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逊一时讶然,木昧哼哼一笑,提着袍子朝他挪了两下,狡黠神色活像荫堂里背地里语人是非的小童,嘀嘀咕咕地告诉他:“他自小就是多病之躯,家里人将他送入凌苍,便是为了修身养性,延年益寿。未料没修几年,险些在夔兽嘴里把命都丢了,迫得山主连夜送他回蓝溪,拿家传玉床保命,要么身为首座弟子,哪有随便就退隐的道理。”
“原来如此。”宁逊恍然喃喃道。
那时山主常常去看他,只是因为心存愧疚么?
“哎……你说,”木昧不知想到什么,竟也换了副福至心灵似的表情,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谢动明是块脆琉璃,那个磨磨唧唧的法印少宗主也算仪表堂堂,当年云京仙姬举办十日舞宴,楼里所用的那批鲸烛浇制时误断灯芯,几乎每夜都要灭一次,元翠郎却独独是在以美貌着称的羽中仙子登台那夜拔剑画屏……
“听闻五方尊者虽有行云布雨之能,本相却生得赤睛碧髯,面如夜叉……
“有没有可能,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师父他,只是喜欢美人?”
“……”
宁逊猛地一震,未及出声,足底踩着竹片打了个滑,身子一晃,已头下脚上地直挺挺栽进院子里。
夜静风清,万籁沉眠,一只夜鸦却仿佛察觉了什么,扑棱棱展翅,飞入寂静的春山。
“说真的,你要是实在介意,不如拿化形丹变个绝色美人儿,去试他一试,我在幽都有家相熟的小店,变得快药效长,报我的名字,还给打折……”
“我不是在想这个。”炉烟消散,二人对坐在客栈窗前,宁逊无奈地推开木昧凑过来的脸,“事已至此,追究那些也没什么意义。我是在想,去梦死城的事。”
大秘境开启后,往往会稳定维持数十年甚至百余年,此时的梦死城魔咒耗尽,已经成为一个没什么危险的普通秘境,内中灵草灵石虽不甚丰富,却因空间广阔,直至如今,仍时常有各宗弟子前往探索——当然,比起那仨瓜俩枣的灵石,也或许是慕“十恶境”之名而来者更多。
宁逊道:“坐地术这样的大法术,必然内损甚多,还是尽少使用为好,我们租条船出海如何?”
道魔势如水火,先时木昧在外随意行走,是因那处城镇紧邻幽都,本就是魔修异人聚集之所,眼下到了修道者的地界,抛头露面却难保不会惹出麻烦——初到时那蓬莱弟子的反应,便已可见一斑。
木昧自然也清楚此节,却摇头道:“现在租船,只怕也不容易。”
“寻常宗门造不起飞舟,有那么多去梦死城的队伍,怎会没有做租船生意的人?”
“不是租船不易,是避人不易。”木昧道,“正因前往梦死城的队伍多,蓬莱以凡人靠近秘境恐有危险为由,禁止水客自行渡人出海,咱们若想坐船,多半只有蓬莱的客舟能乘。”
“还有这等事。”宁逊闻言震惊。
“不然你以为据着小小一个兴州,为何能这般富庶——嘿嘿,他蓬莱山的执律长老倒是个鬼才。”
“可既是专列客舟,必然都是修士乘坐……”宁逊想了想,道,“你且休息,我再去想想办法。”
“好。”原以为魔修又会诡秘一笑,再掏出些新的花招来,未料他答应得出奇痛快,又道,“走到这里,便多要靠你了。”
宁逊见他这次用完灭绝炉,未像之前那般精神百倍,反而显得有些疲倦,不知是否是使用坐地术之故。
他本想多问两句,见木昧态度坦率,却更问不出口,只得暂且按下心中忧虑,略显多余地补充道:“我很快回来,出发前,我们就解完第四段残念,你的功力也能完全恢复了。”
木昧呵呵笑了一声,神色殊无异常,仍与他插科打诨:“是呀,小道我卷土重来,指日可待啦。”
兴州常年驻守着蓬莱弟子,亦设有一座蓬莱的分堂。这日午饭时辰,分堂对面的茶馆里,多了个独自坐在角落的青年。
宁逊寻了个能一眼望见分堂大门的位置,一口气喝干一壶茶水。
他确实有些口渴了,木昧说得不错,他在海边奔走整一上午,并未找到私赁的船只,倒是那些渔民水客一听租船,尽是满脸警惕,连连摇头,话都不肯多答一句,就匆匆走开。
宁逊心里暗叹,也不知蓬莱的执律长老往日是个什么作风。手在袖里摩挲着前日那名蓬莱弟子塞来的木牌,这时也只得死马当活马医,盼他愿意相助。
巡值弟子一轮轮换班,从门内进出,宁逊望眼欲穿,一壶茶快续成清水,终于瞧见那张熟悉面孔。
蓬莱的巡值弟子往往五人一队,这时与那名叫徐春名的少年一同出来的却足有十余人,列着方队,严整整地沿街行去。
宁逊忙跟出来,既不愿引人注目,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唤他出来说话,只得远远缀在后头,等待他们解散队伍。
未料这一跟,便跟到了兴州最大的酒楼。
一队蓬莱弟子,队伍齐整,衣冠严肃地……来吃席?
他愈发不解,所幸酒楼地处闹市,人流熙攘,离得近些也不用担心被发现,宁逊在酒楼门口犹豫片刻,心道里头说话的机会总比外面多,一咬牙也跟了进去。
一进酒楼,便被满堂酒食热气与觥筹声、传菜声闹哄哄扑了满脸,宁逊几乎眼花缭乱,一面在杯盘碰撞中连声道歉,一面努力挤出人群探头搜寻,好险才没跟丢,看到那行弟子的尾巴直上了三楼。
他想跟着上去,却被小二伸手一拦,那小二犹疑地打量着他的朴素装扮,问道:“三楼是贵客的包场,客官可有请帖?”
宁逊的好耳力这时却帮了倒忙,周遭轰轰然的噪音愈发震耳欲聋,吵得脑袋也发懵,一下子竟不能思考,便直愣愣指着那群蓬莱弟子道:“我有事,找那群仙师……”
小二的目光愈发犹疑,宁逊猛然想起上次被这种目光盯着,下一秒便被当做叫花子打了出去,心下一凛,忙欲告退,耳内嘈杂之声里却掺进一道门响——是三楼的雅间打开了。
他下意识抬眼一望,只那一瞬,竟心神俱震,顿时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客官,客官?”
小二的唤声愈显不耐,无端出神的客人却忽道一声“叨扰”,转头就走,步履急促,瘦削身影转瞬便没入人群,不能看见了。
宁逊催着步子,闷头钻进无人小巷才停下脚步,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又狼狈而逃了。
方才……三楼雅间打开的一瞬,屏风上映出的侧影,他绝对不会认错。夜风渐起,吹凉鬓发,他的神色渐渐镇定下来,低头看着满掌冷汗,自胸膛深处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此刻酒楼仍然食客盈门,人声鼎沸,三楼雅间设下了隔音屏障,咫尺之间,却另成一方清幽天地。
“久等了,不知贵客造访蓬莱,有失远迎,属实罪过……”
那一行蓬莱弟子中,领头一人从容上前,抱拳见礼,他身材矮小,几与少年们无二,行止气度却卓然不群,颇有鹤立之风。
“左执律不必多礼,是我来得唐突。”
贵客口中应声,一双凤目如凝薄冰,向屏风外微微睨斜,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元君,怎么了?”
“无事。”
薄冰乍解,其下静流幽深,元无雨转回目光,轻近于无地冷哼一声。
第17章
春江缥碧,万翠新发,晴如水洗的天幕上一朵流云悠游而过,倘若从云头俯瞰,山河百里必是美景如画。
然而天上俯瞰见的如蚁人群,身在画中,却无暇欣赏——他们无不弓腰俯背,将齐膝深的烂泥滩上或拖或抗,运出一筐筐泥土沙石,无人抬头远望江天,只有汗水如注,滚滚滴落在早春仍然寒气透骨的淤泥深处。
“你看见了元无雨?”
喊号声悠长,清淤的河工奋力劳作。木昧与宁逊沿着河岸慢慢行走,宁逊将一日经历说罢,木昧顿时露出惊讶神色。
“不会是来逮你的吧!”
“怎么会,我与凌苍派已没有关系了。”
“那他来做什么,我可没记着兴州有什么名动天下的美人儿呀。”
“就别提这茬了,”宁逊垮下眉头告饶,复又平静地说,“不过,如今无论他来做什么,也与我没有关系。”
“哟,”木昧啧啧两声,“这么硬气,我猜今儿你看见他时,必然大大方方地上去问好了,说不准还讨了口酒吃,是也不是?”
“……”宁逊沉默。
木昧便嗤地笑了,袖子里伸出瘦巴巴的手掌,搡了下他的肩膀。
“好好,不说这个。便说说你这最后一段残念,这景象我倒真有印象,这是那年吧——”
那年,五方尊者与赤霞金仙在天上斗法,两仙皆是飞升上界,已获执掌造化之能的真仙,一者耕云布雨,一者裁气织霞,两仙相斗,使人间暴雨如倾,十日不歇,雷电如斗,劈垮了三座山头,也劈垮了这条楝花江的江堤,洪水漫涌,怒涛横流,致使凡人死难无数。
二人眼前之况,便是天灾停息之后,人间疏通河道、重修河堤的景象。楝花江下游,便是中洲繁华之地,为尽快平治水患,中洲贵人将附近乡民尽数征为河工,日夜劳作不休。
“没想到,你原来是中洲人。”
“时隔太久,早没有故乡的感觉了。”宁逊平稳声道,“我原就没有家,那场水患后,失去的也只是一个寄身之处。”
木昧的手又搭在他肩上——以魔修如今的身板,做这个动作已不须踮脚。
“说起来,这段回忆里,怎么却没见着你?”
二人身畔,有力竭的河工摔倒在淤泥中,大抵是扭了脚,才被监工催促着爬起来,便又踉跄着身跪倒下去。眼看鞭子就要落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忽然从旁钻出,努力架起他的手臂,两人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
“呀,小萝卜头!”
木昧惊讶道,提起袍子跳进河滩,围着艰难行走的两人转了一圈,抬头向大宁逊问:“这会儿你多大?”
“九岁……或者十岁?我不记得自己是哪年生人。”宁逊答道。
那厢一大一小互相搀扶着,背起满筐淤泥的拖绳,竭力向前,却怎么也拉扯不动。木昧抬头四望,连日灾荒加上劳役沉重,众河工无不面色黄瘦,脸涨筋青,喊号的间歇里,尽是掏空肺腑般沉重的喘息声。
站在河岸上时,放眼便是江天如画,此间身下河滩,所见却只有黏重的淤泥,所闻只有熏天的水腥,长长的堤岸将天野阻隔在外,好像永远也挖不完。
背筐的两人耽搁太久,监工又气势汹汹地向那边走去,木昧有些不忍地移开目光,向宁逊道:“所以,这段残念中,你……”
“我看见了元无雨。”
“……啥?你刚刚是不是说过这句话?”
宁逊却轻声一笑,示意他看向远方:“你瞧。”
木昧循声抬头,同一时刻,身畔传来河工们的惊呼——高天之上,只见澄碧如屏,当空而降,宛若天公信指一划,剑光落处,堆积在河道之上的厚重淤泥犹如水流般轻盈地分开,隐没之处,蓦然一线长天空澈,万里无云,日光晴朗闪耀。
竭尽数百人之力仍难寸进的积淤,竟在弹指之间便得扫清,露出河道下深埋的石马脊背。
四周静了片刻,紧接着人声轰然而起,高呼神仙,木昧这才发现,天上那朵哪里是流云,分明是一条洁白的飞舟。他远施目力,果见舟头有人凭栏倚靠,随手推剑入鞘,青莲玉冠、阔袖翠衫,眉目冷峭而神情慵懒——
分明是“乐颠倒”中,见过的模样。
“元无雨,他怎会在这里?”
木昧诧异回望,却见宁逊也在抬头远眺,目光淡然温柔。二人视线交错,青年有些赧然地向他一笑,复以目示意——
飞舟如云,悠然飘向远方山林,而满地或倒地喘息、或跪拜神迹的河工之中,有个小小身影追着流云的投影,也向那里奔去。
“咱们走。”宁逊伸手,将木昧拉上河岸。
飞舟降落处,是个藏在林深处的小小山谷,此时正是早春,高树才发出青幼的新叶,然而谷中不知何故,竟已繁花盛开,却似比人间东风吹到更早。
一路行来,雪白淡紫的无名小花在石崖壁上成簇垂落,清艳幽深。
“真是奇景,若不是飞在天上看,谁能想到这里别有洞天。”木昧惊讶地称赞道。
“现在想来,或许是这山谷地势深邃,触及地下炎脉,这才提早催开了花。”宁逊道。
二人沿着一条小溪溯流而上,林丛掩映之后,听见瀑布落珠入潭的清淙响声。
“师父既说不可妄涉人间之事,方才为何要出剑?”
循声望去,两道身影一高一矮,正紧挨着坐在潭边一块凸起的岩石上。
少年嗓音温润,绮绣衣衫光彩照人,说话时偏着头,侧脸清丽无瑕,亦如美玉一般。
而仙人凝翠的袍摆松阔,长长坠入潭中,竟似染碧一池水,手扶乱鬓,漫然笑道:“我说道向天争,不向人争,你听话倒是只听一半。”
少年已将手中花环编完了,微微探身戴在仙人发顶,遂也面露笑容:“师父单说看不惯那两位真仙便是了。”
藤花细瓣莹莹如白雪,落在鸦黑发上,却叫发冠卡住,少年“哎呀”一声,又道:“师父,将头发拆了,要不戴不好。”
仙人竟不犹豫,抬手便抽了玉簪,半头青丝登时披落在肩,这时才念上一句:“没个正形儿。”
口气中嗔怪都懒作,只是温和的纵容。
一簇细小花团飘落下来,他随手拈住,簪在少年耳畔,前一句也耐心地答:“修道者倚仗天地万灵,取用造化神通,倘若恃天道而伤人道,有损天地之德,早晚叫雷劫打下来。”
“哦,师父是在帮二位真仙积德。”
少年身畔堆满了一路上摘的鲜嫩花朵,说着身子一歪,仰躺在师父膝上,两手还举在空中,灵巧地编织一只淡紫花环。
仙人舒展腿脚,叫他躺得更舒服,口中叹道:“我该给你积积德。人之生死亦有数,花之开谢亦有数,仙人不入轮回,却不可不惜花。”
“太拗口了——你喜欢这个,还是方才那个?”
话间少年已将另一只花环编好,兴冲冲撑起身子,将两色藤花凑在一处比量,未料一阵风过,手上却没拿稳,淡紫的花环顿时飘落潭中。
“啊……”少年懊恼地趴在岸边,伸手想够,花环却被水波推得更远了,“师父,帮帮忙!”
“掉了就掉了,为师喜欢白色这个……”
“你才说要惜花呢!”
仙人无言地看了他一眼,分明鞘中灵剑咫尺便有掀天覆地之能,这时却只挽起袍袖,赤足踏入水中,将那朵浮于潭心的紫云采回。
“——师父!”
“不准下来,水凉……”
师徒二人的言笑声悠悠回荡,深山空谷,原该无人听闻,此间却有两人隔着记忆,与藏身在灌木密处的小孩儿打了个照面。
“我们的空翠山主竟还有这副面孔……哎呀,瞧瞧你,眼都直了,虫子叮在鼻尖竟不知打。”
木昧蹲在小孩儿身侧,抬头朝宁逊嘻嘻地坏笑。宁逊好端端叫他笑得难为情起来,只道:“这时的我,哪里见过神仙。”
故此惊鸿一眼,便就认定了此生。
“目中无尘,却有苍生,神仙可不就该是这副样子。”木昧道,“只叹如今越有能的,眼越往上看,真飞升了的,就更搞不懂在想什么,他元翠郎也只是冠出去个风流名声。”
宁逊闻言轻笑:“那时候,他说的话,其实我也不懂。”
只是望见他清逸行止,便为之震动而心折,听见他温言笑语,便自此妄想横生。
小孩儿短暂的人生里,还多半是在不同的淤泥之间辗转流离,极少能越过堤岸,看见一线天光。由是他知道世上原来真有这般仙人,分水开山,腾云驾雾,执掌神通如同天公造化,俯身而笑时,却又那么……可亲。
“你虽不像他,却被他教得不错。”木昧道,“除了犟一点儿,轴一点儿,老实了一点儿,倒还真也有那么一丝丝宗师风范了。”
“你损我也便罢了,非得加句好话,叫人不知该不该领情。”宁逊无奈道。
眼瞧木昧呵呵直乐,宁逊忽然想起什么,问道:“这次怎么不用灭绝炉了?”
“已经没必要了。”
“你的功力已经恢复了?”宁逊迟疑地问,心道木昧此遭不但并未恢复血肉,怎么连身高都仿佛没再增长……他原身便是如此体型么?
记忆里青年个子却高,亦或者,是当时自己太小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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