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尧跪伏在地:“是……微臣。”
昭帝微讶:“程坚?哼,朕念你清正廉明不与小人同流合污,委以重任于你,没想到竟也是乌合之辈!”
程子尧肩膀微微颤着,冷汗从鬓边滑落:“陛下!微臣为官为民,绝无有半点中饱私囊之心!堤坝工事确由微臣监工,但以劣品毛石偷工换料,微臣全然不知,还请陛下明查!”
昭帝:“修筑开工前例行要对建材进行检查审批,你当真全然不知,还是玩忽职守?!”
众臣用余光打量着程子尧,此事不能完全怪他,他不懂工事,自然也不识石材优劣。
只不过修缮万林堤坝本在半年前就上报给工部,经工部审阅及廷议后再层层传达下去。现如今其中某个关节出了问题,若要深究,一时半会儿也查不清楚,又恰逢龙颜大怒,亟需有人让昭帝出了这口气。
而那时兼署林州知府的程子尧无疑是绝佳人选。
大理寺少卿当初从林州归来如何得人惊羡,此刻就如何得人唏嘘。
大理寺的其他同僚欲言又止,终是没人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太岁头顶动土。
程子尧盯着自己煞白的双手,平白蒙受冤屈不知该作何辩解,可再不开口的话这身官服怕是不保。
然而下一刻,他听见身后传来虚浮而缓慢的脚步声。
戚暮山穿过旁人诧异的目光,说:“陛下,程少卿其人,诸位也了解。臣且试问,能提出收购粮米、以工代赈来稳定林州之人,当是至清至明之人,又岂会监守自盗在此等要事上以次充好?此外,修缮堤坝用的石材是前林州知府孟道成,在臣等抵达林州前便备齐的,这一点工房的书吏均有记录,而今石材出了问题,也不应全是程少卿的过错。”
昭帝似是消了些怒火,听着戚暮山的话,陷入沉思。
戚暮山长身玉立于殿前,羸病丝毫没有压弯他挺直的脊背:“况且臣与程少卿在林州共事,程少卿未能尽职,也是臣失职。臣知陛下心系林州,如若降罪程少卿能解陛下心头愤恨,臣恳请陛下一同惩处。”
程子尧闻言忙抬头:“陛下!要罚就罚微臣一人!”
先不说他无意拉人下水,就戚暮山这身子,根本受不起廷杖,慌乱之下脱口而出:“微臣蒙受此冤,无以辩白,愿以死明志!”
说着,转头望向殿内最结实的盘龙顶梁柱。
这下大理寺忍不了了,加之有靖安侯打头阵,边冲上去按住程子尧,边劝说他莫要想不开,工部几名同僚感念程少卿大义,也帮忙劝昭帝留个情面。
而说到共事,同样到林州查案的福王再不能旁观下去,赶紧制止道:“皇兄!请听臣弟一言!当务之急,是安顿好林州百姓,至于程少卿一事可以往后追究。”
一大理寺官员怒道:“追究个头!我们程少卿清清白白!”
另有户部官员反驳:“呵,那孟道成原本也是清白的,不还是沦落到官商勾结的下场?”
“什么东西安敢相提并论?!”
双方很快乱成一锅粥,原想置身事外的官员也因对家攻击,不得不卷入其中。墨卿略显无奈地与尚未参与的章兴对视了一眼,最后望向将这场起初是弹劾程子尧结果变成两派斗嘴的始作俑者。
戚暮山仍保持着屹立站姿,单手负于身后,稍仰起头看着昭帝,恍若对身后的喧嚣充耳未闻。
“肃静。”
昭帝揉了把眉心,声音不大,但殿前随即安静下来。
“朕认为福王说的在理,当务之急还是先选派赈灾的人员。然此次灾情严重,还需钦差大臣协助安抚司,你们可有谁毛遂自荐?”
群臣无言相觑,殿内顿时静得落针可闻。
林州于昭国可谓仅次于万平,若能成功救灾足以在政绩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可也正因林州地位重要,此次损毁又相当严重,灾后重建、百姓安置,必然道阻且艰。
昭帝深知其中道理,见无人应答,冷笑道:“怎么不说话?刚刚不还是能说会道的么?”
戚暮山嘴唇半张,方欲言,立刻遭昭帝打断道:“你俩还不退下?”
他于是改了口型,低头应是。
程子尧叩谢完,便赶紧随戚暮山退到两旁,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脸上忧心忡忡。
这时,墨如谭开口道:“启禀皇兄,既然朝中无能人志士,林州灾情又迫在眉睫,臣弟愿自请赴林州救民生之灾。”
按照往常,凡是福王主动请缨多有把握,昭帝自然答应,可这回昭帝却一反常态,不仅不为所动,甚至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叫人如芒在背。
过了须臾,昭帝说:“不可。”
墨如谭微愣:“什……”
昭帝淡淡掀起眼帘,语气陡然一冷:“嗯?还要朕再说一遍么?”
“……”
墨如谭忙低下头,余光轻扫,对上户部尚书刘文进同样错愕的视线。
紧接着,一道罕见的声音忽然从角落传来:“皇叔,臣侄有话说。”
众人循声望去,见竟是那个平日不上朝、只在逢年过节的朝会中露面的瑞王。
墨卿难得换了身官服,将头发齐整地束于脑后。
昭帝见状扬起眉毛,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臣侄觉得,赈灾重在安民,与其纠结遣谁赈灾,倒不如让林州百姓能够真正得到救济。”墨卿挂着惯常的轻浮微笑,说的话却一针见血,“如果赈灾款也出了问题,即使皇叔御驾亲临,恐怕也无济于事。”
昭帝听罢果不其然地神色一凝,沉吟一声道:“赈灾款由国库发出,国库又归福王掌管,贤侄这番话,是在怀疑你王叔么?”
墨卿故作惊讶:“臣侄不敢,臣侄只是觉得连孟道成一阶知府都能私吞工程款的话,那赈灾款多方经手后估计也会重蹈覆辙。”
这种事向来都心知肚明,如今拿到明面上来讲,听得程子尧默默捏了把汗。
戚暮山倒是淡定,悠悠抬眼,望向不远处的户部尚书。
刘文进先是哂笑一声,而后反驳道:“瑞王殿下这就是年轻不更事了,国库拨款不经多方核查,难以确保款项不出疏漏。若是一步到位,万一中途遇到点什么差错,像是遭遇盗匪劫掠,这罪过可就大了。”
方才没参与大理寺与户部纷争的章兴此刻站了出来:“刘大人说的在理,多个人多份保障,但少个人却能少一个钱袋。”
刘文进道:“瞧章大人这话说的,那赈灾款是救灾救民的,人心岂会如此不堪?”
章兴捻起胡须,笑道:“我只知是非自有公论,公道自在人心,你的心?就不知道了。”
“你!”
昭帝清了清嗓,制止两方再争吵起来:“行了,朕认可瑞王的担忧,刘尚书与章卿也各有各的道理,既然如此,那朕便派……”
话音未落,殿门外忽然响起一道年迈的声音:“陛下,老臣愿到林州抚恤灾民。”
第95章
来者年过花甲, 步履雍容,面目儒雅,周身随和的气场仿佛浑然天成, 令群臣不由自觉为他让道。
“文……文国公?”
昭帝讶异:“国公何时到来, 怎不派人传报?”
“老臣原是给陛下拜年而来, 不成想恰逢殿内廷议,不便打搅。”司空云往上前行了一礼, “方听闻陛下在为林州赈灾而烦扰, 这才擅自闯入。”
昭帝转惊为笑:“国公快平身,朕可受不起你这一拜。”
先帝在时设相国,至新帝改旧制不置相国,司空云往便从司空相国成了更为人熟知的文国公。
文国公以文入仕,三元及第,曾于杏林开设讲坛, 使天下举子共赴江南一展经纶,那盛况在昭国史上前所未有。
然而在得知其长女司空玥自刎后,当时方过半百的文国公几乎一夜白了头。先帝感念其德高望重, 终是以留职赋闲的条件答应了他乞骸骨的请求,并诏令司空家后人世代享其荫泽。
司空云往这一去就是九年, 非国政要事不轻易露面。
“陛下方才问询去往林州赈灾的人选, 老臣体虽年迈, 仍可为国效力,为民造福泽。”司空云往侧过身,目光扫过殿前每一位朝臣, “既然满朝文武一言不发,抑或顾左右而言他,那老臣未尝不可请缨赴林州?”
昭帝面露难色:“这……国公身体康健, 正是颐享天伦之乐的时候,不应为此等小事操劳。”
“小事?”司空云往闻言皱眉,问道,“林州洪涝祸民若为小事,那什么才能算大事?既是小事又为何无人请命?难道是我大昭江郎才尽,连一个慰问灾民的人都没有了么?”
三声连问,砸在所有人心头上。
程子尧很想站出来反驳,奈何被昭帝下了禁言令,又被戚暮山扯住衣袖。他看了眼戚暮山,瞬间恍然文国公为何会恰好在这个时候出现,于是闭上嘴,按兵不动。
起初还有人试图辩解,但在司空云往面前一切解释都是那么的苍白,文国公很快凭借那张三寸不烂之舌,委婉地将人挨个训斥了一遍,无外乎是直击他们想借机捞钱又碍于林州难治的痛点。
——这也正是令戚暮山头疼的地方,赈灾款数额庞大,由官达民,最易遭受侵吞。
随后司空云往又针对其中几人的立论引经据典,从生民讲到天地,从往圣讲到万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足足过去一炷香的时间,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再观殿前群臣如听圣言,一个个无不屏息凝神,当年杏林讲坛中的学子们,大抵也莫过于此。
程子尧不禁默叹,同时心底愈发佩服,不仅佩服文国公,也佩服靖安侯。
在他看来,戚暮山冒着一块受廷杖的风险,故意引发大理寺与户部的纷争,许是在为司空云往的到来拖延时间,同时间接拉福王下水转移昭帝注意,如此又给司空云往的创造了一个合适的时机。
戚侯爷之所以敢这么做,因为他有把握请到文国公,正如他去年能将关长卿真迹作为祝寿的贺礼献给昭帝那般。
要说整个昭国连天子都难请的神人,这两位当属其二。
程子尧一通分析,心悦诚服地凑到戚暮山身边,小声道:“侯爷,你竟还有这人脉。”
戚暮山昨晚离开瑞王府时已夜深,今早又急召入宫,几乎没怎么睡好,现在又要听文国公长篇大论,眼里没有对圣贤的敬仰,只有阵阵困意。
这会儿听见旁人说话,下意识地点了下头。
然而这番神情落在程子尧眼里,倒显得靖安侯更深不可测了。
有了文国公坐镇,廷议最后定下了由文国公全权负责赈灾款的审查发放,再派瑞王门下的吏部侍郎一同到林州安抚灾民,同时增添工部人手从石材源头起严格把控堤坝重建工事,尽快让林州从灾后恢复过来。
至于对林州共事的那三人的处置,昭帝似乎忘记了这回事,众人自然也很有眼力见地避而不谈。
戚暮山离开殿门时,迎面而来的彻骨寒风直往衣袖里钻,令他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想去鸿胪寺,他想。
“侯爷且慢。”
背后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戚暮山顿足回头,见是司空云往。
“可否与老夫走一程?”文国公眼中满是慈爱,像是在看十来岁的小孩。
戚暮山心中一动,笑说:“当然,国公请吧。”
“你可知老夫要去哪吗?”
戚暮山摇头:“不知道。”
司空云往笑了,花白胡须粘着几点霜雪,皱纹挤在弯起的眼尾里:“你董叔答应老夫,说只要我来了,你就带我去个地方。”
戚暮山越过他的笑眼,看到一抹悲色从眼底浮现。
翠竹掩映,积雪覆压满青石,戚暮山搀着司空云往小心迈上台阶,跨过门槛。
“九年了,这里还是一点没变啊。”
司空云往喟叹着,环顾屋舍内,虽有斑驳泛黄,但仍是他记忆中的陈设。
戚暮山说:“每年都要来个几趟,董叔顺手就打扫了。”
“这宅子也不会有人住了,你董叔年纪大了腿脚还不好,就让他好好歇一歇。”司空云往抚着空荡荡的书架,似是在找寻着什么,“他的前半生给了你爹,后半生又给了你,唯独没留给自己。”
戚暮山有些动容:“我也想啊,可是董叔性子倔,我一个晚辈可说不动他。”
司空云往失笑:“你沉浮在万平的暗流中搅动风云,现在倒连个长辈都劝说不了了。”
戚暮山嘴角轻轻扯动,却没说什么,径直推开里舍的房门。
司空云往随他走进里舍:“不过论性子倔,还是……”
话音未落,脸上笑意顿时僵住。
司空云往怔在原地,望着挂画中的人像,嘴唇翕动了半天,终是失声呢喃道:“……玥儿……”
画中女子坐在竹叶间的山石凳上,挽袖执笔,身边搁置几本书卷,唇上胭脂带着一点笑意,眉目更是含笑,微微侧着眼波,似眺望远方,又似与画外观者遥相对望。
戚暮山凝望着女子,来到画像前磕了三个头。
画卷的角落题着五个字——赠岁安郡主。
“这是娘二十岁时爹亲自画的生辰礼。”戚暮山淡淡道,“一直收在侯府,六年前翻修时才被收拾出来。”
司空云往怔愣地走向画中的司空玥,盯着看了许久,忽地跪坐在地,戚暮山忙找来蒲团递过去,却被摆手拒绝,干脆丢下蒲团重新跪在画前。
竹林簌簌,只剩下屋舍内两人微弱的呼吸声。
过了须臾,司空云往才缓缓开口:“你娘比你董叔倔多了,当年我不同意她嫁给镇北侯,她非但向先帝要来了圣旨,还在成完婚次日就去了塞北。所幸那年镇北侯只用半年时间就赶走了北狄,不然恐怕连我也要陪嫁过去了。”
他说着,自己都忍俊不禁,可戚暮山却看到那笑容中夹杂着些许苦涩。
“……娘和爹两情相悦,也门当户对,您为何不同意呢?”戚暮山问。
“因为世人总要求女子做贤妻良母,可她是我最成器的女儿,我想她告诉世人,女子并不只有嫁作人妇的归宿,想她继承我的衣钵、传承圣学,不该这么早就相夫教子,为柴米油盐之事操劳。”
说到这,司空云往微叹:“可后来我又时常在想,物极必反、过犹不及,我以前总逼她读书,如果我放任她自由成长,很多事都会有不同吧。”
戚暮山闻言举目,见画中的司空玥神色轻快,仿佛在与司空云往和解。他说:“晚辈觉得,万事没有对错,娘的所作所为,若是她自己心甘情愿,那就是最好的。”
司空云往转头看向戚暮山,深陷的眼窝里闪着明亮的碎光:“所以现在我想明白了,这人世太苦,她早早离开这世间也好。如果她知道你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也会后悔没能带你一起离开吧?”
他话里有话,明里说司空玥,暗里却是说他自己。
倘若文国公当年去劝先帝,或能保下镇北侯遗孀遗孤,但等他在外地开坛讲学到一半得知消息,火急火燎赶回万平时,岁安郡主早已自刎,小世子也已不知所踪。
“山儿。”司空云往如此唤道,然后注视着戚暮山,“今日之事即使没有老夫出面,凭你的机灵劲儿,其实也可以自行化解,没错吧?”
戚暮山被戳破,点了一下头,随后又摇摇头:“不,如今的昭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朝野上下都在为着蝇头小利奔忙,臣不臣、官不官。我今天可以阻止他们安插贪官赈灾,明天他们又会从别处作祟,一己之力难挡山洪,更难挡将倾大厦。”
司空云往沉吟了片刻,终于舒展眉头道:“老夫明白了。”
未及戚暮山开口,司空云往便从怀里取出一块令牌,交到他手里,接着说:“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戚暮山惊道:“这是……”
他摩挲着令牌上刻着的“戚”字,呼吸急促了一瞬:“这……这不是早就烧毁了么?”
先帝抄斩镇北侯时,将戚家铁骑的残部尽数收编御林军,连同戚家令一道收缴并销毁。
司空云往却失笑:“用玄铁制成的戚家令,刀枪不入,岂是炉火可摧毁?”
戚暮山拿住戚家令,朝司空云往深深俯身叩首。
司空云往赶紧把他拉起来:“你磕得再响老夫也没准备红包啊。”
戚暮山从震惊中回过神,起身再度端详起戚家令,问道:“可它为何会在您这?”
“是先帝交予我的。”
“什么?”
“先帝恐怕也料到昭国国运衰微,故临终前把戚家令托付于我,希望戚家铁骑能再护佑我大昭。说来也讽刺,当初是他亲自下旨查抄的镇北侯府,到头来却后悔了,这大概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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