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张口,就被一阵极热烈的叫好声打断,药堂弟子也抻着脖颈去瞧,高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输了!”有弟子幸灾乐祸地应道,“杜洄输给空翠山了!”
“什么?谁?”
“还能是谁,谢胜呗!”
“谢胜?好耳熟的名字……哎呀,宁师兄,别乱动啊!”
空翠山的首座弟子腾地起身,手上拖着半截麻布,稀里哗啦带倒一串儿药瓶。盛着上品伤药的瓷瓶从他手边滚过,摔碎在地,药堂弟子惊呼不迭,他却置若罔闻,双眼直直盯着比武场上,正意气风发,在欢呼声里向众人抱拳致意的少年。
杜洄忿忿地站在一边,右肩衣衫破裂,那是……宁逊分辨出,那是余霞成绮的剑痕。
——几日前,一个阵雨不绝的昏暗午后,他在树下亲手教给少年的一招。
“……你必然是听过他的,他呀,可是空翠山主的上一任首座弟子,谢动明谢师兄的族弟!”
“当年那位‘琉璃君’的族弟?蓝溪谢家当真人才辈出,打败了玄妙峰的首座,他这回定要扬名了……”
弟子们兴致勃勃的说话声渐渐远去,宁逊忽然感到一阵恐惧,他不由得缩紧肩膀,预备那个声音又从脑后发出讥笑,然而耳畔一片寂静。
寂静中,他终于近乎绝望地承认了,他并非璞玉,只是一块无能又懦弱的,不讨人喜欢的石头,叫师父打磨多年仍不能满意,却把他的心磨薄了。
从前不怕摔打也不怕痛的一颗石头的心,而今只剩一层透出血脉的薄壳,然后,在遮天蔽日的欢声里,那层壳也“嚓”地裂开。
鲜血淋漓中,愿望破壳而出。
大比热热闹闹,直打到傍晚时分,战败的弟子纷纷散去,围观者愈渐稀少,谢胜仍守驻台上,杜洄坐在他脚下的台阶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看来没有别人了,去剑池挑剑吧。嘁……输给你小子,真不甘心。”
少年眉目清朗,经了整日苦战,笑时仍温文如玉:“杜师兄可是要输给宁师兄才甘心?”
“我本以为……等等、才不是!那家伙今日分明——”
“杜师弟。”
二人斗嘴之际,旁地忽然有人唤道。
“这会儿还挑战?谁啊……”杜洄一边转头,声音忽而诧异地拔高,“宁逊?你怎么——啊?你不会还想打吧?”
“咱们还没分出胜负。”
“你不要太纠缠不休了!不就是今日输了一阵嘛,你合起来才输我十三阵而已,我输你八十七阵我还没算呢!”
谢胜也在旁劝道:“宁师兄,你的手受伤了,还是改日再比吧,我来给二位师兄作见证。”
宁逊却转头向他,道:“请谢师弟少待,胜了他,我们再战。”
“哎宁逊你别太瞧人不起……”
杜洄一跃而起就要上前,却被谢胜按住,嚷道:“择金台是玄妙峰的地盘,你们空翠山可别想以多欺少啊!”
“不是……”谢胜紧抓着他的胳膊,低声问道,“你看,宁师兄的眼,怎么变红了?”
那方宁逊对二人的异样神情全无察觉,抬头看看天色,又说:“你们两个一起上,也可以。”
夕阳映照下,他双眼眼白通红,宛若浸血,望向谢胜时,却仿佛流露出一丝歉意。
“抱歉,谢师弟,我不会让你夺走风伯。”
接下来发生的事,宁逊已经不能记得很清。
胸膛中新生的异物将他的意识挤出躯壳,他凭着灵丹仅存的一点感应内视,所见竟是无边血海。
“宁师兄,你怎么了?风伯不是你的剑么,我何来抢夺之说?”
“谢胜,当心!呃……玄妙弟子速去,请山主和掌门……”
山崩地陷,剑的声音和人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从天外传来,血如红镜,映出同门倒地的景象,宁逊头痛欲裂,直到剑尖滴下的血珠砰然砸碎倒影,他一惊而起,竟看见血海上空,有人正盘膝而坐,神容静敛,艳异无方,红袍散纱垂落,千丝万缕,宛若没入血池的根茎。
四目相对的一霎,万籁息声。
“师……”宁逊喃喃道,“师父?”
那人凝然端坐,分明气质清圣,衣衫轻薄,却又无端显得靡丽摄人,宁逊混乱地摇头,直觉中师父仿佛不是这样的,可……
“逊儿,过来。”
可师父唤他了。
用无比温柔的声调。
不能过去啊。冥冥中有个声音提醒着。
然而,也已经不能回头——他记起自己仿佛犯了什么无法挽回的错,万万没办法面对的错。
“逊儿?”
“师父,我……”
那双含笑的眼睛望过来时,他的惊恐和无助便融化了,不由自主地挪动双腿,涉过稠粘的血水,想要抵达那个人身边。
“为何如此不安?”
“弟子犯了错,输了大比,还伤了你……重要的人。”
——闯出祸来,自己担着。
他还记着有人冷冷说罢,拂袖而去,然而轻柔的手拂过发顶。
“那有何妨?徒儿,为师最重要的人是你呀。”
仅仅是这般略带安抚意味的触碰,就叫他发起抖来,两滴血泪落在红袍上,转瞬便无影无踪,天地仿佛自始便是这样赤红。
宁逊颤声说:“师父,我道心破灭,再也不配使用风伯,再也不配留在你身边了。”
“为师视凡间万物,除你之外,皆是蝼蚁尘埃,何必将那些微贱性命放在心上,逊儿,永远陪着师父吧。”
絮语温柔,承诺笃定,似要引人进入最甜的梦。血海悄然上涌,渐已漫至腰际,宁逊闭上双眼,将脸埋在师父膝间,看不见愁云惨淡、红浪脏腥,耳畔只有安宁和缓的涛声。
他心绪微动,雾海便泛起波纹,师父手抚他的脊背,轻声笑道:“还想要什么呢?”
“师父,其实那时我就在想……”良久沉默后,宁逊双手攥在他腰侧,慢慢抬起头来,“若这一切都是我的妄想,当真万死不足。”
“什么?”
他的嘴角苦涩地扯起:“所幸,是魔念作祟啊。我这颗心,终究没有污秽到此般境地。”
话音未落,血海忽然一震,数道金光从海底射出,一切都剧烈荡动起来,红浪滔天,击碎垂云,这座血海境界仿佛正在迅速崩溃,端坐于上的那人轻呼一声,飘渺身影亦如泡沫,在浪头下消散无踪。
正当此时,云顶竟又传来一声惊叫,一团小小的黑影滚落下来,半空中勉力稳住身形,恼怒的叫喊声还未落下便叫风涛吹散。
金光愈烈,竟将万丈血海照得通明,境界四壁坍塌,晦红的云幕后,露出色如青铜的边缘。
乱潮之中,宁逊一动不动,只是垂眼看着掌中一片红纱渐渐化作血沫,从指缝中流走。灵力已然催到极致,不堪透支的灵丹之上裂纹迸绽,一刹光芒暴涨,他轻叹一声,合拢双目,最后所见,是光海消融一切残秽,轻柔如梦地盖上来。
“哟,醒了?”
不知过了多久,宁逊悠悠醒转过来,看见床帐陌生的花纹,他略显茫然地眯起眼,随即听到耳畔有人阴阳怪气地说。
“自爆灵丹,想和小道同归于尽?”
一只冰凉的小手伸来,一把将他下巴掐住,宁逊被扳着侧过头去,迎面便撞上一张咒疤纵横的怪脸,木昧阴瘆瘆地笑道。
“没叫你死成,这可如何是好啊。”
宁逊遭他一吓,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漠然之态,直如二人前几日相处时一般,启口声虽虚弱,态度只是不卑不亢。
“我曾为凌苍弟子,而今虽是弃置之身,却也不会任由你等魔修摆布。”
木昧嘿然冷笑,覆下身去,两手捏着他的脸颊乱挤鬼脸:“口气倒硬,你小子把浑身经脉都榨空了,现在动弹都费劲吧?我偏要摆布,你又能怎样?”
宁逊默不作声,由着他骑在自己身上揉圆搓扁,只有牙关微微一动。
“……大哥!我开玩笑的,你真咬舌啊!”
片刻后,木昧气急败坏的喊声震动窗棂,树梢上停歇的鸟雀扑啦啦惊飞一片。
“现在解释可能有点晚了,但小道对你,真的没有非分之想。”
又一阵闹嚷平息,木昧盘腿坐在床边,沉痛地说。
宁逊也被他多此一举地“摆布”成坐姿,两手拿外衫反缚,嘴里垫了块干饼,他自爆未遂,浑身经脉皆伤,根本坐不稳当,歪斜着身子靠在壁上,纵然早已心如残灰,此刻目中求死之意却似更浓了几分。
木昧颇为苦恼地隔着斗篷抓了抓头,才道:“算了……都与你坦白。宁同修,小道可以与你立下魂誓,自打相遇,我并无半句虚言,包括不会伤你分毫,包括——你对我而言,实为百年难遇。”
原来宁逊先前受心魔夺舍,幸得被洞霄真人及时镇灭,然而心魔生自人心妄念,既已成型,又如何能够斩草除根,那未被驱尽的丝丝缕缕,仍会长存道心之中,潜滋暗长。
心魔一成,便是终生之患,因此修士修炼之时,往往利用法宝丹药驱除压制,绝不使其成型,而令心魔壮大至夺舍地步却终未堕魔的,前数百年,也不过寥寥。
“魔性残存的光明道心,谓之魔胎——炼化魔胎,正是小道的独门功法。莫说心魔这东西,什么灵丹妙药都只能压制,要想根除,唯有我的法门百利而无害。嘿嘿,小道确非良善好施之辈,只因此事两得其便,你我何乐而不为呢。”
说话间,宁逊已将干饼慢慢嚼下,这会儿空出嘴来,便平静道。
“既有这等好事,何不早说。”
“这……”木昧干笑两声,“只以为比起小道之言,还是先体验一番更叫人信服。是也不是?刚在炉烟中重温过魔障横生的滋味,现在难道没觉得好多了?”
此言倒是不虚。
心魔镇灭后,他虽恢复清醒,却仍百忧缭绕,意冷心灰,此间那些魔念催生的阴暗情绪却似随着血海倾尽,心头只是静得发空。
木昧察言观色,又道:“那是因为这一段残念已被灭绝炉炼化,你便不会再为之执着。小道探得,宁同修你心中约有四段深重残念,只待炼化完成,就永不会受其所扰啦。”
“妄念由我心生,受其所困,是我罪有应得。”宁逊偏头向壁,只说,“你也不必再花言巧语,助你增长修为,若行恶事,我亦为同谋。”
未料木昧毫无犹豫,举手起誓:“小道多年来避世清修,得此法器之后,更不曾害过一人,今敢在此立誓,倘若滥行杀伤,便叫我身受天雷,魂堕无间!”
只闻魔修不论道义,彼此之间杀戮掠夺之事极是寻常,似他这般手握杀器却不伤人的倒没听说过,宁逊自小长在磊落至极的名门正宗,实不了解魔修内部的多样性,然而木昧以魂立誓,却证明所言确无半分虚伪。
“宁同修,你还有什么疑虑,但说无妨。”
宁逊目中微微流露不解,似有思量,一时并不言语。
木昧等待片刻,忽而双眉一竖:“你不会是——歧视魔修吧!”
“啊?我……”
未待他辩解,就被木昧一把拎住领子:“我见你把心魔养得四肢俱全,竟只爱听两句‘乖孩子’,还以为你是个难得的实诚人,却原来也是个一棒子打死人的愚俗货色!”
“……你。”
宁逊叫他勒着衣领,仰起脖子深深呼吸,而后一口气道:“你总是桀桀怪笑,说话油腔滑调,对人动手动脚,还偷设禁制,深更半夜掉进我房里,我对诡道修行本无偏见,可你这般不似正经魔修,倒像流氓做派,叫人实难信任。”
“……”木昧沉默片刻,忽叫一声:“赝书误我!”
话毕撒开两手,反从怀中摸出一本黄旧册子,三两下撕成碎片,宁逊惯来目力出色,刹眼间仍瞧见那书皮上写的,仿佛是一行“魔修的自我修养”。
“咳咳……”这厢木昧拍了拍身上的纸屑,正色道,“好了,如今小道已将原委和盘托出,其一于你有利无害,其二亦不会为害他人,宁同修,你究竟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宁逊目光旁落,却只是沉吟不语。
“心魔残念,终是隐患,彻除后,仍还一颗无垢道心,你年少有为,前途还光明无限呢。”
宁逊仍然不语。
木昧细细打量着他,又轻声道。
“自己忘不掉的,我帮你忘,不好么?”
“……好。”
他终于说。
“早该如此!这下不想寻死了吧……啊哟!”
魔修喜笑颜开,爬起来为他解开缠着双臂的外衫,不防脑袋撞在床架上,“咚”的一声。宁逊这才发现,他的身形似有增长,眼下已如十四五岁的少年一般了。
虽说增长修为,却不该连岁数也长得这么快……除非,他那孩童体态并非原本模样。
宁逊由他扶着躺下,脑海中思绪隐动,仿佛有些端倪,却因身心疲惫,着实无力探究。
更兼木昧还在那儿絮叨个没完:“这些天好生将养,等你身体恢复些,咱们就解下一段。”
“嗯。”
“这次亏得我及时收回灭绝炉,你那灵丹虽没爆成,却实实在在裂了口子,根基受损不是开玩笑,没事了就爬起来运运功,别整天躺着犯懒。”
“嗯。”
“哦,还有件事。”
他人已经将近走出门外,又返回来说。
宁逊耐心问道:“什么?”
“就是你师父……”
“我已经——”
“知道了知道了,就是你那位元翠郎做主角的风月话本,鬼市书肆里从来都是挂头牌的,此地临近幽都,乖孩子,要不要小道带你见见世面?”
“……”
两只雀儿飞去捡了圈虫,才落回枝头,紧邻的窗框却又哗啦啦震动起来,但闻内中谁有气无力地吼道。
“我待师父之心,只如仰止高山,你休得……再,咳咳咳……胡言乱语!”
清晨,早市熙攘,食摊前客来客往,老板正低头揉面,眼前忽然一道影子罩下。
“老板,一笼素包子。”
“好嘞,二十文。”
他应声抬眼,来客是个瘦削青年,前额的碎发有些长了,半遮一双略含忧色的眼,分明只是过目即忘的普通相貌,却因背上老大一个黑布包袱尤其引人注目。
包袱细声细气地说:“我吃肉的。”
“好,老板,那就两个素的,三个肉的。”青年顺从地改口,迎着老板瞪大的双眼,连忙又道,“这是我弟弟,他……身体不好。”
老板这才发现系在青年身前的包袱结原来是两只皮包骨头的小手,一腔惊恐顿时化作怜惜,道:“好好,钱——给十五文就行了,留着给弟弟看病吧。”
青年面露赧然,坚持如数放下铜钱,才背着弟弟离去,老板望着他的背影,不由又叹道:“都不容易啊。”
宁逊步履如飞,闷头走出闹市,耳朵忽然叫人捏住,有人在脖颈后幽幽吹气。
“那老板都说少给点了,花我的钱,你倒不心疼。”
宁逊从怀中摸出个热腾腾的包子,往后一塞,道:“你我是修行之人,不似他们要靠钱币生活,何苦占这个便宜。”
斗篷的帽檐蹭过耳际,包子随即被人叼了去,“包袱”不满地叫道:“这个是素的!”
“……四个都给你,我吃一个。”
“哼……”木昧嘴里咀嚼,含含糊糊地接着说,“小道凭本事得的便宜,为何不占。”
“行了,”宁逊叹道,“是你说不可惹眼,还想更引人注意么。”
原是今日早些时候,二人预备启程,木昧忽道:“宁同修,你与我这魔修同行,理应低调行事,可小道行走不便,万一惹人注目,这可如何是好。”
其时宁逊一句“我替你雇车”正卡在喉咙里,便听他福至心灵道:“要不,你背我吧!”
“嘿嘿,”木昧干笑两声,“随口一说的,谁成想你就答应了。”
“你行走不便是实。”宁逊顿了顿,心想修士不常使用钱币,我以为你如此开口,是钱不够用了——张了张口,却到底没说出来。
话间木昧已两三口将包子吃净了,又伸着手从他怀里乱摸,宁逊挑了个肉馅的送到他手中,随口问道:“你修为不浅,为何没有辟谷?”
木昧咬开面皮,香气四溢,却道:“这包子味道不错,你也趁热吃。”
二人寻个僻静处,坐在树下分食。宁逊辟谷已久,奇异的是,食物入口,那味道却并不陌生,面皮绵软,素馅儿鲜香,从喉咙直至胃腹,漫开一种久违的甘暖。
“宁同修,我问你,你辟谷又是为了什么?”
宁逊未做他想便答道:“以气代食,不入五谷轮回,可以洗涤经脉,清爽神气,乃是养生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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