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逊玉(壶中)


“来了。”
应声而出的少年身穿杂役弟子的灰布短打,卷起的衣袖下露出一截精瘦小臂,须两人抬的大筐,他双臂一展便抱了起来,堆叠在其中的名帖随着晃动沙沙作响。
“哎哟,慢点儿。”青袍弟子忙起身来扶,叹道,“没成想忙乱成这样,难为了你一个人掰成三个用。”
那杂役弟子容貌平凡,唯独一双眼形状锐利,压在眉框底下,看人时似有股冷气,闻言却颇为腼腆地一笑:“师兄言重了,这些算不得什么。”
眼见这会儿天晚无人,青袍弟子帮他稳着筐子,一道往回走,又说:“怎么能来这么多人?我这辈子再没见过这么多人。”
“毕竟是空翠山主。”摞高的筐子将少年的半张脸都遮了去,只听到声音低低地传出来。
“虽说如此,我看来报名的这些人里,还是看热闹的多。谁都知道山主的上个弟子是‘琉璃君’那般人物,此番再收,岂会取了次等。”
杂役弟子仿佛不爱说话,默默听了半晌,这时却忽然问:“那……什么样的人,够得上做山主的弟子?”
“考题既已摆在这里,够不上的,自然免谈。”
空翠山主选徒当日灿阳耀目,凌苍山前乌泱泱堆满了人,慕名前来的足有千数。
然而当考题公布,围观人群顿时议论纷纷。
——那考题,竟是进入控兽阵,杀一只夔兽。
夔兽并非罕见的凶兽,却也绝不易对付,修士往往须达到结成灵丹的地步,才初具与其抗衡之能,故而此兽也被视作修士入道的门槛——能杀死夔兽,便是拥有入道的天赋。
然而对这些距离入道尚欠了数十年修炼的入门弟子来说,拿它考验,却着实严苛过分。控兽阵法在山前打开,围在周遭的人山人海却退了潮,一时竟无人上前。
”山主,此举是否太过难为?”片刻沉默后,人群中发出高喊。
几位考核长老高坐在上,空翠山主身揽翠氅,坐在掌门右侧,衣色冷碧,映着玉白脸容,真当一句眉目如画,闻言他懒懒一掀眼皮,神情却兴味索然。
“我七岁便能破了这阵。”
众人哑然,少年成名的天才毕竟轻狂,剑修技法与凌苍派手握的法宝灵石却也是实打实的,约莫半炷香后,零星有人跳入阵中,过了一炷香工夫,控兽阵入口关闭,进入者不过百余。
入门弟子遇到灵丹级别的凶兽,能保命就算不错了,更遑论强杀?不断有受伤者从阵中退出,众人心想,这么筛过一轮,谁还剩得下?
未料尚未过午,竟有一名少年满身血污、衣衫褴褛,手提五颗狰狞的兽头从阵中踏出,越众而前。
见者无不震惊,掌门洞霄真人亦显动容,步下坐台,近前问道:“孩子,杀死一头夔兽便算过关,你为何要杀这么多?”
血滴顺着兽头连珠而坠,分不清是从断口流下,抑或少年伤痕密布的双臂,他的肩膀犹自剧烈起伏,脊背却清瘦挺直。
“我听说……山主再收弟子,不会取了次等。谢动明败于三头夔兽,我杀五头,不算次等。”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方才还沸反盈天的山前一瞬又落入寂静。洞霄真人神色微变,正欲开口,台上寒光一闪,竟是一道剑气如疾风掠下,径朝少年射来。
那少年早已精疲力竭,迟钝地向侧里躲避,剑气贴着脚边在石板上炸开,他抬眼望见翠衣身影仍斜倚座上,正漫不经心地将一寸剑刃推回鞘中,耳畔忽然响起一阵惊呼,这才发现手中的五颗兽头,连同骨肉、血滴,已在那剑气下尽数化作飞灰。
空翠山主站起身来,低头掸了掸衣服。
“三颗头、五颗头,都不过一把灰罢了。”
他说完,抬步就走,洞霄真人扬声道:“慢着,空翠,还未给你的新弟子赠名。”
那人并不回头,随口道:“就叫逊吧。”
他声音散漫,提得并不很高,话未说完,人已走远了,因此除却同在台上的洞霄真人与少年,没人听清后面那句,冷冰冰说的原是:
“这样的小子,哪怕十个百个,又怎么比得上动明一根手指。”

“这儿是演武场,那边是兵器阁……”
少年一声不吭地跟在后头,他的双眼黝黑纯澈,先时山台前远远一望,神姿颇为锐利,这时却不知怎么,表情只是呆呆的。
务堂弟子伸出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宁师弟,在听吗?”
“嗯。”少年直楞楞地说,“师兄,我知道这个地方,我从前在杂役峰,来这里修过屋顶。”
“啊?哈……哈哈,是吗。”务堂弟子干笑两声,又压低声音叮嘱道,“宁师弟,如今你是山主的首座弟子,山主赠你新名,便是叫你从此告别凡尘往身,过去的事,就莫要再提了。”
“我的新名……”
“逊啊,这个字多好——逊志时敏,前有谢师兄木秀于林,山主却期望你珍重自身呢。”
逊……什么?少年不识几个字,更听不懂那句话的意思,直觉却感到并不是这样的。
那个时候,师父——他用口型,小心翼翼地唤出这两个字,连舌尖都觉得不甚真实,回忆中漠然的眼神、直白到即使是他也能理解的话语,却叫心中更多被懵懂的困惑包裹着。
“师兄,我当时说错话了吗?”少年忽然问。
“什么?”
“就是……三天前。”
那日他自控兽阵出来,精疲力尽地倒在山台上,是洞霄真人亲自将他送去休养,至今日终于被医堂放出来,由务堂弟子领着熟悉空翠山,已经过了三天。
“哦!”务堂弟子恍然道,“你说那时候,掌门问你的时候,是不是?”
少年点点头,那天他也只说了这一句话。
务堂弟子露出一种隐晦而温和的表情,徐徐道:“往后可不能这么说了,山主正为谢师兄退隐之事伤神,你当着他的面说自己不落次等——那次等的又是谁?”
纵使心思迟钝如少年一般,这下也反应过来了,忙道:“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我想也是,你像块儿小石头。”务堂弟子便轻轻笑了,指着前方一条小径道,“顺着那条路,便是山主的洞府,我职责已毕,去拜见师父吧。”
见少年一脸仍是呆样儿,他又忍不住提点一句:“提前想好该说什么。”
“多谢师兄。”少年行了个板正的礼,清瘦身影便向着竹林深处的山阶而去,务堂弟子瞧见他仍裹着伤药的双臂,离开前心中默想:这么单薄的小孩儿,到底是怎么杀死五头夔兽的?
“弟子宁逊,拜见师父。”
用不甚真实的舌头说出这句话时,宁逊心想,其实他也是可以喜欢上这个名字的。因为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微微抬眼就能看见垂落的翠色衣摆,吐息之声也咫尺可闻,分明是最该清晰记住的时刻,他反而觉得头昏脑胀,全心浸泡在喜悦之中,竟连座上者略长的沉默都没注意到。
“……嗯,起来吧。”
手上一轻,敬师茶叫人接下,他忙跟着抬起头来,师父却并未喝茶,只狭起眼细细打量着他,目光中有些挑剔,还有些嫌弃,末了才幽幽啜了口茶,口中低喃,仿佛叹了声:“将就。”
宁逊不明所以,也不知该不该起身,师父便又伸手向他一招:“过来,手给我。”
“怎么杀的五头夔兽?”
闻言,少年顿时两眼一亮,心道师父果然是在意的!他自知出身卑微,资质平庸,在家世、天赋上都绝难与旁人相比,因此打定主意,要靠武力——自己唯一能走的路,在众多候选者中竭力一争。
各种艰辛不提,毕竟也奇迹般地做到了,然而那日师父的神情仿佛不甚合意……医堂窄床上,昏沉沉的日夜中,念头在心里惴惴良久,当下终于大石落地。
微凉的手指搭在腕上,窗外竹的清阴落在袖间……师父的手好像笔直的玉,他觉出自己耳朵滚烫,生怕擂鼓似的脉声把那手指撞痛,正忸怩不安,腕上忽地一空。
只听师父清冷声道:“强行突破境界,我还从没见过如此危如累卵的筑基,你——急功到命都不想要了?”
“什……”
“好罢,我也不管那些夔兽是怎么杀的,从此往后,不许擅动灵力,问道堂的学牌给你了?”
“给、给了……”
“还回去。领荫堂学牌,你现在还没有问道的资格。”
凡入门弟子,皆入问道堂学习入道结丹,而荫堂……那是凌苍派对外选拔苗子而开设的,传授基础道法的学堂,几乎等类于凡人幼子所进的蒙学。宁逊踌躇满志,才打定主意要不落人后,闻言顿时如遭霹雳,难以置信地问道。
“为什么?”
师父将茶盏放下,铛一声,响得震耳。这座上的仙人,容姿风度,分明与梦幻中别无二致,可他的眼神为何这么冰冷?
那般审度的神情,说不上是哪儿不满意,倒像是哪儿都不满意。
“天资不足还鲁莽冒进,如此,难成大事。”
最终师父定了判词,向后倚住身子,只懒懒地向他一挥手,做出一个驱赶的手势。
他仍如身置梦中,呆呆站起身来往外走,走到门口,忽然又想起来,回头说:“师父,抱歉,前日我冒犯了谢师兄,我没有小瞧他的意思。”
师父不知听到没,却没再看他一眼。少年屏着口气,直走到双腿再也没气力,才抱起膝就地坐在石阶上,少顷,膝头落了两滴圆圆的湿痕。
直至天色向晚,山风微有了些凉意,宁逊这才平复心情,揉揉紧绷的脸,起身向住处走去。
首座弟子不须与寻常弟子同住静室,而是独有一间小院儿,设在空翠山深处,唯山主洞府前一条小路能够抵达。
方才他任性乱走,早迷了方向,又转悠半天,才找到师父的洞府。宁逊不知是何心绪,经过时,没忍住放轻步子朝内张望了一眼。庭中花木茂盛,屋舍掩映其中,暗暗的看不分明。
师父不在么?
他想着,不由又往深里走了两步,却不留神踢到石子,发出细微的响声。
少年的步伐顿时停住,身子紧绷,仿佛随时就要逃走——却忽听屋内传来一个惺忪的声音。
“来了?”
是师父。
那比白日里缓和许多的口气一下子竟让他舍不得走了,片刻犹豫间,便听屋内师父又道。
“动明,怎么还不点灯?”
少年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大抵他沉默得太久,屋内人将窗户哗一下掀开,半带嗔怪道:“做什么不应……”
话至一半,窗洞大敞,那双倦意迷蒙的眼在看到他的瞬间便清醒起来,师父有些尴尬地撇过头,再启口时,已复如常冷淡声调:“……睡迷糊了,你来做什么?”
“看见师父没有点灯。”宁逊老老实实地说,可夜风怪异地转热,吹得他满脸发烧。
“我自……此事用不上你,回去吧。”窗户“嗒”一声合上。
“是。”纵使内中人已经不能看见,转身离去前,他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摸着黑七拐八拐,找到小屋时,已经繁星漫天。
小院收拾得干净齐整,栽满花植,道旁两列灯台嵌着夜明珠,将一地碎石照得银白如月光。
美景如幻,叫少年惊羡地睁大眼睛,心中想道:白日游览山上,未在哪处见过夜明珠呢……一念转回,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目光一黯,快步走进屋去。
夜明珠柔和的光亮使室内景象也清晰能见,宁逊却将蜡烛点起来才觉得心安。
屋内已经清理过,被褥用具整洁一新,残留下生活的痕迹却仍处处透露着先前住客的喜好和习惯。
四顾陈设,分明无多装饰,窗前白瓷瓶里插的竹枝、书桌上一只小小的暗金熏炉,看似信手摆设,却处处透着一股清雅的巧韵,叫宁逊转了两圈,只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攥着自己剑茧粗糙的手,连触碰都胆战心惊,草草洗漱后就合衣躺下。
两臂伤口不得挤压,他只能平躺着,床榻分明宽敞,枕上幽幽的一股不知道什么香弥漫鼻端,却叫他比躺在医堂的窄床上时还要浑身别扭。
少年静静想:今天……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其实,去荫堂也挺好。师父说得对,他这东拼西凑学出的野路子,还连剑都用不好呢。那天在控兽阵里,夔兽一口就把他的剑咬脱了手,尖锐牙齿陷在手臂中,痛得一身冷汗。周围有人叫他快退出去治伤,可是退出去,岂非就是认输?
山主只收一个首座弟子,他几近放弃希望,却意外撞上了这个机会,如果错过,此生还能等到下次么?
那时只觉得胸中骤然一热,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被咬住的右手在内掰住夔兽的獠牙,左手提着兽头,两处发狠,竟将那东西的脑袋直接撕裂开来。
头晕乎乎的,那时他想的是可绝对不能输啊,身穿翠衣的仙人,无比温柔的顾盼……又撕开一只,腥臭的血溅了满头满脸,他用袖子随便一擦,向下一只走去。
嗯……先时听说山主再收新徒,不会比谢动明次等,那他若比谢动明还强,必然更叫山主喜欢。
下一只,下一只。手臂肌肉痉挛,近无知觉,旁地有人伸手拉他,还有人喊:“小孩儿,够了!”
杀到第五只,他几乎站立不稳,几乎能在心里幻想,翠衣的仙人笑意盈盈,而他大声唤着——师父!
“师父……”
少年用两条伤痕累累的手臂抱住自己,低声喃喃,全无睡意。
竹叶的影子印在亮堂堂的窗纸上,他希望那是月亮,但也或许是夜明珠的光。

这夜月黯星明,夜明珠照耀如雪的小径尽头,竹舍矮矮的屋脊上,并排坐着两道身影。
宁逊静静望着月亮,下方的窗内隐约传来少年的梦呓。如今他已长得身高腿长,抱膝而坐便显得有些窘迫,只是碍于屋脊狭窄,非得委屈一下两条腿不可。
木昧则松快地坐在旁边,凝神运转灭绝炉,不知是否因为溢出的残念融入了夜色,他运功半晌,那炉子瞧着只是通红地干烧,好半天,才有一缕细细的紫光从其中飞出。
“现在再看这些故事,竟有些老生常谈之意。”察觉身侧人收起行功的姿势,宁逊轻轻说道。
木昧笑道:“总归你的委屈,翻来覆去就是这么几样儿。”
“我终究不是师父的下一个谢动明,从前执着至此……想来也是可笑。”
“我瞧他对你,其实也算良心。”木昧揣着手,伸长两腿晃悠悠地挂下去,此时他的身形已有了青年模样,却因实在太瘦,哪怕如此姿势,仍能坐得稳当。
“空翠山主眼界清高,评价谁只怕都是一般刻薄,可他见你根基不稳,却愿意让你去荫堂从头学起——他若真的只好面子,将自个儿弟子送去与小娃娃同学,先丢的不是他的脸么。”
宁逊并未反驳,坦然点头道:“是,山主虽对我严厉,却是良药苦口,现在想来,若非他泼了这一瓢冷水,以我当时无知冒进的修法,只怕未及结丹,便要落个终身残废。”
“天底下有无数种师父,元翠郎便是那种脸冷嘴利的,是他本性冷淡,又非只对你苛待,你与他日夜相处这几十年,该比外人更清楚才对,怎么反倒看不破了?”
宁逊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或许是当局者迷罢。”
“只因你以为自己比不上谢动明?”
“我本就无法与谢公子相比。”宁逊两眼仍望着黯淡的月亮,嘴角一丝淡淡笑意,比之苦涩,却已是释然之意更多。
从被赠名为“逊”起他就明白,只是一直不愿承认,因此拼命去争,自陷足于绝望境地。
可如今想来,哪儿有什么必须要胜过的敌人,最初的愿望——去到那个人的身边,不是早就实现了么?
思绪百转千回之际,却听木昧启口问道:“凡人足音浊重,而修士足音清健,二者区别明显,你有没有想过,今日——幻境中的今日,为什么他会将你认成谢动明?”
宁逊闻言一愣,这些伴随着委屈难过的回忆,从前的他只愿丢进火里烧个干净,要不是木昧与灭绝炉的出现,只怕一生都不敢重温,更无从追究那些细枝末节了。
便听木昧继续道:“有些事你入门晚,或许没听说过,我却知道一些。谢动明这个人,徒有殊丽容貌,却先天体弱,修行天赋甚至不如常人,他被称为‘琉璃君’,其实取的是好物不坚之意。”
“……什么?”
“他没有你想的那么完美,甚至连结丹,都是空翠山主拿法宝灵药堆出来的,不然入道那么些年,怎会三头夔兽都打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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