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摇光注视着戚暮山,接着问:“所以,要抓么?”
“来不及了。”戚暮山摇头,“他刚借口调走府兵,这会儿估计已经跑远了。”
托娅恍然道:“哦,难怪感觉府里空荡荡的。”
戚暮山低吟一声:“不过,以上只是我的猜测,在没找到切实证据前,不好妄下定论。”
穆暄玑迅速会意,转头吩咐牧仁去搜查城主府,随后说:“若确实是海勒德,他方才走得匆忙,应该还没来得及销赃匿迹。”
戚暮山:“如此说来,去北门的禁军只怕是要空手归来了。”
穆暄玑:“空手归来,恰能说明海勒德有鬼。”
穆摇光略蹙眉头,沉声道:“可他究竟想做什么?”
“那得亲自问他了。”戚暮山说,“倘若我们推断得没错,那织物楼、兴运镖局,以及东泽纵火案,都与他脱不了干系。”
祈天大典当夜穆摇光也出席了廷议,基本知晓事情的前因后果,但还有些细枝末节不大了解:“东泽纵火案是怎么回事?”
穆暄玑替戚暮山解释道:“两个月前的案子了,凶手利用墨石纵火烧死一户人家,而后畏罪自尽。”
穆摇光听罢面色稍显凝重,意有所指地瞥了戚暮山一眼,又盯着穆暄玑,明知故问道:“你一直追查的墨石,是从昭国走私过来的吧?”
“……是。”穆暄玑抿了抿唇,悄然扯过戚暮山的衣袖,“但是哥,当务之急是找出他们到底把墨石藏在何处,昭国那边之后再追究。”
穆摇光眸光晦涩,显然对穆暄玑的话不大认可,但终是轻叹一口气,颔首道:“好,需要摇光军的话,你尽管调遣便是。”
戚暮山低眼,从穆暄玑手里默默抽出袖子,什么也没说。
天边渐拂晓。
城主府的灯火也一直亮到了拂晓。
去北门逮人的禁军这会儿才回来,然而只带回一名守卫。
禁军汇报道:“少主,据北门守卫长说,那晚轮班的其他守卫昨日早上便告了病假,属下寻到他们住处却并未寻到人,只能先将此人带过来。”
穆暄玑余光瞄了眼坐在角落休憩的戚暮山,昏暗灯火下,他半卧软垫椅榻,身上盖着黑衣,清瘦的手指支着脸颊,嘴角微微垂落。
花念坐在一旁擦刀,江宴池望着这边情况。
穆暄玑于是上前来到守卫跟前,守卫被禁军扣着跪在地上,目光躲闪。
“名字。”穆暄玑道。
见他不言,两侧禁军分别持刀抵在守卫颈畔,守卫立马哆哆嗦嗦道:“巴……巴彦。”
“年岁。”
“二十……”
“家里都有什么人?”
“母亲健在,还有一个姊妹。”
“什么时候当的守卫?”
“一、一年前。”
年轻人大概是第一次接触到少主,虽说是在眼下这么个被审问的境地,倒是有问必答,却根本不敢抬头看穆暄玑。
末了,穆暄玑才问:“六月十五夜,和你站岗的同僚都有谁?”
巴彦如实报出几个名字。
穆暄玑和禁军一对,没有错漏,便接着道:“当夜都有什么人出入城门?”
巴彦状若回忆道:“……那夜,喝了点酒,记不太清了。”
“哦?你仔细想想呢?”穆暄玑哂道,“还是要我帮你回忆回忆?”
巴彦身体一僵,直感到脖颈上的刀刃紧了几分:“容,容卑职想想……好像,好像有少主您的黑骑。”
“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除此之外……啊,好像还有几个人,是在黑骑之后出的城。”
穆暄玑面无表情地冷笑道:“这不记得挺清楚的。”
巴彦一动不动,低头盯着穆暄玑靴帮银链,不禁喉结滚动。
“看来是海城主管理不善,才让手下人玩忽职守。你可知城门失职以致祸患,该当何罪?”穆暄玑顿了顿,没等巴彦开口,低沉道,“当就地问斩,悬首示众于城墙,经七日曝晒,待鹰隼啄食尽腐肉,方准仵作收残骨。”
巴彦顿时脸色惨白,又听穆暄玑补充道:“当然,既给你定了罪,你姊妹的仕途多少也会受到点影响,她是法司的官员,对吧?”
堂屋内静得落针可闻,唯有角落两声压抑的轻咳,像在提醒年轻人尽早认罪。
良久,巴彦缓缓启齿:“卑职,知罪……”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另一道沉默。
忽然,戚暮山幽幽开口:“巴彦,你与海城主关系如何?”
巴彦循声望去,望向角落的昭国男子,他托着脸,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略显疲态。巴彦不认得戚暮山,但油然从他方才语气中感到一丝威压,遂说:“还,还行吧。”
“还行是多行?”
“就是……城主对卑职有提携之恩。”
“哦,怪不得。”戚暮山摩挲着椅榻皮革,忽而没头没尾道:“你那夜喝的什么酒?”
巴彦呼倒抽了口气:“……烧刀子。”
“烧刀子,性子够烈,怪不得喝得你不记事呢。”戚暮山眼中倒映出幽暗烛火,“不过,倒是没把城主的嘱托喝忘了。”
巴彦颤声道:“什么嘱托?我不知道。”
“应该是嘱托你以醉酒为借口,揣着明白装糊涂吧?”戚暮山稍稍坐直身子,“借酒遮掩固然是好计策,尤其对你们来说。”
他拿起旁桌的瓷壶与琉璃盏,边倒边说:“值更时禁酒,你们那晚却饮酒至醉,想必并非初次破例,换作其他人倒能勉强糊弄过去,只可惜,海城主选错了人。”
江宴池接过倒满的琉璃盏,小心端到巴彦面前。
“因为你其实并不会喝酒。”
“……”
窗外钻了些亮光进来,照出巴彦沾了酒渍的外衣衣襟,以及异常干净的內衫领口。
戚暮山:“你要是觉得我说错了,那就证明给我们看吧。”
江宴池举近琉璃盏:“请吧。”
巴彦踌躇着接过酒盏,感到十几道视线都扎在他身上,双手不易察觉地轻微发抖起来。
最后,许是顶不住穆暄玑的目光,他如赴死般,仰头一饮而尽。
温凉清夜滚过喉间,巴彦瞳孔骤缩:“你……你给我喝了什么?”
只见戚暮山拿起瓷壶,往近前的琉璃盏里倒了半盏,浅浅啜饮一口。等他慢条斯理地做完这一切,才说:“白水。”
此言一出,巴彦瞬间泄了力。
戚暮山又呷了一口,说:“你连酒气都辨不出,怎会因醉酒误事?替人顶罪,也该编个像样的理由。”
须臾,巴彦终于缓缓抬头,看向穆暄玑,穆暄玑冷着脸,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他说:“那晚海城主令我们严进宽出,我心有疑惑,但见同僚们都无所谓,只当是自己多心。可等到黑骑被一伙人追出城外时,他们竟拦着叫我别多管闲事,我便知事情不对,准备上报城主,不料城主以我姊妹要挟,无奈之下我只得听命揽罪。”
静默了许久的穆暄玑道:“你现在不必担心了。”
“卑职明白。”巴彦如释重负地闭上眼,苦笑道,“请少主动手吧。”
穆暄玑道:“我的意思是,喀里夫马上要换城主了,你的姊妹还是能继续任职的,这点你大可放心。”
巴彦倏地睁眼,错愕地望着穆暄玑。
“等抓到其余的人,我自会处置他们,至于你,就在狱中反思吧。”
禁军收了刀,巴彦顿时长呼一口气,俯身道:“谢少主。”
“带下去。”
“是。”
忽听一声低咳,穆暄玑立刻望向角落。
戚暮山喝呛了水,正握拳抵嘴低声咳着,花念忙拿过他手中茶盏放到桌上。
穆暄玑见状下意识要过去,江宴池却先他一步上前,轻轻拍起戚暮山的后背。
另一边抱手倚墙的穆摇光也望了过来。
穆暄玑霎时顿足。
——他又怎会不知溟昭两国的利害关系?
十四年前战败,旧都被夺,故土不再。
母亲冻死冷宫,外交臣们卑躬屈膝,才换得质子一线生机。
纵使昭国新帝颁布新策,相约互派使臣以明面上使两国和好如初,可其中又藏着多少试探?
更别说如今墨石的出现。
戚暮山缓过了劲,止住咳声,像是觉出他心中所思,心照不宣地回望向穆暄玑。
穆暄玑想起来,在万平那被世人遗忘的质子府里,天空永远被朱墙所遮蔽,阳光似乎永远无法照进,只剩触手可及的阴霾,将他囚在冰冷的门扉后。
直到某天外面来了个人,大片大片的明媚阳光便也随着那道身影一同闯了进来。
两人初遇时,他正被几个小太监捉弄,因为那会儿还听不太懂昭国语,只能从听懂的只言片语中猜出是想叫他去御花园找什么人的香囊。
他以为是帮忙,于是听话地找到了水池边,刚要伸手去够,被人使劲一推后背跌入水中。
他不记得在水里泡了多久,只记得池中的鱼很美、水很清,像阿帕在王宫里养的鱼池。
最后没等到他去见父亲,就被那个比他高出一个头的戚世子从水底捞了出来。世子是个碎嘴子,叽叽喳喳吵得他耳朵疼,他有时想着还不如当初淹死得了。
但若哪天真没了这动静,反倒要茶饭不思了。
有回他和戚世子坐在质子府门口的石阶上,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两人不知聊起什么,戚世子忽然说:“我以后也要成为我爹那样的将军。”
他默默苦笑,心道溟国就是被你们的一个女将军率兵进攻。
然而少年托着下巴,仰头望向橙红的长空,乌黑的眼眸里映着金灿光芒,接着道:“做一个让天下人太平、只聚不散的将军。”
“将军!”
禁军突然惊呼一声。
穆暄玑如梦初醒地闻声回头,入眼赫然是巴彦倒地的身影。
他惊愕地看着穆摇光收剑入鞘:“……哥?”
“阿古拉,你太仁慈了。”
穆摇光掀起眼帘,火光在棱角分明的面容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目光冷峻又淡漠地看了穆暄玑一眼。
“你这样会步了姑母的后尘的。”
旭日初升, 染红喀里夫的半边天。
城主府官员们陆续前来,却见平日应由府兵看守的大门前,列队着一众摇光军。
他们心下疑惑, 但听摇光军的副将苏赫说不影响办公, 因而便犹犹豫豫地进去了。
路上偶然碰见熟悉的府兵, 想上去询问,对方却闪烁其词, 加紧步子离去。
“奇怪, 今天是怎么了?”
“海勒德跑了。”
牧仁同黑骑们抱着大堆文书回到堂屋时说道。
“他的妇君倒是还留在府中,说是昨夜自我们到来后,他就没回来过。我们搜出来他书房和公堂内的账本、籍册、公文、书信,应该全都在这了。”
黑骑把各式文书往桌上一扔,散乱铺开。穆暄玑微微颔首:“查仔细了。”
“明白。”
海勒德已毫无疑问地潜逃了,接下来只需进一步找出罪证坐实其罪名。刻不容缓, 黑骑和禁军各自分工,揽走文书查阅。
这时穆摇光从外面进屋,他刚将托娅送去客房休息回来, 在忙活的众人中找到穆暄玑,走过去, 说:“阿古拉, 这些交给我吧。”
穆暄玑正翻阅公文文书, 头也不抬道:“不用。”
“你赶路赶了一天一夜,还没阖过眼。”
“不累。”
“还生我气呢?”
“没有。”
“……”
穆摇光对这个堂弟有些头疼,好在穆暄玑知道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 从护腕里掏出一张玉笺,终于抬起头来:“哥,你看看这张纸。”
穆摇光接过信纸, 展开一瞧,又翻来覆去端详一番:“这是明镜堂的明镜澄纸。”
“明镜堂?”
“嗯,明镜澄纸是其家独门秘制,整个溟国只此一家,虽不如比你平时用的澄心堂纸,但即使只去采买一刀,也需记录进册。”
既有采买名册,那就好追查了,穆暄玑略作思忖,点头道:“行,我待会去一趟。”
穆摇光道:“要我和你同去么?”
穆暄玑又把公文文书塞到他手里:“不了,你帮我查这些,找找有没有和这张纸上的字迹相仿的。”
穆摇光静默片刻:“……好。”
穆暄玑两手空空一身轻,转头把戚暮山从一群查账的黑骑当中揪出来:“走了。”
“等会。”
戚暮山拿着账本不放,穆暄玑便挨过去看:“哪里有问题?”
“你看这。”戚暮山指了指,“六月初八这天,有一笔与织物楼的开支不大对劲。”
穆暄玑粗略扫了一眼:“怎么不对劲?”
戚暮山噼啪拨响算盘,说:“你看,生绢三千匹,每匹一千三百铢,细锦绸五千匹,每匹四千铢,蝉翼纱一千匹,每匹五千铢,云锦一千两百匹,林罗锦一千匹,虽未写明单价,但参照先前行市来算,再加拉赫七十税一与运钱,统共四千五百一二两。”
他“啪”地停住指尖,点着账本角落:“但这里记的却是七千三百五十八两,多了两千八百两,问题估计就出在云锦和林罗锦上。若对其单匹布价翻一倍,依旧对不上账,如若不是萨雅勒开价开到每匹两万铢,就是这两种布匹中还参杂了其他东西,致使原先布价翻涨一倍多,而这多出来的数目,又与兴运镖局多出来的那部分几乎吻合。”
戚暮山放下账本,看向穆暄玑:“由此断定,与萨雅勒在喀里夫牵头的正是海勒德,而那批丢失的墨石,也正是被海勒德转移了。”
话音落下,堂屋内异常安静,唯留羽毛笔在文书上疾走的沙沙声。抬眼望去,发现众人齐刷刷地看过来,除了狄丽达。
戚暮山感觉她手里的羽毛笔都快要擦出火星子来了。
等到她终于停笔,穆暄玑才开口:“记完了?”
狄丽达道:“都记下了,少主。”
穆暄玑毫不避讳地搂过戚暮山肩膀,说道:“公子,别当什么靖安侯了,来瓦隆当税官吧。”
戚暮山失笑摇头,把账本递给旁边目瞪口呆还在拨弄算盘的黑骑,转移话题道,“你刚刚说要去哪儿来着?”
穆暄玑遂搂着他往外去:“明镜堂。”
“那走吧。”
穆摇光目送两人离去,不禁轻叹一声,嘴角微动,随后继续低头翻查公文,一手拿着玉笺比对。
明镜澄纸几经转手,又被反复折叠,却仍毫无磨损,崭新依旧。
城主府官员从前门进来,为了不引人注目,穆暄玑带着戚暮山去到后门。
后门已备好马车,几名摇光军正等候在车旁。
其中一位与穆摇光身形相当、额间绑着头巾的男子朝穆暄玑行礼:“见过少主,末将苏赫奉摇光将军之命,任听少主差遣。”
穆暄玑略一点头:“有劳。”
苏赫退开一步,没管戚暮山为何也在这,摊手指向马车:“少主请吧。”
两人在狭窄的车厢内挨着彼此坐下。
等到马车启程,穆暄玑还穷追不舍道:“我说真的,你真不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我在万平公务清闲,每月能领八十贯的俸禄、五十石的禄米,这还不算那些杂七杂八的添支,日子过得蛮好的。”
“瓦隆最低俸禄都有七十贯。”穆暄玑伸出两根手指,认真道,“黑骑的副官们每月能有一百二十贯,添支另算。”
戚暮山握住那两根手指,轻轻弯折:“你们这行市高,俸禄自然要高。而且我侯府还有几十号人呢,董叔今年都五十二了,身边也没个伴儿。”
穆暄玑道:“那把董叔也接过来。”
“阿古拉,别闹了。”戚暮山微叹道,“我是昭帝亲封的靖安侯,自封爵时起,就是为昭帝鞍前马下的,除非哪天陛下看我不顺眼想贬黜我了,不然,不可能。”
穆暄玑果然不闹了,沉默片刻后垂眼道:“……我知道,暮山哥。”
这声“哥”叫得恰到好处,温软又不黏腻,一下子挠得戚暮山心里痒痒,把后边要说的话都忘了。
穆暄玑眉目清丽,糅着异国血统而独特的清丽,与穆摇光那锋利的气质不同,他此刻低眉顺眼的模样反倒惹人生出一丝怜爱。
尤其在他落寞出声的那一刻,这点怜爱顿时如涨潮般淹没戚暮山心头。
戚暮山不得不承认,他开始后悔方才把玩笑话说得那么决绝——哪怕事实的确如此,他确实离不开昭国,也留不了南溟。
车外喧杂的人声突然变得十分遥远,车内一片安静,只剩手心贴手背的那一小块火热深入肌肤。
距离明镜堂不知还有多少里路,戚暮山能感到拐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弯,到了一条热闹些的街道。
他稍稍撩开车帘,望见街边墙上贴着几张寻人启事,一闪而过,随后打量起护卫在侧的摇光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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