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修置若无闻,兀自挨个察看完毕,却惊惧无比地抬起头来:“这些婴儿,体内皆有成丹的痕迹……是仙婴!”
“不对。”
元无雨眉头压紧,用剑鞘将人拨开,宁逊望见师父神情,一个荒诞的念头忽然自心底冒出。
师父在想的不是腐尸肮脏,而是——
“难道……他们,就是失踪的各宗弟子?”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元无雨却微一点头,将雨师剑鞘解下,提在手中。
“我以为不错。听闻佛法中颠倒梦想分为四境,此处福地洞天翻覆成魔,认假成真之妄想,为‘常颠倒’;满地刀剑痕迹无不出自各宗功法,认友为敌之妄想,为‘净颠倒’。这婴尸林中人身逆长,有我化为无我,或为‘我颠倒’境。”
他不耐解释许多,只将猜测简言道出,众人却仍面面相觑。褚灵四下瞟了两眼,轻咳一声,责无旁贷地正欲开口再问,却听净沙一声惊呼:“那是梅师叔的玉牒!”
循声望去,果然见到一块法印宗的名牒挂在树枝上悠悠晃动,概因沾满黑血,竟这会儿才被发现。
“全没救了!”蓬莱药修喃喃说道。
这结论谁都看得出来,元无雨低头看着血污的地面,轻啧一声,率先提步迈入。
“挂在这里的至多百余人,先确认他们的身份。”
“元君等等——里面恐怕!”褚灵在后急唤。
宁逊一声不吭地卸剑在手,从他身边越过,紧跟上去。
“师父,”少年悄声说,“林中有人。”
第11章
“虽然知道你好好儿长这么大了,这段经历,真是奇险。”入得秘境以来,一直默默旁观的木昧,这时忽然开口。
宁逊几乎要陷在少年意识当中,闻言定了定神,便答:“不必紧张,其实这时梦死城里已没有什么危险了。”
“既能成为残念,必然是留下了点儿心理阴影,我胆子小,若是后头还有吓人的,你可得早告诉我。”
“真正的噩梦如何,只有那三百修士知晓。”二人跟随少年步伐穿过一具具悬吊尸体,宁逊垂下的眼眸中有些悲悯之意,轻声道。
“颠倒梦想之四境,‘常颠倒’令秘境幻化、‘净颠倒’令修士相残、‘我颠倒’令成人之躯骨缩肉萎……还有一境未曾现身,你可知道是什么?”
木昧道:“咳、宁同修,这虽为天魔咒术……什么佛家道法的,你可别指望我懂。”
宁逊不乏自嘲地一笑:“最后一境,叫‘乐颠倒’,乐实为苦——其所颠倒的,是欲念。”
“师父,林中有人。”
少年宁逊说罢,元无雨果然瞥来一眼,神色微有讶异。
“哦?如何察觉的?”
“风声,和树不同。”
“耳力倒还不错。”
少年渴望在师父目中捕捉一丝赞赏,然而元无雨只淡声说:“再听仔细些。”
于是他努力凝神,想辨得更分明,未料前头的师父脚步忽然一顿,少年不及停下,才“唔”了一声,脑袋已撞在师父背上。
元无雨侧过头横他一眼,面上竟如结寒霜,宁逊忙要告罪,目光越过师父,忽然望见什么,心下一凛,顿时明了那怒气的来源。
——眼前垂落枝梢的,是一截浸透血尘的青衣。
“师……师父,这是……”
尸身并非生长逆溯,而是浑身骨骼生生缩回婴儿大小,那名凌苍弟子面骨凹陷,皮肉松弛,已难辨认身份。
宁逊低声道:“可要为师兄收殓?”
元无雨握着剑柄的手指骨节绷紧,半晌提步向前,漠然道:“人死为尘土,别做多余的事。”
“……是。”
师徒二人在前,余人跟在后头,也渐渐追上。
“元君!”褚灵快步赶来,空翠山主身高步阔,他得小跑着才能勉强并肩,“元君,是否探得太深?此处既然无生者,回去带领弟子们另往别处搜索吧。”
他显然跟得有些吃力,元无雨却并不迁就,只说:“少宗主不必继续深入,留在林外就是,里面有些东西,我自可收拾。”
褚灵急道:“此境危险不同以往,咱们相互照应,怎能让你独自涉险……”
“正因为此境危险,人多反成拖累。”元无雨第二次说这话,口气平淡,只是陈述。褚灵步子一滞,登时被落下半身,脸色亦变得不太好看。
“啧啧,你们山主这张嘴,说话真不容情。”木昧感叹。
宁逊方才不知在看什么,又走了神儿,闻言道:“什么?”
“我说,就他这张嘴,这些年得罪过的人,只怕比收的情书还多吧。”
“那倒没有……”宁逊道,“从前他去哪儿都有谢公子随行,便是此般情形,倘若谢公子在,不用山主出言,他已好好应付了。”
“这不就是外带了张会说话的嘴么!”木昧惊道。
“山主爱闹些孩子脾气,唯有谢公子最通他心意,二人相处亲厚,并非寻常师徒、主仆可以比拟。”
“我觉得你也……”木昧无言,半晌道,“好罢,让我看看你小子是怎么表现的……你傻笑个什么?”
仅仅给予自己的,同行的资格,在少年心中,已无疑代表着偏爱。宁逊默不作声地走在一旁,尽管不太合宜,心中却感到丝丝欣喜生发,又闻元无雨道:
“我的弟子跟着,他的佩剑可与雨师感应,有他护法足矣。”
更觉斗志高昂,足下步履都轻快了些。
一行人渐行渐深,林深处更是阴风阵阵,头顶垂尸遮蔽天光,景象愈发森然,宁逊一路凝神,耳畔风声中的异样亦愈发清楚,这时终于能够看到,往前不远处,矗立着一道黑洞洞的高影,仿佛是岩石,只因四周晦暗,并不能看得真切。
法印宗那名叫净沙的弟子也看到了,施展远视术后道:“树枝杂乱,看不太分明,似乎是一座石像。”
众人各自警戒,近前一看,那座石堆高约九尺,由层层叠叠形状各异的黑色碎石垒成,石块形状并不契合,因此其中空洞良多,风过呜呜有声。石堆顶上嵌着一座石像,同样以漆黑石料雕成,八臂向天,共捧着一只青铜炉鼎,颈生四首,朝向四个方向,其中三面俱毁,唯有正对众人的一面完好,只见其上半张脸眉目扭曲,宛若正在承受悲哀痛苦,下半张脸却成喜笑之态,透着一股诡邪的魔性。
“这是什么?”有弟子喃喃发问,却无人能回答。
药修弟子走上前去,来回打量塑像之下的那堆碎石,又伸手掰下一块儿细细观察,末了满面凝重,回转头来向众人道:“没找到的那些人,或许都在这里……”
话音未落,忽听元无雨厉喝一声:“快退!”
众人只觉周身灵场一荡,漆黑塑像却似生出重影,显然触动了魔阵,忙向来路奔散。药修弟子身在石堆之前未曾见到,一时竟呆呆不及反应,宁逊一把拽起他向后疾拖,然而少年身形毕竟尚未长成,拖着个人,速度大不如前,只觉脑后寒毛尽竖,无形的压迫之感愈重、愈沉——终于将二人一并包裹其中。
同一时间,手中风伯光彩大绽,宁逊陷在魔气之中,手脚如冻僵般难以支使,唯有睁大的双眼看见碧光迎面一闪,下一刻凌厉剑气贴着耳畔削过,背后魔息炸裂的气浪猛然推动后背,令他踉跄着向前跌去,这才心有余悸地找回手脚。
“还不快走!”雨师出鞘,又一招杀气十足的“波上寒烟”毫无余隙地发出,魔息才被击散,这道剑气一往无前,直将石堆连同塑像一并轰然打碎。
石屑飞扬,土尘弥漫,林中不知何时起了薄雾。宁逊拉着瘫倒在地的药修弟子站起身,余人或走或望,倒是褚灵带头气喘吁吁地跑来,急道:“元君!没事吧?”
元无雨收剑回鞘,泠泠一声,道:“如此浓郁的魔气,那必是一道天魔分身。我们尚未脱困,都警醒些。”
众人连忙聚拢在他身后,净沙惊恐道:“我们入阵了,难道也会像他们那般,自相残杀,然后被挂在树上?”
无人应答,半晌沉默后,宁逊说道:“应该不会。那石像的四个脑袋毁了三个,或许是那三重颠倒境界,阵眼已毁的意思。”
“嗯。”众人焦切的目光之下,元无雨揉揉眉心,只得简洁应道,“最后一重当为‘乐颠倒’,我猜,这一境与人心之欲有关。”
听闻此言,众人微微放松了些,修士入道,讲求清心寡欲,在场诸人无不是门派长老、精英弟子,道心坚固自不必说,若这幻境以凡俗欲念来诱惑,倒还容易抵御。
然而就在这时,竟见一道人影从雾气深处浮现出来,愈行愈近,终于显出身姿。
只见其青莲玉冠半束漆发、大袖宽衫慵懒地束出一把如削腰身,眉若刀裁、面若芙蓉,分明一副俊傲容貌,却因盈盈笑意更添几分烂漫颜色。
众人瞠目结舌,谁都想叫出一个名字,然而谁都不敢出声,只因——
谁见过这般风流形姿的元无雨!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冒充本座!”
最怒的自是元无雨本人,雨师剑杀意如瀑,不待那身影近至跟前,寒澈剑光已交织成网,势要将其切个粉碎,然而剑气击发,竟似越过光影,那“元无雨”的身姿只如水波微动,完好无损,却是身后残石枯树稀里哗啦击倒了一片。
魔影眼笑眉舒,这副本尊面上未尝一见的神情愈发叫那张春花面容诡异莫名,步履轻移至前,柔声说道。
“分明道心之中日夜相见,缘何这副表情?”
此言发出,却是向着众人群中,元无雨猛地回首,目光如刀,亦向魔影所对之处扫去。
那里——
褚灵猛退两步,连声说道:“不可能!不可能!我入道时尚未见过元君,你这魔物不要胡言乱语!”
他急欲回避那魔影注视,慌乱地向侧里走开,魔影却仍微笑伫立,含情双目凝视着同一个方向。
——褚灵身后,原来更有两人,宁逊扶着扭了脚的蓬莱药修,正站在那里。
“不不不,也不是我……不是我啊!”那药修挣扎着脱开手臂,一瘸一拐地逃离,魔影目光所向,仅剩宁逊一人木然呆立。
“岂有此理!”
元无雨怒喝一声,又欲挥剑,却恐伤到站在后面的弟子,烦躁地一甩袖子,跃身上前,剑掌齐发,便要近身攻去。
宁逊这才如梦方醒,亦拔出风伯向相而攻,魔影立在原地向他微笑,不躲不闪,未料一掌一剑方及他身,皆如没入虚影,竟触摸不到,眼看便要彼此迎上。
“师父……”
少年仓皇已极,哀唤一声,只见元无雨剑眉紧锁,怒色犹深,猛然变招,一掌拨上风伯剑侧,直将他拨翻出去,重重摔了个跟头。
“师父!我——”他不及爬起,亦顾不得众人各异目光,扑在师父脚下急欲解释,元无雨却拂袖将他打开,目中明晃晃的厌恶,只一眼,便叫少年心如刀割。
“……这就不用你解说了,我知道空翠山主性情不羁,却又自矜得很,你叫他这副放浪形骸的样子示于众人面前,丢了他的脸。”
木昧颇为怜爱地摸摸少年的头,手掌穿了个空,他“唉”了一声,又踮起脚把大宁逊的脖子勾下来要摸他的。
宁逊难得没有配合,直直站在树下,双目不曾看向魔影,只是望着满面怒容的元无雨,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当时,我也是这么以为的,因此心中不甘盖过懊悔。”
“后来才知,他的梧桐树上,连别人的爱慕都只当做灰尘,又怎能忍受被这般魔念横生地妄想……是我,我根本就,后来连心魔都……”
“行了行了!”暗藏魔息的残念从青年周身溢出,木昧祭起灭绝炉,一面吸收,一面道,“打住!别想那个,和我说说,你们碰不着他,又是如何脱身的?”
宁逊低低叹了一声,整理情绪,答道:“其实,碰不到他的,只有我们二人。”
“你缘何入道?”
“我么?我们这行叫入魔。”木昧笑嘻嘻道,“入魔的缘由,可不太好说给人知道。”
宁逊静静望了他一眼,并未追究,只说:“好。修士入道,总有缘机,心之所向,便是道之所向。有人钻研武学,得悟剑心;有人兼济苍生,以仁心见于天地。我还听闻中洲曾有沉迷庖厨之技者,竟因此入道,自封灶王行者。”
“而……我入道,是因为空翠山主。那‘乐颠倒’境中幻化出的,是我初见他时的模样。”
“原来如此。所以你的道心里,全是你师父。”
“……嗯。”
“啊,如此想来,果然心魔中那位也是这幅装扮。”木昧恍然道,“这么一比,他还是穿红的好看,显气色。”
“……”宁逊没应这句,只是接着往下说,“当时不知,颠倒梦想原是天魔相所施之咒,相由心生,我中招后,自道心之中映射出一个完整的他,然而世上如何能够共存两个山主,因此那映射出的魔相,对于我——以及原身的他而言,其实身在‘常颠倒’的彼界,令我二人无法触碰。”
二人站在薄雾之外,望着一片混乱的记忆之境,因魔影与元无雨别无二致,其余众人一时竟不敢进攻,所幸一番兵荒马乱后,魔影未及伤人,便终被驱散。
“而后想来,这时天魔分身的力量大概已经极为虚弱,这一遭只是有惊无险。”残念化尽,眼前的光景融作炉烟,一片片模糊地飞散,宁逊平声道,“那座天魔石像手捧的便是灭绝炉吧,当时只以为一道被山主打碎,并未仔细追究,不知又是如何为你所得。”
“此事便说来话长了,且待我先……消化一番。”
木昧的声音渐渐含混下去,灭绝炉发出暗红光泽,先前吸收的残念在其中流转炼化,不多时,已结成一颗紫光流溢的丹丸,没入魔修眉心。
魔修就地打坐,运功调息,二人身遭显出现世栖身的树林轮廓。
双脚终于踏回久违的地面,宁逊长长地吐出口气。又一段叫他无数夜里回想起来便辗转难眠的记忆悄无声息地消融了,那些堆积在心中拧成一团、经年难以拆解的愁绪,一朝摘去,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感觉,但他无端知道,往后自己可以安眠。
身畔魔修难得的静无声息,他守在一旁,思绪却不由自主地跟随记忆的余音溯回下去。
那时……那时他真是害怕极了,怕师父从此厌弃他,怕师父再也不要他,回去凌苍之后发生了很多事,天魔的报告、弟子们的安置……但他什么也不知道,魔气侵体加上心神交瘁,直在榻上病了半个月才能起身。
期间师父并未来过。
当时他心中竟仍暗自庆幸——至少师父也没有来收回风伯。后来听药堂弟子说,师父其实前来取过两回药,谢师兄旧疾复发,师父交代完门内事务便去了蓝溪。
再回来,已是一个多月后。
那时宁逊前去请安,又在门口葱茏的花蔓下踟蹰而止,笨拙却勇敢的少年,脸上第一次露出畏缩的神情。
细数往事,他在心中无声轻笑。百般忧怖,不过自妄想而生。少年的他坚信自己作为谢动明的接替者,理所当然也会接替师父心中的那个位置,因此才患得患失,自卑自弃……说到底,这种相信原本也是没道理的。
宁逊只是宁逊,平凡的石头一样的宁逊,此生只去消受平凡的喜乐也便罢了……何苦执着于追寻不属于自己的注视呢。
道心之中犹然趺坐莲台的静秀身影,是他踏上这条长生之路最初的因缘,亦将伴随他直至通天道途的尽头。
这时宁逊终于不再回避,坦然地直视着他。
元无雨的虚影已洗尽一身赤红,身披清阴,凝翠欲滴,合目静参之态,敛起见惯的冷傲棱角,只是安宁从容,纵然已隔经年,仍叫他一见便心底温热。
多年前他为这惊鸿一顾,自草莽之中执意踏上崎岖仙路,此后甘苦尝尽,却始终为当初的相遇感到庆幸。
——便已不枉。
木昧行功毕时,天色已经近暗。
魔修打了个哈欠,拍拍袍子站起身来,宁逊发觉那往常拖地的黑袍这时仅能垂至脚面——他又生长了。
眼下仿佛是十六七岁的模样。
木昧一动弹,浑身骨头就咔咔作响,他抻开手臂,仿佛打算伸个懒腰,却站立不稳,一下子往后倒去。
宁逊忙伸手去接,只觉臂弯中的身体比一具骨头架子还轻,他扶着木昧缓缓坐下,只听魔修喃喃说道。
“坏了……”
“怎么回事?”宁逊紧张地问。
“长得太快,营养跟不上了。”魔修苦恼地说。
“……”宁逊沉默片刻,忽然一把掀开他的黑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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