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逊玉(壶中)


他说完,才想起木昧身为魔修,讲究的却是随心所欲,只怕对这些经论不甚赞同,未料木昧听完只是“嗯”了一声,又问。
“包子好吃么?”
“好吃。”又是脱口而出后他才惊觉,“可……”
“那还有什么可是。你现在身体虚弱,旅途劳累,多吃点东西,好得快。”
方才还叫他背着,这会儿倒堂而皇之地说起“身体虚弱”来了,这家伙倒是会为享乐找借口。
宁逊低头看着手中吃了一半的包子,这点分量对他而言实在称不上饱足,然而不知为何,食物落进腹中,心仿佛也落下了,竟感到一种难言的安定。
半晌,他忽道:“自初辟谷,是为了磨砺意志。我修剑道,便须如磨剑一般,苦修此身。”
“哈哈,我懂我懂,你们正道爱讲的——‘道常无欲’嘛。”
宁逊却感到有些茫然,看着手中的包子,竟一下子不知该如何下口。
“好吃么?”
怔然间,耳畔有人又问。
“好吃。”
“那还不吃,别浪费了。”木昧催促道。
宁逊默默吃着包子,察觉到木昧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他转眼无声询问,魔修便道。
“虽然你不爱听这话,不过,宁同修,你确实不像你师父。”
心上的腐肉已被剜空,便不会再一碰就流出毒液。宁逊闻言,只是垂下眼帘,淡淡笑了一声。
木昧早吃完了,坐在树根上托着腮看他:“元翠郎的风流事迹,我这山里人都听过一箩筐,你却是这么个循规蹈矩的乖孩子,小道着实好奇,他怎么养的你。”
“传言大多是编的,山主性情不羁,品行却从来端正,你可别拿那些当真。”宁逊道。
“哦——”魔修又阴阳怪气地拖长了声,“那当年中洲花朝会上,他饮酒游园,醉颜酡红,指花曰‘不过如此’,竟叫群芳愧而自凋,也是假的?”
“……这倒是略有耳闻。”
师、元无雨还由此得了个“四界名花”的美誉,宁逊不敢说。
“有回云京仙姬饮宴歌舞,中途满楼鲸烛无故而熄,他立于楼头拔剑一挥,剑光成屏,如同孔雀翠羽,照彻十日,也是假的?”
“仿佛……也听说过。”
那地方至今仍叫“翠屏楼”。
“他与春梦花魁在画舫之上一见钟情,那夜江波如鸣琴……”
“此事确为谣传!”
一嗓子喊出来,将小个子魔修震得险些从树根上翻下去。“呃……”宁逊目光飘移,忙结结巴巴地捡起先前那话头道,“只因山主时常在外云游,洞霄真人对我教导良多,你说我……不像他的弟子,大概有这个原因。”
“你们凌苍的掌门?”木昧奇道,“我怎么记着那位高人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宁同修,你这不是颇受重视吗。”
掌门只是爱屋及乌之心更多。宁逊心中苦笑,口中却道:“掌门真人爱惜晚辈,对同门弟子都多有关照。”
木昧呵呵一笑。咒疤密布的脸藏在斗篷深处,仿佛挑了挑眉。
“……你也觉得,我生心魔,是贪心不足,自寻烦恼?”
“可别又钻牛角尖,人嘛,各有各的心结。不如说,你若不生心魔,小道却要头痛失了极品的丹材。”木昧话锋一转,“不过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啊,就是缺点儿见识。”
这话却把宁逊说愣了,他曾身为天下第一剑宗的三峰首座,普天下的道经秘籍、内外功法,不说遍览,见识也绝非寻常修者可比,他虽自认无有所长,却唯独这一点,还能缺些什么?
见他呆住,魔修诡秘地压低了声音:“待咱们到了幽都,小道带你长了见识,你便知道——”
宁逊大惊失色:“我不看那种话本!”
木昧原本就要前往幽都。
先时宁逊昏着头乱走,无意中来到附近,受灭绝炉感应,这才被魔修捡到,因此休养几日后,木昧便带着他照旧上路。
幽都鬼城,顾名思义,是魔修异人往来交易的城池,藏于大阴山深处,寻常人不能进入。宁逊一来不想接近这等鱼龙混杂之地,二来早年跟着师父抛头露脸,识得他相貌的人不在少数,只怕被魔修认出,又惹事端。
“你上回跟着空翠山主出风头是什么时候?”木昧问道。
宁逊想了想,答:“约莫……二十多年前。”
“那你不还是个小萝卜头!”木昧搡了他一把,“自个儿去水边照照你现在的模样,这么多年了,谁还认得出来。”
宁逊依言去溪边一看,这才发觉自己两鬓风尘沾染,面带倦色,分明离开凌苍未满一月,憔悴容貌,竟直如老了十岁一般。
自打少年时候拜入灵山,他的身体生长便缓慢下来,如多数修士一般,驻颜于青春年岁,谁料经此一番折腾,心力交瘁之际,肉身停滞的时间也流动起来,眼下这副模样,只怕师父见了,都要大吃一惊。
或许又会嫌恶地撇开眼,训斥他“怎么弄成这般样子”……
游鱼吐出一个水泡,涟漪惊破倒影,宁逊回过神来,如今掐断思绪也变得轻易了,他收敛心思,即刻便又想到。
“几日前我躺在街边,潦倒更甚于今,那……你又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嘿嘿,小道自有识人之术。”木昧伸出一根细瘦手指,故弄玄虚地摇了摇。
如此,第二个问题算是解决,至于第一个,总归木昧也没打算听他的意见。
此时的宁逊,万事都无可无不可,任魔修主张着进入幽都也便罢了,只是秉性正直,终不愿混迹其中,便留在客栈,由木昧自去办事。
调息已毕,左右无事可做,他起身向窗外看去,幽都永夜之中,灯辉灿烂的街道楼阁绵延无垠。魔修纵欲狂欢,这座鬼城幻景迷离,处处皆是穷奢极欲的金粉高楼,舞乐歌吹沸反盈天,大抵因幻术不须劳费金银,遥遥一望,竟比人间还热闹几分。
光海斑斓,倒映入宁逊漆黑眼瞳,他一时竟有些看呆了。
他生在茅屋荒野之间,此后半生,跟在那人身后时,仿佛也曾有繁华盛景掠眼而去,回头想来,却往往是与翠竹青山、冷瀑孤剑日夜消磨。
而今脚下灯火粲连,如能给人飘浮空中的错觉,恍惚中此身似也化作无根之蓬,从此只能逐风而转……大千世界,虽无处安身,总是难免感到惶恐,可不再注视那个背影之后,眼中的风景真是辽阔。
幽都虽无日夜,按照人间时辰,却也该将近子时。他趴在窗口,连灯都没吹,就不知不觉沉入了无梦的睡眠。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似乎传来一声轻微的门响。宁逊觉浅,一碰就破,醒来发觉烛火已熄,手边搁着个方正的布包。
窗外明亮如昼,其实不须点灯也能看见,睡意一瞬褪净,他如临大敌地盯着那布包,心中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
踌躇片刻,仍伸手去拆,只见一张纸条滑落,上头几个丑字:看不看随你。
宁逊闭一闭眼,仿佛能听到谁叽叽窃笑,磨磨蹭蹭将那薄本子拈出来,睁一只眼飞瞥——封皮倒是干净,颇风雅地写了一行书名:暗浪鸣琴筑。
宁逊手按着书皮定了定神,深感道心坚毅,又飞瞥一眼,心说这么文绉绉的书名,谅必是书生之流编造的酸文,看一眼倒也无妨……若是不看,却也不能说……毫无好奇。
决心一下,信手从中翻开一页,也不知为何心虚,竟不敢点灯,便摸着黑模模糊糊地瞟,当头是“翠郎贴耳哄道,心肝儿乖乖……”心肝俱一咯噔,眼珠燎着似的往下跳,又见“雪臂蜂腰”“如酥似蜜”,慌不择路,却撞上“狂蝶采花”“津津有声”……
宁逊蓬地将书一扣,只觉满眼金星直冒,两颊涨得发烧,深吸口气,将那书册望窗外一丢,手指便要往眼里插,触着滚烫的眼皮,却终于停住。
半晌,他猛地拉起外衫蒙头一裹,在榻上摔成一颗虾子。
可怜前半夜清静心绪尽给搅个无踪,只恐……还有夜长梦多。

宁逊在看书,看得百般焦虑,坐立难安。
为什么来着?他一时记不清楚,只知道愈是急着看完,那些纸面上的字画愈是糊成一团,难以辨认。
他紧张地捏着书页,却怎么也看不懂,正心急如焚,身后忽传来一个清凌声音。
“看什么呢?”
山风吹进一抹冷碧衣衫,像隔窗透进来的竹影儿,翠得近乎要凝出露水。
“师父!”他忙站起身,侧身欲挡,然而来者行步轻疾,竟拦不住,霎眼便转至案前,一手提起书卷,将夹在其中的册子抖落出来,得意洋洋地笑道。
“这点儿伎俩还想瞒过为师,让我看看,藏的什么闲书?”
那册子在桌上摊开,小画上赫然两条人体叠着,臂腿交缠,几乎要拧成一股,宁逊沾眼便觉得头晕眼花,那人却竟先看文章,还字正腔圆地念了出来:“翠郎贴耳哄道……”
“师父,别——”
恳求余音未尽,念声已尴尬地顿住,宁逊面红耳赤,两手将册子一合,胡乱塞进抽屉,那人白皙面容亦染上飞霞,负手踱了两步,想往外走,却又在他身后停下,不甚自然地发出两声轻咳。
“那个,都是编的。”
宁逊哪敢看他,只是背着身,脑袋几乎要垂进地里:“弟子知道。”
脚步欲去还休,踟蹰半晌,话声再响起时,竟又靠近了些:“你……喜欢这个?”
他不及回答,倏而一阵山雨冷香自后覆来,清风又起,翠竹影儿映在腰侧,若即若离,也似厮磨。
有人凑在耳畔低声问。
“……乖乖?”
宁逊大叫一声,惊醒过来。
屋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腻气味,叫人浑身燥热,大抵是窗户没关,吹入了歌楼宴乐的香风。宁逊呆坐片刻,隐约觉得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梦,然而梦醒无痕,却已不能捉摸。
他转念想道,自个儿顶了天的妄念便是心魔,难道还能更大逆不道么?心下这才稍安,将鬓角湿汗一把揩去。
幽都并无日夜更替,难以依靠天色分辨时辰,宁逊这一觉沉沉,却已睡得很饱,便起身整理衣衫,想出门去找木昧。
手推上门扇的一刻,熟悉的禁制紫光浮现,这会儿倒没电闪雷鸣,只有“扑通”一声,魔修从天花板上掉下,叫一床恰没叠起的被褥接了个正着。
——这回他倒瞄准了软地。
宁逊哑然:“已至此地,还怕我跑了不成?”
瘦小魔修拖着袍子爬起来,嘿嘿道:“雷阵设在门外,宁同修,这次是保护你的。”
宁逊权作好意消受,便见木昧霸着他的床,一时竟不下来,东摸西摸,掀开枕头又抖抖被子,不知在找什么。
……怎会不知在找什么。
他好整以暇地抱起两臂,明知故问道:“可是摔掉了什么东西?”
“唔唔,也没什么……非要说,其实摔掉了一点良心,小道还想捡回来呢。”魔修忸怩地说。
宁逊轻笑一声,不多揶揄,只问:“你的事情办完了?”
“算是,歇好了,咱们就走。”木昧道。
二人来时从南门入,离开却要从东门出,宁逊甫一到来就窝在客栈,到头仍免不得要亲往幽都深处穿行一遭。
木昧显然有了新的方向。宁逊不自觉略带些羡慕地想,无论何时,他总是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接下来去哪儿?”
心念所至,话已脱口问出。
木昧正踮脚趴在桌边,将剩下的半壶茶水倒干,闻言略显讶然地回头看了他一眼,道:“呀,你终于也知道问了,我还以为你是叫人卖了都无所谓,正要领你去人市估价呢。”
下山以来,宁逊抱着一颗自弃之心,先时答应同行,与其说是想要消除残念,实则却是出于对灭绝炉的忌惮更多,造成过数百杀伤的魔器,纵然其主立誓在前,也终究无法置若罔顾。
——只消盯住这魔器,别的并无所谓。他确是这么想过,然而心思是从何时渐渐复生的?或许是食物落入腹中时,或许是辽阔的景色映入眼中时,而今竟连好奇这等新鲜的情绪都生发出来了。
宁逊不及探究那些细琐变化,口中已如流地对答道:“记得一本秘籍中是有句十六字箴言,‘以诚待人,尸骨无存,胡言妄语,百毒不侵’,若你不便开口,我也体谅。”
“……噗!”
自我修养并不到家的魔修一口茶水呛将出来,顿时咳得直不起腰,宁逊一边帮他顺气儿,一边善解人意地小声说:“你那教材没撕干净,我替你收拾了。”
“你小子!”木昧气急败坏,十指屈成尖爪,要拿指甲挠花他的衣服。
宁逊半跪下身,示意他攀到自己背上,轻声笑道:“我也丢了一点良心,有劳你替我看着。”
“……宁同修,其实你人还蛮不错的。”
勒着他的衣领走出两条巷,背后的魔修终于消了气。
“所以,现在小道能问了么?”
“什么?”
“你这心魔,究竟是怎么成的。”
宁逊的步履稳定依旧,沉默了片刻,才道:“其中因果,迟早会在残念中见到吧。”
“见是会见,”木昧道,“我只觉得,或许你现在想说。”
魔修顿了顿,大概是想忍,但没忍住多损那一句:“嘻……毕竟过了昨夜,你应该有些成长才是。”
宁逊一时没答。
灭绝炉令他被迫与这相识未久的魔修“敞开心扉”,眼下说与不说,其实都没什么意思,但他想了想,缓缓道。
“我并不是空翠山主的第一个弟子。
“山主最初的首座弟子叫谢动明,出身蓝溪名门,才貌双绝,有‘琉璃君’之称,后来他因伤退隐,山主这才将我收入门下。谢公子之事,是山主一生之痛,入门时我年少轻狂,不知自己相差甚远,还出言冒犯了他,自那时起,山主便对我不喜。”
“你这性子,原来也会说话冒犯别人。”木昧乐道。
“那时候……”宁逊微一出神,却没续住话头,只是低眉平和道,“都过去了。现在想来,是我自始便抱着水月空花的梦,或许……从入道起,便是错的。”
说话间,二人转过街角,来到一处集市,路边摊贩叫卖,有各类花果小吃、零碎物件,亦有散发着幽幽魔气的符咒法宝、破烂秘籍,奇形怪状的魔修或披长袍,或大喇喇显露着怪异样貌,在摊子间挑三拣四,讨价还价,热闹喧嚷之态,与人间并无二致。
宁逊既觉新奇,目光不由得多转了几圈,又听木昧在背后道:“魔修是背道之人,出门要做过街老鼠,说不准哪天就挨了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才如此纵情享乐?”
“哈,也说不准是因为想纵情享乐,才做了魔修吧。”
“你呢。”
诡道修行,既以“魔”相称,便是罔顾天伦人法,无所顾忌,滥杀豪夺,或以种种阴损之举速增修为。
宁逊心知灭绝炉所能绝不仅止于炼化残念,然而木昧手握法宝,不行杀伤,反从正邪罅隙中钻了条闻所未闻之路,仅靠自己这般“百年不遇”的“丹材”,修行之难,只怕更甚于渺渺仙途。
如此想来,当真疑点颇多。
他等着木昧说出第三种回答,未料魔修闻言反笑:“我看着像哪一个?人活一世,自然要痛快。”
木昧接着说:“这里的所有人,未必有比你更加光明正直之辈,可绝不会有谁觉得自己入道是错。”
“宁同修,万般际会所成的今日之你,与小道相会在此,皆是机缘啊。”
宁逊莞尔道:“你心情不错,看来事情办得顺利。”
木昧得意忘形,嘿嘿直笑:“小道夙愿有望得偿,全赖遇到你这个大宝贝。”
“你还没告诉我,接下来要去哪儿。”
“去东海,小道探得消息,近来海上风平,正是去梦死城的好时候。”
“梦死城?”
“呃……”魔修大抵这会儿才想起十六字箴言,有点儿后悔说得太多,忙又找补道,“不过这就是私事了,在路上,咱们便能将残念解完。宁同修,相逢一场,就当再陪小道同旅一程罢。”
“……”
“怎么?”
“无事……”宁逊道,“我记得,我去过那个地方。”

“……瞧瞧我发现什么了?”
人声,由远及近的踏叶声。宁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还未醒神儿,忽觉脸颊叫人捏住,不轻不重地扯了扯。
“醒醒,小师弟,你是哪堂的,怎么睡在外头?”
他眨眨眼,景象这才清楚起来,看见面前一个高个儿的青衫弟子正弯下腰,关切地瞅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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