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啊!我刚缝的线!”
戚暮山两步跨到门前,还没摸到房门,门便从外头推开,迎面而来的是墨望宁和一位老太医。
墨望宁眼见戚暮山差点撞上来,反应极快地退后一步,轻咳道:“侯爷,你没事吧?”
戚暮山坐回去重新脱下了衣服。
老院使挪开布条端详着缝口, 欣慰道:“不愧是我的好徒儿,针法愈发娴熟了,令为师都想起一个十几年前的老友了, 想当年啊……”
“师父别念啦。”闻非赶紧帮戚暮山盖上衣服, “我刚在和侯爷说玄霜蛊的事儿呢, 侯爷等不及要试药了呢。”
“啊,是啊。”戚暮山干笑道, 摸半天没摸到闻非的大腿肉, 只掐起一手棉裤。
老院使道:“多亏了小闻那些书,下官给侯爷制了三张法子,但这三种药方里有药性相克的成分,需隔天再试用。侯爷且带回府邸与高家小子试着,之后若是不方便过来,就叫小闻来给下官捎个口信。”
“有劳前辈了。”
老院使盯着戚暮山, 眼底闪过些许感伤的微光,说:“不过你既然来了,就让下官再为侯爷诊一次吧。”
戚暮山颔首, 便递了手腕过去。老院使开始搭脉,闻非在旁边静悄悄地观摩起来, 墨望宁虽对悬壶毫无造诣, 但也同样默默静观。
须臾, 老院使问道:“侯爷近来有服用什么药吗?”
“两日一用南溟医师调配的药浴,主驱寒祛湿的功效。”
“嗯……南溟……”老院使顿了顿,微笑道, “那玄霜蛊来自异域,南溟医师或许比下官更有门道,侯爷可否取点药浴用的药材让下官研究一番?”
反正穆天璇出手很大方, 府库剩下药草够戚暮山用到七月有余。他刚要答应,左肩伤口忽地刺痛心神。
要真到了那个时候,昭溟两国会如何相处?
见戚暮山状似犹豫,老院使还当是南溟药材珍贵浪费不得,自觉失言道:“若是不行就算了,南溟使臣这回还送来好些药材,够太医院琢磨一阵子了。”
墨望宁忍不住问:“前辈,侯爷的身体到底如何?”
“殿下莫急,侯爷的情况比较复杂。”老院使缓缓道,“脉象细弱,神疲乏力,四肢寒凉,此乃体寒气虚之象,且观其面色苍白,似有忧思寡欢之貌。思虑过重,最易伤脾,脾主运化,脾虚则气虚更甚,寒从内生,如此则病症久治难愈。”
墨望宁听得头大。
闻非帮她翻译道:“总而言之就是,更严重了。”
老院使继续道:“侯爷平日需注意多调养气血,温补脾胃,舒缓心力,少劳神、少忧思,放放朝堂争斗,就当是为了自己身体好。”
前两条医嘱戚暮山都可以做,但唯独后面一条,不能。
“……晚辈知晓。”
老院使知道戚暮山心口不一,但没再言,只是轻拍他的手腕,又多看了眼他肩膀血迹,随后推托去拿解蛊的方子离开诊室,并叫人送件干净的衣物来。
这些本可以让闻非去办的。
宫卫还等在外面,戚暮山快速换好新衣,便问墨望宁:“殿下的调查进展如何?”
墨望宁思及老院使嘱咐的话,有些纠结,然而终是开口道:“我昨日查到何丰家中藏有迷药,据他书童说,何丰是从陈门镖局那购入草药再自己制成了迷药。方才又向其他太医打听,得知母后时常召何丰入宫,景坤宫出事那天早上还派了宫女来传话,具体内容不清楚,但我想一定跟公主有关。”
戚暮山说:“陈家与皇后关系密切,有待深入调查。”
墨望宁点头:“嗯,所以接下来我准备去趟陈门镖局。今天朝会上发生的事我都听说了,福王没了,量陈岱也不敢造次。”
戚暮山思忖片刻道:“你要是去陈门镖局,我给你介绍个人,易门镖局的少当家。易家最近在查陈家倒卖销赃之事,可陈门镖局看护得紧,易镖头正愁不能正大光明进去。”
墨望宁惊喜道:“这好说,我久仰易镖头大名,能与她合作再好不过了。”
闻非忽然插进来说:“此事交给二殿下,福王的事交给瑞王殿下,侯爷你就别操心了,好好养病吧。”
戚暮山从善如流地应下。
大理寺与刑部两方携手势如破竹,很快便将墨如谭所犯罪条逐一列清,主罪既定,其余细枝末节的小罪不知是不是有人恶意报复,那满满的罪名状都写到了地上。
福王党羽逃的逃、畏罪自尽的自尽,朝中空出一批位置,会试在即,昭帝只好先提拔几名小官,命大臣们兼任官职以度过这段时日。
不过朝堂之事暂时与戚暮山无关了,昭帝给他下了免朝令,并命其在家闭门思过五日,称是对他知情不报的惩罚。
侯府这几天也陆续搬离侍从,偌大的侯府陡然冷清几许。
戚暮山方试完第三法药,听着江宴池汇报鸿胪寺那边一切尚安,叫他不必牵挂,但他明白江宴池是为了让他养好身体,故只报喜不报忧。
末了,江宴池还说家姊前天来信要来探望,估计后天就能到。
戚暮山料是江宴池写信过去的,江父自打这小子当年离家出走跟戚暮山跑了就一直怀恨在心,一年只寄一封家书过来问他家逆子还活着没有。
江宴池看了就怄气,每回还是戚暮山帮忙代笔。
如今他肯主动报平安,戚暮山想他大概在外浪迹多年,眼下烽烟将至,应也起了归家的心思。
“待会把厢房收拾一下,放盆兰花进去,我记得她喜欢兰花吧?”戚暮山问道。
江宴池却摇摇头:“不麻烦,我姐说她在客栈打尖一晚就回去,让我早点跟人老板预订间房。”
戚暮山失笑:“那怎么行呢?住的哪家客栈?”
“馔玉楼,我都安排妥当了。”
“馔玉楼不行……换临水阁的天一字房吧。”
那开销比馔玉楼还大,江宴池有些踌躇:“可……”
“别可是了,快去吧。”
“哦,好。”
戚暮山目送江宴池离开,等屋外脚步声渐远,这才低低地咳嗽起来。
突然,身后战刀噌响。
戚暮山一动不动,因久病而虚弱的目光,淡然望着颈侧刀光,微微叹了口气:“外面那位杀的人比你还多。”
刀锋未动。
“你猜,是她的刀快,还是你跑得快?”
背后那人冷笑:“你撤走护院,不就是想引我进来吗?”
“徐大人未免太高看本侯了。”戚暮山揉着太阳穴,好似完全不在乎下一刻会被划破脖颈,“福王已囚于牢狱,还想做什么?”
徐忠静默片刻,收刀入鞘:“……有一事想请侯……!”
话音未落,徐忠猛地偏头与耳侧短刀堪堪擦过,随即被花念扫腿踢飞,撞倒一地橱柜花瓶。
徐忠迅速稳住身形,手握刀柄,作势要与花念厮杀决斗。
戚暮山立刻叫停俩人:“要打出去打,再打碎一个你赔不起。”
徐忠哼了一声,悻悻松手,随后便见花念也收起刀,转头对戚暮山道:“对不起,公子。”
他微愣,惊道:“你……会说话啊?!”
然后就收到两道奇怪的眼神。
戚暮山:“你不知道?”
“每次撞见都不说话,老子当她是哑巴呢!”
那应该是她懒得理你。戚暮山想道,但没说出口,转而问道:“你刚刚,有事求我?”
徐忠如今虽屈居人下,仍有不甘地点了点头。
“说吧。”
徐忠狐疑地打量着戚暮山,缓缓道:“……御林军去查抄王府时,那个南溟女人趁乱逃走了。”
“你们在全城搜捕她?”
“对,所以殿下想请你……给她个能暂时容身之处。”
戚暮山有些意外,想了想,说:“这倒不是难事,不过,求人总该有求人的态度吧?”
徐忠一咬牙,想着出来混总归要还的,就算现在要他趴地上学狗叫他也认了。
然而戚暮山却指着他身后那片狼藉道:“你刚打碎了我的紫檀云纹柜、青花莲纹玉瓶、霁红釉花尊、珐琅天青釉梅瓶,算下来正好是你四年的俸禄。”
“……”
合着那丫头是故意瞄准了踢的吧?!
“要是嫌贵就算了。”
“别,我赔!区区四年俸禄而已……”
戚暮山听徐忠说得咬牙切齿,终于笑了起来:“或者,只赔三个月的俸禄,但是要帮我带样东西来。”
“什么东西?”
“锦衣令。”
这几日城门守卫加强了出入人员查验,但锦衣令相当于圣上御赐的通行令,见令如见旨,拿着锦衣令出城,几乎没有守卫敢拦着。
本着一块锦衣令能抵三年九个月的俸禄,徐忠没问为什么便直接答应了,就像戚暮山也没问为什么墨如谭会请他救古丽。
府里侍从都走得差不多了,花念找了根笤帚给徐忠。
“其实还有一事。”徐忠边清扫着地上狼藉,边说,“殿下给你留了遗言,趁他现在活着,还有机会去听听。”
戚暮山不太相信昔日政敌死前能对他说什么好话,不过看在徐忠勤勤恳恳扫除的份上,姑且信他俩一回。
青苔满墙,弥漫着刺鼻霉味。
戚暮山在程子尧指引下来到尽头的牢房前,这间牢房过去关着前太子,如今关着福王。
“你来了。”墨如谭从地上爬起来,锁链随着他动作发出声响,待看清来人,他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来。”
墨如谭抓住铁栏凑近戚暮山,铁栏锈迹斑驳,冰冷而坚硬。没了以往的嚣张气焰,倒令戚暮山觉出一丝怜悯。
“殿下还生我气吗?”
墨如谭双眼无神,唇边依旧微扬:“不仅生气,而且恨你,戚晏川,我恨你。”
“嗯,我知道。”戚暮山点点头,莞尔道,“除了恨我,殿下还有什么话要交代吗?”
墨如谭注视着戚暮山,盯了好半晌,才压低声音道:“古丽……嫁入王府与我合谋多年,沾过敌人的血,染过同胞的血,既辅佐我,也背叛我。如果穆北辰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强大,最迷人,也最危险的女人,那么古丽可以说仅次于她。”
戚暮山一下子想明白了一些事,但既然提及了穆北辰,他便问:“陛下似乎很害怕北辰公主?”
墨如谭却置若罔闻,兀自道:“当年穆北辰的胞姐穆天璇来访万平时,到过王府问古丽愿不愿意回去,我那时故意装作听不懂南溟语,隔着屏风偷听,结果古丽却说她想留在王府。”
说到这,他忽然明快起来:“那是她逃跑的最佳时机,可她没有逃,为什么不逃呢?她明明那么恨我,那么恨昭国人,为什么不肯逃走呢?”
戚暮山觉得墨如谭有些魔怔了,难以和疯子交流,转身欲走,忽被他一把拽住衣袖。
狱卒见状准备过来拉开两人,戚暮山却摆手示意他先别靠近。
“你是最善谋人心的,戚晏川。”墨如谭抓着戚暮山的衣袖,一点一点把他拉近,几乎快贴着鼻子说话,“你告诉我,她为什么不逃?”
墨如谭的鼻息急促紊乱,仿佛带着点希冀,纵使被牢房尘污蒙满面,那双豺狼般的眼睛掩在杂草后正阴狠地盯着他。
戚暮山静默片刻道:“……殿下,你先告诉我当年发生了什么,穆北辰都干了什么?”
衣襟上的力道逐渐放松,墨如谭似乎恢复了些神志,略显失望地叹了口气:“穆北辰吗……她是个像昙花一样的人,太短寿了,如果能活得再久一点,今日搅动万平风云的恐怕就不是你我了。”
“她在和亲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策反了宫中将近半数的宫女内监为她所用,能治世、亦能乱世,此女若为君王则是民生之幸,若为阶下囚则万不得留。”
这是个相当高的评价,只可惜穆北辰没能熬过昭国的寒冬,她去世时戚暮山很小,那时的穆暄玑更小。
戚暮山接着道:“她与陛下是什么关系?”
“她的死,是母妃一手造就的。母妃很早就发现她野心太大,可是先帝尚未对她感到厌倦,母妃的建议达不到先帝耳边,只好擅作主张以祸水之由逼死了她。”
墨如谭忽然笑了起来,像是在说什么有趣的事:“结果宸妃死后两年,母妃也跟着病死了,皇兄难过了好久,认为是宸妃的怨魂带走了母妃。”
时过境迁,穆北辰的孩子又与这两兄弟兵戎相见,彼此都想杀了对方,想来还真是命运弄人。
戚暮山眸光晦涩,听墨如谭继续道:“不过被她策反的那些宫女内监,倒是帮了我们不少忙,靠他们才得以联系上溟军战俘,再借那帮人与乌芙雅联络。”
“那时你就……”
墨如谭摇摇头:“南溟人很爱惜自己的子民,只要皇兄同意释放战俘,她们就愿意与我们里应外合,包括……”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伪造一份北狄密函。”
戚暮山顿时蹙眉, 一股森然寒意爬满脊背:“你说什么?”
“哦,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墨如谭挑眉道,身后链条哗啦作响, “也对, 毕竟陛下早就替你‘平反’了, 知情的不知情的全除了个干净,这世上唯二知晓真相的人, 其中一个很快也要被灭口了。”
“……”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 等戚暮山反应过来另外一人说的是谁时,直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浑身鸡皮疙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寒毛悚立,扶着铁栏才勉强站稳脚跟。
“你……”
墨如谭看着他脸色霎时惨白,微叹道:“戚暮山, 我可从来没骗过你。”
他确实没有过,可戚暮山此刻却非常希望墨如谭仍在如往常那般刻意挑拨他,但牢笼中投来的眼神非但没有挑衅的意味, 甚至透着一丝可怜。
——仿佛他才是那个身处牢狱之人。
戚暮山沉默了好半晌,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干涩:“……你现在坦白这些, 是想祈求宽恕么?”
墨如谭却反问:“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侯爷?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我作恶多端罪无可恕,不需要你讲那些好听的话。”
戚暮山道:“但你不会平白浪费口舌。”
“那就要看侯爷如何理解了。”墨如谭轻笑,伸出手, 正当戚暮山以为他要递什么东西时,不料被他捏住了下巴,“你真应该庆幸, 你生得像岁安郡主。”
戚暮山差点撞上铁栏,一扭头,反手攥紧墨如谭的腕骨:“承蒙殿下抬爱。”
墨如谭接着意味明确道:“……也应该庆幸,陛下对郡主还留有旧情。”
腕骨裂了。
然而墨如谭浑然觉不出痛楚似的,没有挣脱,反笑道:“行了,我的遗言说完了,侯爷请回吧。”
“……有劳殿下坦诚相告。”戚暮山甩开他的手,冷笑一声,“作为回报,古丽的事我会想办法的。”
“好,那么侯爷,我们黄泉路上再会了。”
戚暮山头也不回地走了,在墨如谭的注目中消失于昏暗甬道内。
过去再怎么权势滔天,如今关在这天牢里的,也不过是个苟延残喘的普通人罢了。
程子尧方才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看到戚暮山终于出来,却见他脸色难看得欲晕,顿觉心中一紧,忙唤了声“侯爷”,便要去搀他。
戚暮山却避开程子尧伸来的手,摇了摇头,径直往外走。
程子尧会意,厉声问一旁看守的狱卒:“都听见了?”
那狱卒忙道:“没、没有!卑职什么都没听见!”
出了天牢,迎面袭来料峭寒风,举目只望见白茫茫一片。
春月至,然万平的雪仍在落。
程子尧招呼完守卫便赶紧小跑到戚暮山身边:“侯爷,大理寺会帮你查阅卷……”
话音未落,戚暮山突然身形一晃,当即跪倒在地,伏地咳出一口血。
剧痛灼烧着肺部,咳嗽伴随着耳鸣,胃里的翻滚阵阵涌上,胆汁与血液瞬间侵入口中,他几乎将肚里本就没多少的东西都吐了出来,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发抖,鼻端与喉头充斥着酸苦的中药味,还掺杂着血腥气。
戚暮山失神地看着身下白的、红的、黑的,乱七八糟,对程子尧的惊呼毫无反应。看了许久,才在程子尧强行拉着起身时,随意拿衣袖抹了把嘴角。
程子尧焦急万分:“我这就去找太医!”
“别去……”戚暮山拉住他的袖子,嗓音嘶哑,“送我回府。”
“回什么回!你都吐成这样了!”
“程坚。”戚暮山忽然直呼其名,把程子尧喊得一愣,而后又重复一遍,“别去,送我回府。”
程子尧怔怔注视着戚暮山因呕吐而噙泪的瞳孔,不由抿起唇。冷静之后方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别去找太医,别去查卷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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