了你两次。”
“……为什么呢?”穆暄玑索证似地问道,他不是没想过原因,可每每将这些猜测与杨雅衣领兵侵袭溟国国土联系在一起,内心便矛盾起来。
戚暮山再三思量,终是缓缓开口:“也许是后悔吧?”
风淅淅,雨纴纴,屋檐雨点似滴漏低垂。
入夜后的情人偏爱耳鬓厮磨,在万籁俱寂中放低了声音,只贴着耳根相告。
“阿帕有次失手打翻了另一名小侍的琉璃盏,被阿母说教了几句,就赌气带我用金叶子搭房子玩。”穆暄玑拨弄着床幔垂落的珠帘,淡笑道,“阿母听说后,当晚送了好几匣金箔珠玉过来,你猜,我阿帕做了什么?”
戚暮山笑着摇摇头。
“阿帕把那些金箔撕碎了,连着所有珠宝玉石,都倒进了火盆里,阿母就在旁边看着,和你现在的表情一模一样。”
戚暮山看着穆暄玑,揉了把他没怎么打理而稍显蓬乱的卷发,说:“我顶多给你一匣金箔珠玉挥霍。”
穆少主似乎非常迷恋这样的抚摸,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便躺落枕榻,乖乖蜷在戚暮山身侧。
穆暄玑说:“如果是你想的话,你要多少,我就给多少。”
戚暮山举手便是他柔软的发顶,方用过晚膳服下汤药的身体热乎乎的,伴着窗外绵密的雨声,困意逐渐袭来。
但他尽力撑着不让自己睡去。
眼睛一闭一睁,就不知是不是此生最后一次看见这明艳鲜活的面容。
他觉得此生一直在失去中度过,在最恣意妄为的年纪没了爹娘,最意气风发的年纪落下终生病根,好不容易捱过党争政斗,刚庆幸亲朋好友还在身边,却又要与挚爱分别,甚至可能是诀别。
如果南溟打赢这场仗,乌芙雅会赶尽杀绝亦会适可而止?穆天权能否尽力保住两位侄儿?昭国西北边防还能抵抗多久?
如果南溟打输了,两国还会和好如初,即使是维系表面的和平?那他又该以什么样的身份面对穆暄玑?
思及此,戚暮山心底悲从中来,不禁哀叹了口气。
穆暄玑却当他是困了,也知时候不早了,便抱着他哄他睡觉。不过穆暄玑大概也不愿睡,说是哄睡,时而说两句话就凑上去亲吻额头,没过多久,把戚暮山亲得浑身滚烫。
戚暮山作势要踢被子,被穆暄玑压住双腿,听他蛮横道:“最后一下,最后一下,亲完这个我就睡了。”
说罢,他在戚暮山唇边落下道轻吻,仿佛一片春雨滴落,随后果真说到做到,搂着戚暮山一动不动了。
雨声绵密,值夜的家仆吹灭最后一盏灯。
戚暮山在深邃夜色里听着穆暄玑微弱的呼吸声,知道他还没入睡,心头忽然生出一丝悔意,应该让他再多闹腾一会儿的。
须臾,戚暮山喑哑道:“阿古拉?”
穆暄玑立刻回应他一声。
戚暮山哑着声:“你能再哼一次那首曲吗?”
他高热的那几天虽然烧得神志不清,但记得隐约听到了穆暄玑的声音。
穆暄玑心下了然,轻声哼唱起来。
笼盖四野的穹庐,披霞着山与草原。
飞鹰盘踞,漫野薄雾掠过山脊,坠入辽阔苍远的旧日梦中、黄金乡里、葡果园前、白玉樽上。
戚暮山无知无觉地,淹没进暗沸的夜色里。
次日,戚暮山半梦半醒着摸到床边空阔,瞬间清醒过来,一看窗外雨早停了,大片大片的晨光穿过窗棂洒落一地。
他匆忙下榻,随手披了件外袍往外走。
遥见那道黑衣人影站在庭院梅枝下,略微松了口气,可随即瞧见他腰间佩着的寒泉剑,万般离别愁绪,便占据了这具虚弱的身躯。
穆暄玑回头望过来,而后轻轻一笑,走近戚暮山,细致地帮他整理好衣服,又捋了捋他随意披散的头发,将一缕鬓发别至耳后。
戚暮山注视着穆暄玑的眼眸,待到耳边手指停顿的下一刻,清澈纯粹的蓝与层叠墨黑交融,氤氲出泛红的眼尾。
家仆们正准备着司空云往的行囊及侯府客礼,无人留意庭院动静。
董向笛与司空云往相与步于廊下,望见车马备置得差不多了,司空云往不禁感慨道:“原来那穆少主与山儿少时便相识,只可惜,若非天涯路远,或许……”
他忽然顿住,半张着嘴却缄默不言,霜白的须髯在风中稍有凌乱。
董向笛拍拍他的肩膀,小声道:“国公爷,我们往这边走。”
“……啊,好,好。”
司空云往如梦初醒,恍然惊觉此前种种疑虑,原是他胡子长见识短,忙不迭跟随董向笛拐进转角。
戚暮山将两人的话语听得一清二楚,刚要撒手,紧接着就被穆暄玑托住后脑,把昨天夜里没能尽兴的一并献上。
临到末了,戚暮山呼着温热的气息,捧住穆暄玑的脸颊,鼻尖相抵道:“愿帕尔黛保佑你。”
“愿帕尔黛保佑你。”
乌芙雅抽出匕首,从地上爬起来,漠然凝视着身下的穆天枢胸口剧烈起伏着,呼吸逐渐变得艰难,最后空洞的眼窝也了无生息。
乌芙雅迈过他,在寝宫内众人惊颤的注目中,走向主座,换上战刀。
一鉴议院同僚上前道:“大人,方才下朝后天璇公主留住了塔娜大人,说是议事,可至今已过去一刻钟却仍未放出,多吉大人恐公主有所察觉,等不住,便自行先率人去了主殿。”
乌芙雅直接割断染血的衣袖,说道:“我倒是忘了天璇,那个女人心思缜密,绝不简单。不过,既然她在与塔娜周旋,也省得挡我们的路。”
见乌芙雅提刀欲行,刚才的朝臣接着道:“多吉大人这会儿应当快到政厅了。”
“哦,那我们要尽快了。”
朝臣们紧随其后:“多吉大人深得陛下信赖,兴许能拖个一时半会儿,大人何不等其木格占领军械库再行动?”
鉴议院中不乏平民议员,他们与民间势力联手,眼下又得近半数贵族支持,发动宫变势在必行。
乌芙雅步履不停,反问道:“你认为陛下信赖卜多吉?”
那朝臣被问住了,卜多吉是朝中少有的、靠政绩由平民封贵族的大臣,甚至能得到出席亲王廷议的特许权,若说国王会对此人猜忌,十分里最多只占到一分。
因而她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无论陛下信与否,我不信。”乌芙雅冷笑一声,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终究不是我们的人,所以现在抵达政厅的人,也绝不能是他。”
卜多吉支开随行朝臣,孤身入厅。
他急促道:“陛下!天枢王妃笼络了三千义军和贵族亲兵,准备包围王宫了!”
穆天权神色瞬间凝滞,手中笔杆跌落,飞溅的墨汁浸污公文,染花了文书中原先的几个字,那是兵司廷议上同意备军的批令。
短短一刹那,穆天权的面容又重归平静,像是早有所料乌芙雅会发动宫变,而她能此刻行动,便意味着天枢亲王已被处理,不禁略微叹了口气:“我等着她。”
卜多吉忙说:“主殿西门现在是巴普的侍卫当值,陛下从那走应当能避开王妃的亲信。”
禁军刚被调去平定军械库暴乱,丘林不在身边,黑骑因着别地重案也不在瓦隆,眼下王宫内可谓全权被乌芙雅架空。
穆天权深知主殿虽尚未完全封锁,但宫门处必然有义军守着,此乱定逃脱不得,便起身从墙上悬挂的盾牌后取下一柄长剑:“你走吧,不要让她发现你。”
卜多吉心头微凛,他自然明白天枢王妃早控制了王宫内外,可逃跑总好过在这等王妃杀进来。
“陛下!听臣……”
话音未落,身后大门猛地破开,空气里弥漫出浓郁的血腥气。
卜多吉瞳孔骤缩,惊恐着回过头,只见廊道内横七八竖躺着一地宫卫,长矛刺穿他们的银甲,扼制住最后一口呼吸。在重叠灯火与矛光下,乌芙雅阴沉着脸缓慢走来,血水沾在她脸侧,战刀上还挂着新鲜的血珠。
卜多吉想替二人转圜,然而乌芙雅杀气腾然,根本不留他说话的余地,箭步挥刀,将人砍倒在地。
紧接着,铿锵交击,穆天权举剑挡下凛冽刀锋。
两相僵持,剑身颤抖。
“溟国军一月后便夺格留那!你还想做什么?!”穆天权喝道。
乌芙雅笑了笑,低声说道:“一个月太长,我要禁军的兵权,七日后就出兵。”
她暗抽匕首要刺,被穆天权硬生生用手抓住:“不行!”
下一刻,乌芙雅突然扭动手腕,调整战刀角度发力,竟将长剑颓然折断。穆天权迅速后撤几步,拿短刃与乌芙雅死死缠斗。
在这刀光剑影里,乌芙雅自始至终冷静冷漠乃至冷酷地盯着穆天权,看着他败下阵来,看着他被刀尖夺去右目后痛苦地抽搐,看着殷红浸染他半面脸庞,最后不带丝毫感情道:
“我不是来征求你同意的,陛下。”
第116章
瑞王府这几日的公文快堆积成山, 但墨卿和苏浅语夫妻合力,批阅得乐在其中。公文里大多是各地灾情正转好,农事进行有条不紊, 万林运河堤坝修筑工事已完工近半之类云云。
不过偶有几封谏言处置南溟使团的奏折, 都被墨卿粗略扫了一眼, 就搁置在旁。
苏浅语便拿起这些奏折翻看:“使团之事是诸臣心中大患,殿下一拖再拖, 终不能服众啊。”
墨卿:“我知道, 只是我承诺过的话,不可轻易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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