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有个不情之请,除了你,我不知还能托付谁人。”
“大哥但说无妨,凡我能做的,哪怕赴汤蹈火,我也一定会——”
“先别急着立誓,我就这么一说,你记着点儿,难办就算了。”木昧将他的手放回自己身前,缓缓道,“梦死城中只是一道分身,杀它,不足平我之恨。小宁,所以,我想请你送我一剑。”
“……一剑?”
“我识人自来很准,往后,你必定还有无限光明的前路,百年——或是千年之后,总有一日,能够问鼎仙道,纵横九洲,抑或白日飞升。若到那时,我想请你对天魔相发出一剑,一剑就好,勿忘你我……今日之约。”
“宁逊在此立誓……”
“哎哎,都说别立誓了!”木昧抢声打断,却把自己呛得连声咳嗽,半晌才平复下来,仍旧如故轻松地笑道,“这可是个大人情呀,我想想,要给你点儿什么好处……诶,师弟,看那儿。”
他说着,伸手向后指去,宁逊下意识跟着回头,压在膝下的袍子却陡然一空,身后袅袅余音,还未飞散在海风之中。
“我给你,捉一只鹤……”
直到泪水滚滚而落,他才终于看清。
远方,一行白鹤正悠然飞过云霞飘渺的蓬莱仙山,在那之下,东海碧波万顷,碎金粼粼,目光所及之处——
唯有天高海阔。
元无雨追着地行的术痕找到弟子时,他正站在东海边远眺。见身边没了那个魔修,元无雨心情稍缓,仍没好气儿地叫了声。
“逊儿。”
宁逊闻声回过头来,木木地看了他一眼,眼眶泛红,一言未发,又慢慢将头转回去。
“那魔修呢?”
元无雨出声问,弟子却没反应,一副呆钝模样,他看了就来气,大步走上前去,伸手要提那逆徒,却忽而感到远方海面之上灵场一荡,天地间澄澈灵息登时紊乱。
“怎么回事……是梦死城的方向?”
放眼望去,东海之上那片绵延百里的漆黑鬼域竟如沸腾一般,难以言喻地摇动起来,魔息四溢,灵流乱涌,二人遥遥站在岸边,都觉内息如海涛,被震得翻涌不止,秘境内部正在经历何等剧烈的异动,更可想而知。
大秘境牵动天地灵场,开启后,其存在之稳定几乎与一块人间陆地无差,为何会突然狂乱至此?
元无雨猛地想到什么,难以置信道:“莫非是……”
“……颠倒梦想。”有人在他身畔低声接道。
他愕然转头,宁逊轻轻抽了抽鼻子,两眼仍望着海面,神色竟然平静。
“我竟没有想到……如今他既有魔功,又有法器,再次发动魔咒,便能将‘我颠倒’中翻来现世的天魔分身,重新送回‘无我’中去。”
“你说什么?天魔分身?”
远方漆黑的城池在逐渐褪色,二度颠倒之下,一切都在复原为无害的模样。宁逊终于转头望来,眼底残红已被吹干,神情只是安静疲倦。
他道:“可否送我去梦死城一遭。”
元无雨不明所以,仍眉头紧蹙地看着他,于是他又道。
“求你。”
求,印象里逆徒从前听话时都未说过这个字,然而此刻他的语气也静如止水,声虽恭敬,却叫元无雨无端觉得不太自在,抱剑微微侧过身去。
“去做什么?”
“毁掉灭绝炉,让梦死城中的天魔分身永封于虚无之境。然后……安葬一位故人。”
他能有什么故人。
“谁?”
宁逊摇头:“只是故人。”
元无雨等了一会儿,竟再不闻他开口,只得耐下性子道:“你就没什么别的要解释了?”
“有些,但不是现在。”
元无雨盯着自己的弟子,感觉到他仿佛变了,不单是外貌。
哪儿变了?他懒得探究,逊儿未与魔修不清不楚地混在一起就好,此番事了,仍旧好好地随他回山,先前心魔之事也可以不再计较,风伯长久地放在玄妙那里,终究不是个办法……
想到一同回山,前几日压在心头,莫名来由的焦躁和不痛快顿然一清,就连呆徒弟也顺眼了些。元无雨轻哼一声,自袖中取出玉符向蓬莱发讯,眼角瞥见宁逊只是沉默地站着,随口多说了句。
“几日不见,怎么老成这样,回去不可懈怠修行,再老下去皮都皱了,还能看么。”
本是无心之言,这时正忙着与蓬莱执律通信,说罢也不曾留意回音,因此过了好一会儿,元无雨才意识到,耳畔空得不太习惯——
这次弟子并未诚惶诚恐地应是。
客舟穿越还未停息的风浪,抵达秘境之畔。
颠倒梦想已将梦死恶境翻回虚无的阴面,此间魔气散尽,看上去只如一座飘浮在海面上的岛屿。众人泊舟靠岸,只见山峦起伏,密林苍郁,浓郁的灵气弥漫在吐息之间,放眼望去,可以看到珍奇花草在深林峭壁之上幽幽闪光。
“这儿竟是如此一块宝地。”
随行的蓬莱弟子每月催动客舟往返,看惯了白野凄风,四顾间尤为震惊。
那清矍如柏的执律长老走在一侧,应言便道:“犹记得,当年这块宝地初现世时,各大宗门竞相探秘的盛况。”
在场多是年轻弟子,对数十年前的旧事印象稀微,这话是明着抛给元无雨的,没成想却落到了地上。
翠衫仙人长眉压下,双眼冷沉沉望向一处,不知出了什么神,竟没有接话。
“……元君?”
一行人顺着那个方向去看,目光所及,既无奇花异草,只有一道身穿布衣的朴素身影孤零零走在前头,虽是一道搭船来的,却仿佛并不愿与他们为伍。
先前听元君说,那是他的首座来着……
几个好事弟子偷偷换了个眼神。
殊不知元无雨这时在想的,其实却是——
自己这徒儿,这么瞧着,倒也像模像样的。
脸是老了点儿,还没老到开败的程度,身条却也长开了。他自来喜欢看萧疏如竹的窈窕美人,这孩子却从小就一个劲儿把自己填得结实硬邦,虽说也没几两肉,可总嫌少了几分虚清之风,多看一眼,都怕把自个儿的眼睛也看笨。
如今骨骼拔节抽长,已撑出了成熟的模样,肩与腰该宽该窄,无不识趣,单薄的布衣底下透出肌肉凝练的轮廓,虽仍稳实得显沉,胜在通身干脆利落,倒也添了些耐看的风度。
宁逊自是对身后的目光与私语之声置若未觉,穿林拂叶走在最前。“常颠倒”后,秘境中的地貌已与原先不同,原本是荒原之处拱起了林丘,他仅凭着残存的印象向婴尸林所在的方向寻去,竟来到一片芳草丛生的空地。
远远地,就望见一条黑袍匍匐在空地之中,和风里微微掀动。
宁逊的脚步先是一滞,而后猛然抬起,向那抹黑色冲去,然而这次,空瘪瘪的长袍终于连一个骨瘦如柴的人都不能包裹,底下只有一把细碎的漆黑石块,其状正如当年天魔塑像下的石堆一般。
他所想不错——当年挂在树上的“婴尸”,后经查证,皆是各门派的精英弟子,其余籍籍无名者,或因修为不足,更难抵御咒力,则在“我颠倒”中被压成碎末,堆作供奉天魔的高台。
亦如木昧而今的模样。
宁逊不顾身后人神色变化,默然将碎石收敛起来,用黑袍裹住,缚在背后,又四顾寻找灭绝炉。这时一众蓬莱弟子也走上前来,四散察看。
概因此间芳草嘉木,煦日轻风,令人太没紧张感,很快有弟子在草丛中举起个什么,扬声道:“看,这是什么?”
宁逊面色隐然一变,正欲道句小心,竟忽见一股黑气从灭绝炉中喷涌而出,转瞬间便将那弟子的头脸包裹其中。
那名蓬莱弟子登时发出惨叫,宁逊见状不妙,跃身向前,想夺下炉来,只闻身后一声:“闪开!”
澄碧剑光与蓬莱道剑的金光同时击发,为避过弟子要害,两道剑光交错而前,只贴着他身畔划过,削下小片黑气转眼便复融回,却全然不成阻碍。
炉烟滚滚,迅速覆过弟子全身,那弟子痛苦挣扎,奔行翻滚,烟气中传来癫狂的大哭大笑之声。
片刻间,宁逊已了然状况——那天魔分身竟藏在灭绝炉中,逃过了木昧以性命为代价发动的颠倒梦想!
……身为与日月同寿的天魔,虐杀三百修士如同儿戏,自己却是如此贪生怕死之辈啊!
一股怒气自心底遽尔升起,他双拳攥紧,扬声警醒道:“不要接近!”自顾却扑上前去,拾起那弟子跌落在地的长剑。
炉烟有如活物,千丝万缕缠绕而来,从前在木昧掌中轻柔如梦的包裹,此间终于显露出邪异嗜血的真容。
“逊儿,退下!”
元无雨在后厉喝,雨师剑连连掠阵,削去黑烟蔓延的触手,顾及着黑烟中的弟子,却终究大受掣肘。
宁逊全神贯注,挥剑抵御魔烟,烟气飘渺倏忽,而他的剑法扎实稳健,招式虽是朴拙,其中气劲循环却圆融通达,殊无破绽,竟凭一人一剑,与那道天魔分身形成抗衡之势。
百余招下,漫空翻腾的魔烟渐显不敌,向灭绝炉中徐徐退缩,黑气浓处,已隐约凝成核心形状。
——正是机会!
宁逊猛然变招,手中长剑一抖,弃却防守,向炉顶魔心全力攻去。
剑风呼啸,他的灵气没有灿然颜色,朴实亦如一阵从不惹人注意的风,此时终于掀起狂流,以孤注之势报以一记怒斩。
剑光与魔烟相撞,巨大风场激荡开来,两相全力抗衡之际,空山冷雨唰然而降,一道澄碧的清光润物无声,悄然没入炉中,而后银瓶乍裂,幽微细雨一霎间放出内里凌厉无匹的剑气,趁魔烟汇聚之际,一着便将灭绝炉炸了个粉碎。
黑烟失去凭着,升空逃窜。几名蓬莱弟子连忙冲上去救回倒地不起的同门,宁逊喘着气放下剑,回头看见元无雨也正瞧着自己,表情却有些怪异。
“你……”
“多谢宁同修!”忽然一名蓬莱弟子高声叫道,接着谢声、“为人勇毅”“剑法高妙”之类的称贺声纷纷不绝。
宁逊愣了愣,便闻元无雨也和声说:“你进步许多。”
这句肯定,曾叫他苦盼经年不得,如今却是这般猝不及防地得到了。宁逊低头不言,只是攥紧胸前黑袍的系结。
众人拔剑对天,欲将无处可逃的天魔尽速围剿,只见那道顽固的魔气在半空中古怪地扭转形状,终而降落在地,竟又化作了熟悉的人形。
在场诸人再次陷入惊骇的沉默,而那曾在“乐颠倒”中化身成型的,玉冠宽袍的仙人形象犹在微笑,含情脉脉的目光,亦如初见、亦如道心、亦如许多年辗转梦寐中折磨着他难以入眠的模样。
“不必……惊慌。”一片尴尬的静寂中,元无雨开口道,“那是我弟子道心之中映射出的魔相,我二人无法触碰,就有劳蓬莱诸位代为驱除了。”
他惯来言简意赅,从没兴致照顾他人的疑问,这次却不知为何,解释得颇有耐心。
于是弟子中又泛起低声议论:道心?入道之心,怎会是人的模样……还是他自个儿的师父?
众人踟蹰之际,却见魔影微笑不改,也自背后拔出一把雨师剑来,碧光湛净地一划——与“乐颠倒”境中不同,此间天魔殊死一搏,那一剑竟连威力都仿了七八,除却蓬莱执律长老略能相抗,其余弟子更无抵挡之能,顿时被打得落花流水。
谁能想到,己方实力通天的大能一朝却成为敌手——本相竟还碰他不着!
恐慌再次蔓延开来,已有弟子受伤痛呼,元无雨面色一凝,心中暗道不好,他与逊儿自是不会受魔影所伤,可在场诸多弟子,却难保安危……倘若死于雨师剑下,与蓬莱更难交代。
魔影幻作的“元无雨”带着一张愈显可怖的微笑面容,剑气连发,使的犹然是凌苍剑法。蓬莱众人狼狈应战,执律长老急呼道:“元君,如何是好!”
元无雨握紧剑柄,亦觉焦灼,这时却忽闻身后一人说。
“我来处置。”
他讶然回首:“逊儿?你又碰不到他,怎能——”
“我可以。”
宁逊的声音沉静依旧,当着众人之面,坦荡地说道:“我虽因你入道,此间却已斩尽心魔,绝断尘缘。彼时的道心所映,已不成今日之我的挂碍。”
元无雨陡然变色,紧盯着他一言不发,宁逊亦不多言,回身向着微笑的魔影,以一招“心为形役”,迎住它的“波上寒烟”。
“锵!”
两剑铿然碰撞,灵气与魔气彼此烧灼,澄碧剑光寸寸撕去伪装,显露出浊黑的魔质。
元无雨瞳仁微缩,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一幕。
人会说谎,但剑不会。
剑之所向,始终是道之所向。
道怎能变易……
他……怎么能,斩断?
宁逊一人当先,牵制敌手,蓬莱弟子纷纷上前助阵,众声呼喝间,魔影终于不敌,身形溃散,消融进高阔无垠的晴空。
“胜了!”
伤者不得耽搁,欢呼声里,弟子们簇拥着回程,宁逊提剑殿后,元无雨兀自站在原地,不知是否是在等他,直到即将擦身而过时,才略有些干涩地开口。
“你……”
他其实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声一时空悬,却是宁逊先出声道。
“当年派往梦死城的弟子中,领队的那个,山主可还记得他的名字。”
这算什么问题?
但好歹是个话头。他答道:“叫林夕远,怎么了?”
宁逊顿了顿,没说什么,却忽然轻声笑了。
“原来如此,你是记得的。”
“我自来过目不忘……”
元无雨蹙起眉,直觉又有些不快,宁逊却没再停留。
天色渐黯,远方林梢已挂上昏昧的夕照,斜晖暖橙,遍洒芳草,秘境将迎来安宁祥和的夜。
一阵清风拂过袍袖,元无雨猛地回头,看见宁逊沉默的背影,恍然间,已经走得很远了。
第21章
中洲司天台记载过许多年前的一次天象异动,那日紫云堆积,久久不散,云中电闪雷鸣,人皆以为暴雨将至,未料直至中宵,天竟无雨,却是一颗光辉明亮的流星破云而坠,落入一户豪门府上。
当夜,府中亦传来婴儿新生的啼哭。
是时有一老道造访,言此儿仙缘颇深,意欲收他为徒,富豪识得那老道竟是凌苍仙门罕少出世的掌门枯水剑师,眼瞧着襁褓之中的孩儿,却不忍就此骨肉分离,老道轻捋拂尘,在婴儿双眼一划,但笑不语,飘然而去。
婴儿在万千宠爱之下长大,他天生灵心慧性,同龄人牙牙学语之际,已能诵诗百首,又兼粉雕玉琢,浑如菩萨座下金童,愈令父母视如掌上明珠,衣食用具,无不尽善尽美,发觉孩儿唯叫美貌侍婢陪伴时才不哭闹,府中行走者,无论内仆杂役,皆择俊美端正而取,一时街巷之间引为奇谈。
孩儿长至五岁,容貌如石韫玉,辉姿初露,某日玩耍时无意对镜一瞥,黄铜镜中灿烂光明,那一眼震荡神魂,入相之时,亦离一切相,竟就此了悟道心。其时只闻云外一声清唳,枯水剑师乘鹤而降,拂尘在他双眼划过,稚子稽首拜师,二人就此同归仙山。
而此后仙途漫漫,万千劫数,亦自镜中色相而生。
作为剑修,却因镜入道,放眼古今,大抵也是头一份儿,然而没人会因此质疑他的剑。
元无雨十几岁上,已是四界闻名的一流剑修。闻说他剑在鞘中,单凭剑气,便能斩灭百里之敌,那些艰涩的顿悟、经年的苦修,于他而言,皆是清水明通,信手而就。
枯水剑师尸解成仙后,大师兄萧无冲承道号“洞霄”,接任掌门。严厉的师父不在了,而长兄如父,自小便待他极尽亲厚,更叫这位天之骄子恣意优游,生平未尝坎坷之味。
自小栖梧桐、饮醴泉的凤凰儿,容不得半点不洁不净之物沾染羽毛,世俗于出尘的天才眼中,总泛着一股子骨肉油腥的污浊气,熏得人头晕脑胀,唯有名花宝剑、白璧美人,能叫他挑剔的目光暂得寄托。
蓝溪谢家的公子,便是一块无瑕白璧。
名动蓝溪的小玉郎,当真生得俊俏极了,看一眼神清气爽,再看一眼八脉皆通,要是能天天留在身边洗眼睛多好——由是他起了收徒之念。
谢动明先天体弱,而凌苍剑修功法浩然,气意刚烈,其实并不适宜收入此门,但他仍如愿以偿了。元无雨所历的几十年人生中,所欲得者,无不即被拱手献上,因此,那时的他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直到谢动明遭人暗算,区区三头夔兽,便差一点断送了他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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