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儿,你知道先帝允我留官归隐时,我答应了什么吗?”司空云往忽然问,见戚暮山没有吭声,接着道:“我答应他,国有难,召必回。”
“先帝这一生犯的最大的错,就是听信小人谗言,误杀忠良。我今日观你们廷议,直觉世风日下,恐天下之大乱,既然你想挽大厦之将倾,那老夫这回便拼尽全力助你一程。”
司空云往说着,拍了拍戚暮山的肩膀:“你且要记住,镇北侯世代忠烈,靖安侯的名号也绝不能是空号。”
旁屋的漏壶滴响,戚暮山缓缓握紧手中令牌:
“晚辈谨记姥爷教诲。”
第96章
戚暮山与司空云往去到郡主灵堂, 点香祭告,拜了三拜,随后找出董向笛提前备好的纸钱, 坐在边上看着司空云往一张一张丢进火盆。
等这一切做完, 司空云往也找了个座, 静静看着盆中纸屑化为灰烬。
这一幕很熟悉。
戚暮山心绪起伏一阵,忽然道:“姥爷……先帝当年为何要攻打溟国?”
没头没尾, 把司空云往问得一愣, 他虽远离朝堂许久,但还是偶尔找人打探朝中动向,很快想起近来又到南溟使臣出使的时节,于是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去年夏时我出使到溟国,结识了许多南溟人。”戚暮山挪近了些,靠着火盆取暖, “他们除了样貌、语言、风俗外,与我们并无不同。他们之中有重情重义者、薄情寡义者,会为了利益斗个你死我活, 也会舍己为人不惧牺牲。我读过昭国的史书,也读过溟国的史书, 昭溟两国百年来友善为多, 极少大动干戈。十五年前那一仗, 究竟是因何而起?”
司空云往看向戚暮山,目光慈爱:“孩子,答案就在你方才说的话里啊。”
戚暮山停顿了一下, 思忖道:“……因为利益?”
司空云往欣慰地点了点头:“是啊,太平之世中,人们手里的兵刃被没收, 然后就开始尔虞我诈。有人可以把利益凌驾于钱帛、名声、出身、血缘、性别、家国之上,做尽伤天害理的事,亦有人可以将情义看得比利益还重。”
半张焦黑的纸钱飘出火盆,落在戚暮山手边,他若有所思,拾起来扔回火盆。
须臾,盆中火势渐弱,司空云往移开视线,缓缓开口:“先帝还在世时,一直苦于北狄游牧侵扰和东南海寇骚乱,为此每年要从国库调用大量军费,那般开支昭国没几年就会吃不消。”
“偏在这时,溟国女王又调高了边市关税,女王的态度强硬,两国使臣没能谈拢,最后骑虎难下之时,朝中便有众多声音谏言吞并琉川。”
——琉川在南溟语里叫格留那,过去是溟国的都城,也是溟国同昭国和西域诸国通商往来的必经之地。
“攻占琉川不失为好法,昭国那几年举国养兵,将士们士气高昂,进攻溟国不成问题,更何况各地壮丁充役,战需也能拉动百业兴旺。”司空云往拿铁钳翻动灰屑,“但打仗到底劳民伤财,最终受苦的还是两国百姓,军饷辎重那都是民膏民脂啊。”
话虽如此,最终的结果却是主战派势头更胜一筹。
那时驻守西北的杨家将甫接到圣旨便往西南急行军,势如破竹,不出半月就踏破溟国的国门,将格留那及其周边城池收并为琉川,也因此迫使溟国王室迁都南下。
戚暮山凝视着盆里最后一点火苗化作青烟,消散在空中:“……如果不是打仗的话,我可能与他们素昧平生。”
司空云往听出他意在言外,微叹了口气,说道:“究竟福焉祸焉,谁又能说的清呢?”
马车停候在郡主府前已多时,戚暮山吩咐江宴池先送司空云往回去。文国府设在城郊,而郡主府离侯府不远,他可以步行回府。
“对了,大外孙。”司空云往一只脚刚登上马车,又退了回来,从怀中取出个大红荷包,塞到戚暮山手里,“姥爷其实准备了压岁钱的……哎!拿着!这么多年都没给过你,姥爷心里怪内疚的。”
一向给别人发红包而鲜少收红包的戚暮山哭笑不得,拉扯道:“姥爷!我都二四了!”
“二四就二四,没成家前都还是小孩。你要是不收,就让这小后生代你收了。”司空云往回首朝江宴池一抬下巴。
正准备看戏的江宴池闻言惶恐,赶紧用眼神向戚暮山求救,不知是听自家主子的话,还是听主子长辈的话。
然而见司空云往势必不给出红包就不动身,戚暮山终于还是收下:“那晚辈就祝姥爷新年快乐了。”
司空云往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拍了拍戚暮山肩膀,说:“压岁钱压岁钱,是要祝我们山儿长命百岁的。”
戚暮山拿着还带点余温的红包,目送马车驶出一里地,便拢紧了裘衣,转身离开郡主府。
这里曾经住着他的娘亲,如今埋着他的娘亲。
正月初四的长街静悄悄的,沿街的酒肆铺子只有几家仍在经营,但许是饭点未至,并没多少食客。
货郎的吆喝声回响在空巷深处,很快又愈发飘远。
戚暮山走着走着,忽而发觉这附近有些异常安静,不禁放慢脚步,打量起周遭景致。
目之所及一片白茫,像是有人特意提前清了道。
这阵仗,颇有寻仇来的意味。
戚暮山不紧不慢地前行着,要说现在他和谁仇怨最大,那只能是……
“哦?戚侯爷?真是巧遇。”
墨如谭忽然街角拐出,挡在戚暮山路前,面上挂着意味不明的微笑。
戚暮山早有预料,头也不抬便十分自然地侧身绕道,与他擦肩而过。
墨如谭冷笑一声,转过身跟了上来:“侯爷怎这般无情?见了我连招呼都不打?”
戚暮山立马从善如流道:“啊,原来是福王殿下。”
却没正眼看他,就连步伐也一刻不停。
墨如谭倒不恼,侧头盯着戚暮山:“侯爷这是从哪来,为何没让你身边的那位公子驾车?”
戚暮山道:“这里是官道,本侯想怎么出行,就怎么出行。”
“哦,这个方向……”墨如谭故作思忖,装模作样回头望了眼街道尽头,“是从岁安郡主的故居来的吧?那位姓江的公子,应是去送文国公了吧?”
戚暮山缄口不语,显然是默认了此番猜测,这令墨如谭不禁笑意更深,继续道:“今日廷议侯爷好手笔,声东击西,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赈灾大权独揽给了瑞王,叫本王的门客可以安心过个好年了。”
“是吗?我也没想到文国公会出现呢。”戚暮山偏过头,冲墨如谭扬起嘴角,笑容狡黠,随即收回视线望向远处一道正缓慢靠近的身影。
“可有没有文国公出马,都不会影响侯爷的计划,不是么?”墨如谭突然加快步子闪身站到戚暮山跟前,拦住他的去路,语气陡然低沉,“六州通衢,运河贯通南北五大水系,林州在陛下心中的轻重,想必你比我还清楚,靖安侯。”
“殿下误会了。”戚暮山听出他以为今日昭帝的态度,是受人打点,不由极轻极快地笑了一声,“微臣从不食言,那时在林州应允殿下的,我只字未提。但殿下扪心自问除了那件事外,就没其他亏心事了么?”
林州作为国库税收的重点地区,自然而然会引发出其他的“产业”,这点墨如谭与昭帝都心知肚明,但也正因昭帝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墨如谭才敢逐步得寸进尺。
然而赈灾廷议上,昭帝却一反常态直接否决了福王的谏言。
单凭瑞王党在朝中的势力尚不能碾压福王党,除非瑞王先手与昭帝达成某种共识,又或者昭帝已知晓隐情。
墨如谭深知,无论哪种可能,都离不开一个人的推波助澜。
自御史台奏书弹劾至今已满载有余,戚暮山的确因此彻底失权成了徒有虚名的靖安侯,却也使得他成了似乎除昭帝外并无所依的近臣。即使他明里暗里为瑞王谋事,在昭帝看来也不过是拉拢了个帮忙的同僚,扶植瑞王,从而打压福王。
墨如谭到今天才算明白,当初弹劾之举是蓄谋已久的陷阱,而他才是砧板上那待人宰割的鱼肉。
“不只是万平、林州、会宁,还有昭国全境各州各县。”戚暮山紧盯着墨如谭短暂骤缩的瞳孔,说,“为了陈术名下的江南织造坊,你费尽心思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滋长各地抑本扬末的风气,放任底下的人草菅人命,每一个因你而死的人,到死也只能感慨世道不公。”
墨如谭静默片刻,慢条斯理道:“不,他们的死不是因为我,是我们。”
“……”
戚暮山越过墨如谭,看清了他身后来者,是徐忠。
“有一点你说的很对,侯爷,世道本就混沌。”墨如谭逼近一步,“王朝公卿从古至今都在创造规则让底下的人屈服,一个不行就两个,两个不行就多个,若还是不行就改名叫‘道德’,人们便奉之为圣贤,自发地以此为戒律并创造更多圣听名言来规训后人。再或者就叫‘律法’,人们便会自觉遵从。”
徐忠站定,抬手抚上佩刀的刀柄。戚暮山与他对视了一眼,耳边墨如谭的声音还在如游蛇般缠绕着:“你我都从中获益良多,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侯爷,好好想一想,我们都是一路人,何必为了那些徒有其表的美名自毁前路呢?”
长街寂静,仿佛天地间只留彼此二人。
戚暮山似乎略微叹了口气:“……我和你不是一路人。”
墨如谭抬眼,望见花念不知何时出现在戚暮山身后,带着一丝难掩的杀气。
戚暮山接着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也理解你,但是你不会理解我,也永远不可能理解。”
“哦?有趣。”墨如谭哂笑着,四周突然一阵喧嚣,紧接着从巷角鱼贯而出一群府兵,将花念与戚暮山包围。
戚暮山头也不回,只在墨如谭眼中倒影望着身后情况:“人性有善恶,有君子才会有小人,有六亲不和才会有孝慈,有昏乱才会有忠义。道德律法之所以存在,因为警训的就是你们这种人。”
墨如谭扬起一边眉毛:“嗯,看来侯爷是打算拒绝我了。”
“是。”
“不过你没法拒绝我。”
戚暮山好整以暇地微微侧过头,扫了眼周围听候墨如谭号令的福王府府兵:“怎么,殿下难道还想当街劫人么?”
墨如谭欺身上前,凑近戚暮山耳畔道:“戚侯爷,这万平城,还没有本王得不到的东西。”
下一刻,他注意到府兵们面露惊色,紧接着身后传来脚步声,回过头,只见由穆暄玑率领的黑骑包围了他与徐忠。
戚暮山含着浅淡笑意,对墨如谭道:“殿下大可一试。”
说罢便绕过墨如谭,在府兵们踌躇的注目下朝穆暄玑走去。
徐忠仍保持着随时拔刀的姿势,看戚暮山丝毫没准备绕道的模样,也不退让。
直待戚暮山几乎快贴到跟前了,徐忠这才迅速侧身让开,同时冲他意味不明地上下一打量,目光紧随,然后就撞上穆暄玑带着杀意的视线。
眼眸像浸透过塞北的雪水,沉静又冷冽。
不过穆暄玑的视线并未多停留,很快又落回戚暮山身上,像早春冰冷的平河,河面之下是流淌着暖意的春水。
“见过侯爷。”穆暄玑像模像样地喊了一声。
戚暮山微微颔首,甫按住穆暄玑为行礼而抬起的手腕,两旁黑骑便不约而同上前形成一堵人墙,把两人严实地挡在后面。
“穆少主这是作甚?”墨如谭边笑问, 边观察着这群南溟人。
穆暄玑反手握住戚暮山,将人拉到自己身边,随后说:“外臣刚护送古丽夫人回府, 返程途经此地, 不料竟撞见殿下似在此为难侯爷, 特前来察看情况。”
戚暮山捏着他的指尖,福王府和驿馆之间的街道与这里隔了十里八条街, 得亏穆暄玑还能面不改色说得出口。
墨如谭缓步上前, 略眯起眸子,哂笑道:“本王岂敢为难,不过是路遇侯爷多聊几句罢了。”
黑骑见他经过徐忠后仍继续靠近,纷纷按住腰间剑柄,噌声齐响,剑光半现。
墨如谭霎时顿足, 然而唇边笑意未退:“倒是少主未免太过戒备了。”
除去皇宫宫卫,没人敢对亲王刀剑相向,但黑骑作为南溟少主名下的护卫队, 另有昭帝授予其的使臣特权,如若认为来者对少主有威胁, 可以当场动手。
好在墨如谭点到为止, 穆暄玑便示意黑骑收剑, 摩挲着戚暮山冻得冰凉的手背,皮笑肉不笑道:“哦,原来是误会啊。既然都是误会, 殿下大人有大量,想来不至于与外臣计较此事吧?”
墨如谭于是挥手撤走身后府兵,却仍嘴上不饶人, 意有所指道:“当然,南溟贵国雅量,少主勿要伤了两国和气。”
昨夜宫宴上墨如谭挑衅在先,害得两人险些闹翻,眼下他又提前清街企图劫走戚暮山,虽不知穆暄玑是如何带黑骑闯入的,但就他俩这相看两厌的架势,随时都会动起手来。
——可现在时机未至,戚暮山想抽手挡在两人之间,却被穆暄玑攥紧了手动弹不得。
“殿下说的没错,我溟国从不主动挑事。”穆暄玑抢在戚暮山开口前说道,“但是戚侯爷今天,无论说什么我都要带走他,还请殿下莫阻拦。”
戚暮山隐隐从穆暄玑的语气里听出,他好像心情不大好。
墨如谭下移视线,落在那两只交叠的手上,一瞬间明白了什么,再抬眼看向他们时,目光多了几分玩味:“好,既然穆少主偏要,本王暂时让与你便是。”
穆暄玑:“……”
戚暮山听见穆暄玑忍耐地深深吸了口气,当即低声咳嗽起来,制止他继续纠缠下去。
穆暄玑本就记着昨天的事,现在心里更窝火,但手心处传来的温凉,和耳边撕心裂肺的咳声又叫他把这口气憋了回去。
他最后看了眼不远处微笑的墨如谭,随后拉着戚暮山转身径直离去。
花念见状跟了上去,大摇大摆地走过徐忠时,淡淡睨了他一眼。
徐忠直觉花念的眼神在嘲讽他,但他顾不上这些,重新回到墨如谭身边,小心地问道:“殿下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墨如谭盯着那两道远行的背影,悠然道:“无妨,此行目的已达到,更何况……还有了意外的收获。”
出了御街,花念与黑骑十分自觉地改道上房顶。
回侯府的路还要经过三四个弯口,但穆暄玑走过很多次,轻车熟路,完全不稍戚暮山指示。
两人的手还牵在一起,戚暮山几次想松开都被穆暄玑越攥越紧,直到攥得疼了没忍住轻轻地抽气,穆暄玑这才倏地卸了力。
戚暮山趁机挣脱出来,揉着手指说:“你不该过来的。”
穆暄玑垂眼看着戚暮山的手,眸光微动。
“宫宴上你与福王发生口角,明眼人皆知是福王故意挑事。”戚暮山语气严肃,接着道,“但使臣当街带护卫围堵亲王,没有其他人在场,我们解释不清,陛下又生性多疑,如果福王再添油加醋,恐怕会陷你于被动。”
穆暄玑缓缓掀起眼帘,指背碰了碰戚暮山的衣角,低哑道:“难道要我袖手旁观么?”
戚暮山知道他不会这么做,顿了顿,才说:“……你和阿芸代表南溟王室出使昭国,那是你该做的事。可我……”
话未尽,戚暮山自己就先说不下去了,别过脸避开穆暄玑的目光。
穆暄玑仍是侧头注视着他,等了须臾,见他似乎没有下文,便也沉默不语,就这么一路无言地走回侯府。
回到侯府,董向笛一见戚暮山便露喜色,再见身边穆暄玑,更是喜上加喜,可随即想起今天是初四,宜居家、忌走访,所以并未准备待客的茶点食膳。
而且看这俩娃的表情与昨天早上如出一辙:一个一大早就冷着脸连早膳都不吃地回了驿馆,一个冷淡地问完前者去哪了便用早膳然后出门,后者只在午后回府换了趟宴服,再回就是深夜。
董向笛想着今早再问问究竟怎么个事儿,不想今早宫里头又突然急诏传戚暮山进宫,压根没机会问。
真是,到底什么矛盾能闹一天情绪还不和好?
正当董向笛和家仆们犯难时,戚暮山吩咐完他们未时再准备午膳,便领着穆暄玑去往卧房。
有年轻的家仆不禁问:“大白天的,公子带穆少主去卧房做什么?”
董向笛拿拐杖轻轻敲了敲他的腿,把人拉远了说:“公子昨晚回来那么晚,今早又起恁早,得好好补个觉啊。”
“哦,那穆少主为何要跟着一起进去?”
董向笛是最了解自家孩子的,看着花念阖上卧房门,长呼了口气,幽深道:“真快啊,公子已经二四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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