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逊玉(壶中)


凤凰栖于高高的梧桐,有多少艳羡的目光慕着他就有多少阴晦的目光怨着他,从前他无所忌惮,雨师不必出鞘,剑气便能叫那些鬼蜮伎俩在百里之外湮灭成灰,但他怎能将心爱的玉璧无时无刻护于巢穴之中呢。
洞霄真人说:“空翠,再收一个弟子吧。”
他仍道:“我要最漂亮的。”
洞霄真人将拂尘轻搭在臂,却忧心忡忡地说:“道之所倚,劫之所生,你因色相入道,命中与相之天魔最是冲克,倘若不自清省,任由因果纠缠,日后恐成大劫数。”
他想起谢动明,微有动摇。
洞霄真人便道:“此番听师兄安排,挑个最能打的,也好叫你省心。”
他答应之后,悔得飞快。
——选徒当日,他放眼四望,无有脱俗仪表,便已心生惫懒,未料最终站在眼前的,竟比座下一众平庸容貌更不堪入目。
那小孩儿精瘦干瘪,树枝子似的身板全无美感可言,更兼满头满脸都是污血,头发泥泞地蜷在背上,衣服也肮脏黏连,近乎看不出人形,他只望见一眼,就觉身遭空气都不清净了,
唉,当真要收这么个小孩儿当徒弟?
空翠后山有一眼灵泉,泉底铺满了晶莹玉润的卵石,日光照下,粼粼生辉,极是美观。可现在,里头忽地丢进一块沾满泥土,棱角崎岖的丑石头,他不甚开心地随口给那石头起了个名字,转身就走,不愿多看一眼“石头”的表情。
起初确实不满意,一见就嫌,便干脆不见。好在石头确实省心,刻苦又听话,自个儿躺在池底,嵌满泥土的凹陷中也生出细细青草。
看久了,便渐渐觉得有点儿顺眼,但他记得自己偏爱的下场,每每想到——去瞧瞧他吧?一念却往往伴着另一个姓名而起,便又兀自按下念头,调转脚步改向蓝溪而去。
放弃修仙之路后,当年的无瑕白璧身上转瞬也有了岁月刻痕。
曾被称作“琉璃”的少年到底短寿,未及知天命之龄便病笃在床,这么多年来元无雨为他搜集了不计其数的灵草秘方,却终于无力回天。
青春年华时再美的色相,老去后也逃不过双目浑浊、皱纹丛生。
奄奄一息之际谢动明拉着他的手仍叫“师父”,又说:“这些年来,师父常来看我,却未曾见过师弟呢。”
当年就心思清通的少年聪慧依旧,仍能将他自个儿不愿直面的心思一眼看穿,轻声叮嘱道:“既是无缘长久相伴,师父合该珍重眼前之人。”
元无雨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自来他情丝淡薄,道心之中万物一空——师父曾道那即是天生“仙缘”——故此这时心绪不宁,理应不是目见美人凋零之故。
那是为了什么呢?
他这才察觉,是因谢动明临终唤的一声“师父”,叫他想起了那块小石头。
数十年光阴流过,磐石毫无转移,他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已将那个孩子的呼唤当做新的习以为常。
一时间心乱如麻,安葬了谢动明,他才翻看洞霄真人的传信,心魔大多为修士难言之隐,信中为避人眼目,只是简言带过,仅道弟子身犯大错,跪在洞霄峰上请罪,这时已经过去三天。
他心中一惊,匆匆赶回,方知原委。
原来是心魔啊,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在他清水明通的灵台之中,什么魔障、苦执,都不过庸人自扰,虽如蚊蝇总是扰人,又能成什么妨碍。
所以,小石头为何不高兴了?
细细想来,竟无端倪。他确实没怎么留意过这弟子的喜好与心情,这时灵机一动,却想起前阵子,拿走风伯时弟子惊慌的模样。
——是想他的佩剑了?
那把风伯剑在打造之时,顾虑到原主弱质,加入了一种罕见的灵铁,令剑重比寻常的剑更轻七斤三两,弟子用不习惯,他其实一直都知道。
只是由于锻材特殊,哪怕以师妹玄妙的铸技,也必须以娑罗江蛟的密鳞冷火熔剑,否则无法轻易改铸。
蛟妖潜于娑罗江底的地隙,百年难得一见,因此他只将此事寄下,总归缺斤短两的剑,弟子也愿当个宝贝天天背着,便就由他去了。
这一年,却正逢百年不遇的暴雨,蛟妖暴动,出江作乱,他想起这回事,恐怕其他人笨手笨脚,亲自带队前去取回密鳞,终能重铸一把合用的风伯。
算算日子,玄妙那边也快将剑铸好,倘若先把这个消息告诉弟子,总能叫他开心了吧。
站在掌门师兄的洞府中,他心思乱飘,猛然听见师兄说什么“禁闭百年”——
伤了两个弟子,又不曾出人命,留下好生教养便了,哪里用得上这样重罚?他忙开口要护,却见徒儿重重将头叩在地上。
那般肝肠寸断的眼神,此后数次回想,仍叫他困惑而愈觉烦躁不已。
石头胜在安静省心,不比金贵的仙芝玉草,须得时时精心呵护,他早就习惯了这种方便,但现在一些事情好像发生了变化。
——变得不再那么理所应当。
他略有些不耐地想,但为了回到从前的模样,权且……再花些功夫。

“所以,你不同我回去?”
此言一出,客舟上顿时鸦雀无声。执律长老轻咳一声,起身道:“山人去后头,看看受伤的弟子……”
“我也去!”
“弟子告退……”
底下排坐的蓬莱弟子登时齐刷刷站起身来,连声告退,片刻功夫,舱室中仅剩元无雨与宁逊两人,一左一右,坐在两头。
宁逊低眉,平声道:“我已不是凌苍弟子。”
又是这句,到底在闹什么别扭?
元无雨愈感烦躁:“就因为我伤了那个魔修?”
“那位前辈……是救我摆脱心魔的恩人,倘若无他,宁逊在下山之日便已死了。他如此形貌,皆因天魔所害,卫道之志、悯人之心,实为我等同道。如今他已为灭魔,身死道消,宁逊只愿全他身后之名,还望勿再以‘魔修’二字折辱于他。”
这闷葫芦弟子终于肯一口气说出许多,只没一句是元无雨爱听的,他真想省去这些啰嗦,将人一把拎回空翠山去,却不欲在蓬莱客舟上发作,只得咬咬牙,咽下一句“蠢货”,耐着性子又道。
“他说会为你消灭心魔?哼,你当为师不知道那天魔法器是怎么使的?心魔镇压不尽,他以那炉子起阵,看似是将残念激出,实则只需待你身陷魔障之际,稍加挑拨,便能重叫心魔复起,到得那时,无人救你,便只有被夺舍丧命,沦为他丹炉养料的份儿。”
“可他……并未如此,还时时出言开解,我的残念当真已经化解干净。”
元无雨斜睨他一眼,又冷哼了声:“过来。”
宁逊站起身,慢慢走过去,在三步之外停下。
“过来。”他加重了些口气。
宁逊望着他,低垂的眼睫下双眸黑静如潭,再度迈步,立在他身前。
元无雨抬起两指在他腕上一点,气哼哼地撇着头诊了诊,青年脉象平缓有力,确是不似深受心魔扰乱之状,然而……
他眉心猛地一动,反手捉住宁逊的手臂,将他身子拉倒在座中,托平了腕又静把片刻,锐利眼眸钉在青年面上,不容回避道:“为何根基受损?”
“……”宁逊沉默了会儿,才答,“没什么。”
“胡闹。”元无雨低斥一声,“立刻与我回山,不许再胡闹了。”
“元君,”青年却轻轻收回手去,亦不躲不闪地看着他,“如今我已明白了,以我的性情资质,终究不能胜任这首座之位,这些年来辜负的无数师恩,日后必会衔环以报,但现在……我想去寻我的天地。”
“什么意思?”元无雨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你——不想做我的首座了?”
宁逊的目光微微偏移:“元君见过谢同修了么?”
“谁?”
“谢胜同修。”
元无雨愣了愣,过目不忘的记性顷刻便将一张不算熟悉的年轻面容送到脑内,然而开口前,他却迟疑了一下:“先时你在择金台打伤的那个?他伤得不重,早就没事了。”
宁逊却没容他回避,平稳声说:“卸剑离山那日,我曾向山主推荐,谢同修天资聪颖,人也刻苦好学,深受弟子爱戴,当是首座的良选。”
“……”
“更何况,谢师弟他,还出身蓝溪谢家……”
“宁逊,够了没有!”元无雨终于耐心耗尽,“什么谢胜谢负,轮得到你来给我挑弟子?”
宁逊微地一顿,即道:“抱歉,是我逾越……”
元无雨又不待他说完,拂袖起身,不悦道:“少说什么卸剑离山,什么首座良选,你那些心魔疯话,我从没有应允过!还没明白吗,现在就回去,你该叫我师父。”
“还没明白的人是你。”
宁逊坐在原地,抬起头静静望着他,极黑的一双眼,看人时其实有股冷气,只是往日总叫过于热烈的光亮盖住,元无雨竟到此时才猛然发觉,那双眼中写着的心意,从来都坚决得近乎不可撼动。
元无雨胸中忽然升起一股急迫的雾气,闷而模糊,说不清是怒还是什么,升至喉咙,只能化作两声冷笑:“心魔之过本座都已不再计较,你当真要如此不识好歹?好啊,随你,磕个头就断了师徒情分,往后只怕磕一百个,也续不回来!”
他自觉已经给足了台阶,只等逆徒服一句软,然而宁逊也站起身,退开两步,竟是抱拳躬身,最后深深行了一个凌苍的弟子礼。
“此间一别,后会无期,山主万自珍重。”
元无雨看着他,良久,忽自袖里储物袋中甩出个什么,那物乌黑润亮,极沉重地矗在地上,差点儿轧了宁逊了脚,竟是一只高约四尺铁匣。
“好自为之。”
最后他说。话音未落,翠袖冷冷一拂,身形已如电闪,消没无踪。
宁逊莫名所以,打开铁匣,看见内中盛的,竟然是一把熟悉的剑。
风伯……
仿佛又不是风伯。
他瞳仁微颤,伸出的手在空中一滞,才缓缓探入匣中,握住早已磨光的剑柄。
——那把剑,重了七斤三两。
“哼……”
直到回到空翠山,元无雨仍是气冲冲的。
洞府门微敞着,窗前隐隐透出个人影儿,听闻动静,便起身迎来。
那应声而出的是个素白面容的女子,窄袖黑袍裹着清隽身段,发髻中独插一枝铁梅花,冷眉淡眼,洗练肃杀,正是玄妙山主应无尘。
“师兄,你回来了。”
“玄妙?你怎么过来了?”
“风伯用着怎样?”
元无雨迈来的大步不甚自然地一顿,冷着脸哼道:“我如何知道。”
先时百般催促,定要拿着剑去找人,烦她连赶了三日夜的工,怎么这会儿倒反应冷淡了。应无尘微微挑眉,细观师兄神色,却见他眉间笼着一层郁气,本就漂亮高傲的脸,这会儿却显得有些悒悒的。
她眼珠一转,心底已清明了七八,启口问道:“师兄,怎么一个人回来。”
“……”元无雨看起来愈发毛躁。
“宁逊不肯跟你回家?”
“……”这下几乎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应无尘“嗤”地一笑,评价道:“活该。”
“我们师徒之事,你少掺合。”元无雨领先进屋,咚地把自己丢进椅圈里,两手抱臂,又忍不住埋怨道,“你说,他能跟我闹什么别扭?”
“你们师徒之事,我如何知道。”应无尘凉凉地原话奉还,离开前只丢下一句,“师兄,我要回择金台了,记得你欠我的五石上等灵石和十石赤铁。”
打发了师妹,元无雨坐在窗前,仍觉心里烦躁难平。
不多功夫,天顶阴云汇聚,下起了淅沥沥的小雨。他一手撑腮,倚在窗前,望着浸湿后愈显青郁的竹叶出神。
庭中花木茂盛。当年因谢动明喜欢侍弄花草,他便拆了白玉石砖,填起土来造成一方花园,动明离开之后,杂役弟子伺候不来那些娇贵灵植,院中草木一度枯死大半,那段时间他情绪不佳,四处云游散心,偶尔回山,却记不清楚这一院风光是何时复又葱茏起来的。
这会儿难得分神关注,发觉墙角又多了两棵金珠兰的小苗,矮墩墩地贴在窗下,幼叶底下踩着一圈新土。
金珠兰是清息凝神的香草,他几时说过一句近来修行总觉心气虚浮来着?
掐断念头,元无雨揉揉眉心,抬手够到茶盏,却见里头还泡着不知几日的残茶,已经酽得苦味冲天。他轻啧一声,把碗底就窗泼出,索性便将手臂搭在窗框,令雨水淋下,慢慢洗净杯盏。
他虽是个少爷出身,衣食用度无不精细,入道之后却亦守戒清修,除了一名洒扫弟子不时来打理院子,日常起居并不用人伺候,唯独那小石头来后,却自顾自将内务全接管过去,照顾花草、打扫清洁……此般悄无声息的活计,其时仿佛也没怎么注意过,一朝不在了,露出的缺口却这样显眼。
又想。又想。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弟子,一个原本就不叫自己满意的弟子!
浸水的袖子贴在腕上,湿黏黏的叫人不快,他甩净茶盏收起,盘膝坐在榻上,想要打坐一会儿,却竟难以入定。
不过是生了心魔,缘何就要下山?自己分明已去接他了,缘何竟不肯回来?
哼……罢了。
谁是师父,谁是徒弟,闹个脾气,还要他再三去请不成?放眼四界,惦着他首座位置的年轻才俊能从凌苍排到东海,他只嫌采光剖璞劳神费力,才留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在身边这么多年。
区区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脑袋不灵光,天资也不出众,只是个笨拙又鲁莽的小子。倘若没有自己首座的名头照着,丢到人群里连头都冒不出来,不是叫人踩着垫脚,便是趁早仙阶登尽,像个凡人似的化作枯骨白发……
他怎么敢说走就走?
越想越气,从袖中摸出玉符就要发讯,指尖一点碧绿灵光浮在半空,却忽觉竟难落笔。
良久,他猛地将玉符一丢,起身向洞霄峰大步而去。

第23章
东海涛缓声长,海风轻柔,不时卷来一两声鸥鸣,这夜月色明亮,将周遭景物照得清楚,坐在海边,漫空清光,又更胜于繁华巷陌。
元无雨径自离去后,蓬莱没有再留宁逊,任由他背着剑匣不告而别,沿着沙岸慢慢走远,直至月上中天,兴州的灯火早已隐没在远方的山影中,才终于在一块礁石上坐下。
又是良久沉默地仰望月亮。不知不觉间,上涨的潮汐漫过脚下沙滩,他孤身坐在礁石之上,前后左右皆是汪洋,几如正漂流于大海深处。
宁逊解下系在身上的黑袍,将包在其中的碎石散入海流,潮汐吞吐,那些细屑的残余落下,甚至没有溅起一寸水花。
“听人说,今日你救了我门中弟子。”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轻快声音。
宁逊出着神,竟没察觉到来人的气息,惊而回头,眉心微地一凝,启口道。
“是你啊……徐同修。”
那个叫徐春名的蓬莱弟子不知是怎么跳到这块已被淹没的孤石上来的,迎着宁逊的目光,少年倒没有初见时的青涩模样,颇率然地嘿嘿一笑,在他身侧坐下。
“宁同修,多谢你。”
宁逊转回头去,淡淡道:“不必言谢,便是我不出手,有空翠山主与蓬莱执律在,那弟子也不会有事。”
“无论如何,第一时间冲上去的人是你,你便是他的救命恩人。”
宁逊轻笑一声:“如此,那也是我的功德。”
“不过,你的朋友——”
“他亦求仁得仁了。”
“……”
徐春名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我还记得当年,颠倒梦想发动的时候,我有许多亲友折在那秘境里。”
宁逊略有些讶然地看了他一眼:“你瞧着年纪不大,那时的事,竟能记得清楚?”
少年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你我都是修仙之人,怎么还凭外貌断人年纪。”
“哪怕驻颜长生,也未见有这么小便驻下的,”宁逊笑道,“你才多大,十四?十五?”
“多大也记得!”徐春名冲他耳朵大喊,随即却又放缓了口气,“所以我想知道他的姓名,我想……回去,给他立个往生牌,蓬莱是块福地,在此祭上百年,说不准还能聚魂投胎。”
话音落尽时,最后一抔碎屑也洒入海中,宁逊站起身,抖净黑袍,将其抛向空中,袍底风流鼓胀,明亮的月光下,幽然悬起一簇浅碧灵火。
两道目光静默的注视里,它亦无声燃成灰烬,消散入天地来归的温柔海风。
直至最后一点幽光散尽,宁逊才平静地说:“修士自择这条踏出轮回之路,何必将他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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