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
洛城虽是边境城镇,但与昭国内地山脉相隔,无论据此进攻还是防守都有些困难,溟国军大概也深谙此事,故绕开兵力最薄弱的洛城先从琉川开始进攻。
戚暮山解释道:“洛城南港水域宽阔,适宜船舰通行。南溟有水师名摇光军,倘若让溟军占领洛城,摇光军便能畅通无阻走水路在东南沿岸登陆。”
这也意味着昭国极有可能腹背受敌。
墨卿道:“可若再征调兵力至洛城,中原与北岭的防守恐怕就不足了。”
“目前才刚开战,谁都说不准往后战况如何变化,南溟究竟是要攻城、还是吞地。”戚暮山伸手进衣袖,取了样东西出来,“我只是管中窥豹,如果换作是我,我会这样领兵。”
墨卿看清他手中令牌后,不由得呼吸一滞。
身旁年长的武将也很快认出那块令牌,霎时缄默不言。
“你……”墨卿难以置信地指着戚家令,甫望向戚暮山的眼,便反应过来,坚决道,“不行。”
戚暮山:“殿下,臣既为侯,本就是要为了昭国打仗的。”
天边又响起一声惊雷,在这天地惊叹中,戚暮山平静的声音却分外尖锐,刺进众人耳中。他生病生太久了,久到他们都快忘记,他是因封侯才享得的恩宠。
电光渗透窗棂,勾勒出戚暮山锋劲的面部轮廓,便在这顷刻间,墨卿极其肃然道:“朝廷上下又不是没有将帅,哪里轮得到你出征?”
“与南溟的主战场在北岭,其次是中原,这两处才是着重调兵遣将的地方,洛城作为后备阵地虽不可忽视,但也没必要大费周章派精锐驻守。”
“那就更轮不到你了!”
“殿下现在担心的无非是臣的身体。”戚暮山一语中的道,“臣身边那位高大夫,说臣这段时间已调理得差不多,更何况如今的局面也不容臣任性逞强。”
戚暮山攥紧手中戚家令,恍若持握着剑柄,忽然轻微地扯动嘴角:“戚家历代将帅,武能单枪匹马上阵厮杀,文能坐镇军中翻覆战局,殿下愿意再信臣一次么?”
墨卿用力抿了抿唇,沉吟片刻,终于深深呼了口气:“如果太医院院使也说你身体无大碍,我愿意相信。”
戚暮山颔首,忽瞥左右一眼,就近的武将瞧见了便会意,赶紧领命整军备战,纷纷告辞出去,没多久宫室内只剩天边的闷雷隐响。
他凑近墨卿,语气缓和道:“殿下,你往后作为明君,要知人善用。我了解摇光军,所以洛城那边我必须过去,不过此去随行帅帐只作调度,不会上阵,这点你放心。”
墨卿看了戚暮山一眼,嘴唇翕动,似乎有什么话欲言又止,却半晌没出声。
戚暮山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见他再无阻拦之意,生怕他突然反悔似的,也不追探他的下文,便躬身行了一礼。
“那臣,就先行告退了。”
瓦隆没有明显的冬时春时之分,唯一能令人感到季节更替的是头顶高照的艳阳,煎煮着胶黏浇在云石堆砌而成的王宫上,让本就清冷的宫殿更显孤寂。
自天枢王妃逼宫挟持国王后,主殿被撤去了大批宫卫侍者——他们中多数在乌芙雅进殿时就已被杀死,除了她安插在穆天权身边的眼线之外,没有留下一个活口,数十条亡灵,为了她夺取禁军的兵权而牺牲。
或许是乌芙雅尚留一丝温情,当天璇公主来到主殿外时,把守的亲兵听闻公主是来给国王治眼伤,短暂犹豫一阵,便同意放行。
长廊内空阔无人,地板与墙壁上仍残留着没清理干净的暗红血迹,偌大的宫室徒留穆天璇的脚步声回荡。
穆天璇行至半道,忽而停步于帕尔黛的画像前,画中女子笑容恬静,光辉圣洁又年轻的脸庞却含着浅淡悲悯。
每任帕尔黛会在第十年时留下画像以彰煊功,但穆北辰没能等到画作完成,宫廷画师只好照着穆天璇的五官继续描摹。
她与北辰同根生,只是随着年岁增长,彼此的面容也就愈发不相似了。
穆天璇找到软禁穆天权的卧室时,这个男人正摸索着家具边缘挪向桌旁,右半张脸胡乱缠满绷带,因右目被刺伤后没及时摘除,伤及左眼,已几近失明。
他听闻脚步声,茫然抬起空洞的视线,循着声音的方向转过头,眼神却落不到实处。
“谁?”穆天权警惕道,自双目受损,耳力便异常敏锐,他听出这不是乌芙雅的脚步,但此时此刻还有谁能获得乌芙雅的准许进入到这间囚房里?
待来人走近,他勉强辨认出一道模糊的身影。就在下一刻,眼睫闪烁,似忽明忽暗的烛火,他失声道:“阿黛尔?”
穆天璇不禁顿足。
穆天权却笃定要看清来人真容般上前一步,不料足下一个不小心,踉跄着磕在桌缘上,一声闷响伴随着额角热流,愣是一声也没吭。
“赛罕,你又叫错了。”穆天璇赶紧扶他起身,“我是娜玛啊。”
穆天权看不清路,手边也没别个能搀扶的东西,只能完全依凭穆天璇牵着他到座位上。
“娜玛……你怎么来了?”苏塞罕的表情由诧异转为失落,慢慢抓着座椅扶手坐了下来。
“我来看看你的眼睛愈合得如何了。”
娜玛一圈一圈解开他脸上绷带,他忽然别过脸,像被人剥光了衣服似的,无措地试图遮掩空洞无物的眼眶。
“跟阿姐还躲什么呀?”
“……难看。”
娜玛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略一莞尔,笑容却有些悲凉,随后从药箱里取出帕子与伤药,帮苏塞罕处理起额头的伤口来。
尽管她已极尽温柔,但等擦拭到伤口周边的血渍时,仍能感到苏塞罕随着她的动作浑身一颤。
“这里只有阿姐,疼就出声吧。”娜玛哄劝道。
苏塞罕攥着裤腿,指关节惨白得毫无血色,终是将呜咽哽在喉间,试着转移注意力道:“外面现在什么情况?”
娜玛边抹药边说:“芙雅控制了鉴议院,又以你的名义勒令反对的贵族出兵,她在民众中呼声很高,大家都期望她能引领溟国收复失地,民间甚至有称她为帕尔黛的了。”
苏赛罕叹息道:“她这是先下手为强了。”
“以她现在的势力,我们没有多少转圜的可能。”娜玛盖上药瓶,拿过绷带,“不过国军已攻陷昭国西境,我们目前的后备军需比昭国军充盈,保守估计,这场仗至少能打一个月。”
提及昭国,苏赛罕仅存的眼睛眸光一暗:“当初不应该外派阿妮苏和阿古拉去昭国。”
娜玛却说:“可他俩留在这里的话,被关在这的就不是你了。”
没有王储,国王尚有号令全国的用处,因而乌芙雅没直接杀了他,但假若王储还留在瓦隆,那他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苏塞罕想起去年丘林传报少主于洛林险些遇难的时候,又想起祈天大典时兰缇雅抱着公主冲出火场的那一刻,似乎乌芙雅从始至终都是为了谋权篡位,而非为了阿黛尔。
如此想来,十五年前没能抵达格留那的援军,为何临时改道途径安喀拉山谷,为何千不巧万不巧偏偏在那时遭遇山体塌陷,似乎也有迹可循了。
苏塞罕连吸几口气,却怎么也止不住嘴唇的颤抖:“我对不起阿黛尔……”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阿黛尔怎么会怪你呢?”娜玛包扎完他的额头,接着取来眼药,说道,“我昨天收到阿古拉的飞鹰,禁军正在赶回来的路上,这会儿可能快到洛城了。”
苏赛罕闻言睁大了眼,眼洞像被完全蚕食的太阳,边缘闪着金灿幽光。
“真的?”
娜玛宽解一笑:“真的,只是为了让阿妮苏与阿古拉逃出来,许多禁军和黑骑没能跟着出城,还留在万平。”
至少阿黛尔的两个孩子仍然活着,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那芙雅,是不是也知道了?”
“知道。”娜玛重新在苏塞罕眼上缠绷带,“狄丽达会尽量赶在阿木古朗之前过去接应的,那孩子办事我放心。”
虽知前路依旧凶险,但苏塞罕不禁稍感宽慰:“我相信你的判断。”
娜玛笑而不语,细致地将绷带最后一角掖好,便盯着苏塞罕涣散无神的左目。苏塞罕感到了她的注目,竟比方才还不自在起来:“怎、怎么了?”
回应他的,是一声极轻极快的叹息,和缓慢抚过发间的手。
天璇公主忽然俯身逼近,在他耳畔低语道:“该休息了,赛罕,剩下的交给我来吧。”
苏塞罕一愣,难得这般近距离端详长姐的面容,看着她发丝垂落,自己的心仿佛也跟着坠落。
戚暮山甫离了宫,就跑去太医院找老院使开证明。
老院使觉得真是奇了怪了,莫非南溟医师的药方确能解玄霜蛊?怎得侯爷这次大病过后有些活蹦乱跳的,一探脉竟发现他身体较旧年时大有好转,虽仍是不如从前那般身强力壮,但往后吃好喝好说不定真能养回来。
戚暮山闻言忙拿来纸笔,老院使正万分疑惑地照着他的要求写,忽听闻非说瑞王殿下要太医院的担保才准戚暮山随行出征,立马把写到一半的文书撕了个粉碎。
“不行!说什么都不行!”
“院使大人!求求您了,您刚都说好了!”
“我刚说什么了?”
闻非见老院使望过来,忙不迭疯狂摇头:“弟子没听见。”
戚暮山深恶痛绝地看着闻非,好小子,居然阵前倒戈!
老院使:“来人!请侯爷出去!”
一群医士围了过来,但都不敢上手,只得好说歹说着“侯爷,请不要为难我们”。
最后太医院成功以多胜少,在戚暮山准备表演个空手翻前将人“请”了出去。
无奈之下,戚暮山边离开边盘算起再找徐忠帮一次忙的计划。
然而刚走出没几步,身后有人脚步匆忙。
“侯爷留步!”
戚暮山回身,见是闻非,便笑道:“院使改主意了?”
“没有。”闻非从袖中取出一封文书,“不过我常帮师父代笔,能仿出个九分相像。”
戚暮山接过文书的手一顿:“你……?”
闻非挠了挠头,笑道:“哎呀,师父凶了你就不能凶我了。”
“……等会。”戚暮山忽然反应过来,“你要去哪?”
“去看看募兵署还招不招人。”闻非笑容狡黠,“说好了,我帮你伪造担保,你可不许告诉我师父。”
戚暮山怀着忐忑的心将文书呈给了墨卿。
尽管他完全看不出闻非的字与老院使的字有什么差别, 但笔迹再怎么仿终究不是出自本人之手,见墨卿翻来覆去地端详,心里还是不太有底。
好在墨卿大概也鲜少看过老院使的亲笔, 当他松口时, 戚暮山也终于松了口气。
然而戚暮山刚走出门, 不知是不是错觉,仿佛听见屋内传出了微弱的叹息。
殿外的雨停了。
“所以瑞王答应了?”江宴池驾马问道。
戚暮山心神不宁道:“他没怀疑, 应该成了。”
江宴池“哦”了一声, 却不怎么高兴。
一旁坐驾的花念干脆闭目养神。
“别这样啊。”戚暮山探身拍着两人肩膀,“你俩可是说过陪我上刀山下火海都不带犹豫的。”
江宴池:“是这么说过,可是那里没有刀山,没有火海,只有穷山恶水和尸骨遍野。”
戚暮山沉默片刻,微叹道:“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昭国战败啊。”
这回轮到江宴池不吭声了。
戚暮山的手很瘦削, 骨节嶙峋地支楞着,薄薄一层青白的皮肉紧贴在骨头上,隐约可见底下蜿蜒的血络。
每根脉络缠裹着一节傲骨, 万骨盘根错节,扛起了昭国的寸土砂砾。
他本应去战场, 那里本就是属于他的地方。
但是——
须臾, 花念睁开眼, 深吸一口气,就在江宴池以为她想好要怎么反驳回去时,却看她回头握住了戚暮山的手, 说:“我愿誓死追随靖安侯。”
江宴池啧声:“真是……算我一个。”
地藏殿的檐角滴水,青石阶被洗得发亮,江宴池和花念去找师父买香。
戚暮山跨进殿门时, 墨望宁正对着一樽牌位拜香,见他来了,也只是淡淡一瞥,而后把香插进香炉里。
“侯爷身体好些了?”墨望宁问,注意到他手里还拎着一小坛酒,似乎是塞北的烈烧。
戚暮山“嗯”了一声,走到供桌旁,越过镇北侯的牌位,将酒坛搁在墨望宁正祭拜的牌位前,凝视片刻,说:“统领生前很喜欢塞北的酒,以前还经常找我爹讨酒。”
墨望宁指尖一顿,没接话。
殿内寂静,只有长明灯芯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须臾,江宴池和花念返回殿中,拿着点好的香递给戚暮山,接着朝墨望宁拱手行了一礼。
墨望宁微微颔首,看着戚暮山来到镇北侯的牌位前,等他拜完插香完,忽然道:“王兄答应你出征了,是真的吗?”
“是啊。”
戚暮山跪在蒲团上,身后江宴池与花念两人也跟着跪下。
殿外有沙弥清扫雨后落花的沙沙声,檐下铜铃被风吹得轻响。他望着杨雅衣和镇北侯的牌位摆在一张供桌上,两个曾有罅隙的人,好似在这一刻重新和解了。
那日霜雪漫天,御林军的乱箭穿透杨雅衣的脖颈,她咽气前所想的,究竟是穆北辰,还是镇北侯呢?
“此战若败,我就辞了这侯位。”戚暮山轻声道,“此战若胜,我……”
他说着,却哑了声。
三人心照不宣地沉默着,都在等戚暮山继续说下去,结果等了半晌,只等到一声长叹,便见他伏身叩首,起身去拿酒坛,扬手泼在地上。
酒液渗进砖缝,像一行清泪。
戚暮山仰头把余下的酒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被烈烧辣得眼底微热。
“再会了,殿下。”
墨望宁没有留他,目送他逐渐远去,单薄的身影缓缓没入春雨新霁的光影里。
一僧人捻着佛珠从后殿转出,望了眼戚暮山的背影,又看着墨望宁,合掌道:“侯爷心有杂念啊。”
墨望宁听罢若有所思,她想,人心若无那点杂念,那该为何而活呢?
风卷残云。
西北军营屡屡传来败报,溟国军占据着北岭高地,以火力优势一次次逼退西北军。
杨之欣于是仿照溟国军的策略,趁着夜色绕开北岭山脚,一路马不停蹄从与月挝的边境线借道横插溟军后备,出奇制胜阻断了继续北上的溟国军。
然而不及他们松一口气,琉川城中突生动乱,几个南溟商人合伙夜袭府衙,斩下琉川知府首级并挂至城墙,又搜查出知府埋藏的大量真金白银,尽数抛洒于市,满城百姓为抢夺这天降金银争得头破血流,前来维系秩序的官兵们或死于万民踩踏之下,或禁不住诱惑加入其中。
就在群魔乱舞时,一直潜藏的南溟斥候悄然打开了北城大门。
直到驻扎琉川北郊的溟军不攻而入主城内时,被诱往西门的西北军才反应过来溟军佯装东征,是为了与城内暗探里应外合。
晨露未散时,南溟国的玄色鹰旗破雾而出。
西北边军在琉川西野重新列阵,五千精锐分三线排开。杨之欣按着佩剑立于阵前,铁架上凝着露水。
“将军,我们要撤退吗?”副将低声问。
杨之欣抬手时,铁臂甲发出咔哒轻响,她紧盯着城墙飘扬的异国军旗,几具穿着昭国皮甲的尸体正挂在墙头,像被风干的腊肉。
“攻城——!”杨之欣喝道。
话音甫落,远处山脊忽地林鸟惊飞,紧接着一支箭镞呼啸擦过她耳侧,身后士兵颓然坠马。
“右翼戒备!有伏兵!!”
林中,狄丽达收起弓,回头道:“少主,射偏了。”
穆暄玑眯眼望着西北军迅速变换阵型,眸光晦涩不明,随后扯动缰绳,调转乌云的方向,说:“召集黑骑,先进城。”
“报——!西北急讯!琉川失守!”
传令兵冲进军帐时,卷进一身沙粒子。
“什么?!”洛城守将邓肃拍案而起,惊怒道,“西北军败了?!”
传令兵垂着头,沉声应是。
出乎所有人意料,西北边军即使一时赶不走南溟,也应能与南溟相抗个半月。
可从溟军首战告捷至琉川失守,不过十日。
邓肃捏着军报的手背青筋暴起,戚暮山见状快步上前,接过军报细看,除去琉川城破外,守在北岭关的御林军也没能埋伏到溟军,因为原本向东行军的溟军又突然折南直下,往中原这边来了。
“溟军不是要东征吗?”闻非问。他瞒着师父和瑞王,又虚报两岁以军医身份应征,一道来的还有玄青,两个少年正挤在戚暮山身后看军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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