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逊玉(壶中)


“可惜,那阵子师父要闭关,我须留下护法。”
——同门之间,莫生攀比之心呐。
紧贴在脑后的那个声音又讥笑起来,方才还堂而皇之说出口去的教导,片语间,却反过来刺痛了自己蹩脚的谎。
“啊,那真是可惜……”
宁逊偏过眼去,心中觉得自己更算可鄙。师父是名满天下的剑道逸才、金尊玉贵的凌苍山主,自来什么都要最好的,唯独首座弟子这般见不得人,不知是否也暗自后悔过。
愈想愈觉头脑昏沉,方才全心指点剑术时的畅意被黑漆漆的雨云压下,又意懒起来。宁逊再没有闲话的兴致,将外衫披给那弟子,便冒着细雨回山去了。
他步履飞快,踏过水洼,午间刚换的新袍又被泥水沾湿,正自懊恼,传信玉符忽而闪烁,两个碧色大字从怀中飞出,张牙舞爪地浮在眼前。
“人呢?”
宁逊心中猛地一跳,师父……回来了?

待他赶回居所,果然见到篱门微敞,窗前影影绰绰倚着个人。
他不及喘平了气便唤道:“师父!”
窗前那翠衫身影懒洋洋地抬手向他一招。连日阴雨,屋内天光更黯,那只手骨节分明,在昏暗中玉一样莹白。
宁逊匆匆翻山赶来,还没觉出累,这会儿倒先感到喉咙发干,在门口蹭了蹭脚底泥水,才压着步子走入,小心翼翼道:“师父,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人称云形月貌、“四界名花”的空翠山主元无雨,半身沁着湿竹冷碧的影儿,愈发衬得身骨隽拔、神容清傲,连那双飞扬的凤目也非梧桐不止似的,只向他一瞥,顿时嫌恶地仰开。
“你去哪儿了?伞呢?怎么淋成这个泥猴样子。”
宁逊老老实实地交代:“在剑坪教导师弟,出门时还没下雨,那师弟年纪小,外衫留给他遮雨了。”
元无雨蹙着眉,用目光将他从头到脚刮了两遍,只道:“罢了,随你怎么折腾。将风伯解下给我,这阵子换把剑用吧。”
未料一言正将梦魇惊破,宁逊猛然抬头。
“师父……为何?”
他眼底有哀求,元无雨却没在看他,按着眉心略带倦意地说:“风伯不合你用,过几日不是择剑大比么……”
“弟子不想换剑!”
堂堂空翠山主,何曾叫人这么打断,元无雨诧异地抬起眼来:“这么大反应做什么,踩你尾巴了?”
“我、弟子失礼,但弟子不想换剑。”
宁逊好像当头挨了一棒,头脸涨得发红,身子一扑,跪坐在师父膝前,语无伦次地说。
“风伯,我用着很好,哪里都好,我再也不愿用别的剑了,师父……”
“多大年纪,还这般忸怩作态。好罢,那——等赢了大比,就把剑还你,怎样?”
“可没有风伯,弟子怎么去大比?”
他拙涩地解下背后的剑想抱在怀里,剑镗处积的雨水却一溜儿飞出,溅污了座上翠衣精美的绣纹。
“笨手笨脚。”元无雨面露不悦,伸手将泥水一拂,顺带也将他推远了些,“行了,去洗干净再来说话。”
宁逊只觉得自己也似那袍上的一粒泥点,师父皱着眉忍耐他这么多年,终于要一挥手将他拂去,一颗心几乎要碎成千片,强自咬紧牙关,才能掰开手指,将风伯剑轻轻搁在桌上、师父的“雨师”之侧。
双剑同属一胎,形意相契,原如日月合璧,然而此际望去,一把精心收存、光鲜灵润,一把狼狈暗淡,湿漉漉沾着碎叶,却怎么看都不甚相称。
……尽管如此,他还是想留下风伯。
若连这把剑都失去,师父赠他的东西,就只剩他的名字了。
不知觉间,宁逊搓洗的动作慢慢停下,桶中涟漪平复,如镜的水面上映出他气色灰黯的脸。
哪怕独处时,也垂着头、缩着肩,嘴角紧抿,一副叫人生厌的苦相。
“瞧瞧你这副样子,难道怪得师父不喜么?”
耳畔忽然有人发出叹息,他绷紧的精神经不得半点触碰,一惊而起,四顾却并无旁人,水面扰乱,微波轻摇,映入其中的倒影也似活转一般。
“为什么不肯放下风伯,那把剑用着很不顺手吧?那么轻,每次对招,都要叫人挑飞,给师父丢了好些脸啊。”
又是那絮絮耳语,如一条痒虫钻进心头,宁逊未察觉倒影中自己的双眼正泛出血红,神不由主地喃喃道。
“若非剑不合手,演武那日,我本不会输。”
“何不换一把合手的剑?”
“不,我不想换剑,风伯是师父给了我的……”
“是你强求来的!你明知道,那把剑本来不该给你。”
“不是……”
“那是师父为他最喜欢的弟子打造的双剑,你与那人云泥之别,连次等都称不上的替代者,怎么配染指他的东西?”
“不是!别说了……”
痒虫却原来藏着毒牙,将他拼死掩着的秘密,一股脑儿残酷地揭破:“你强求来这把剑却根本用不好它,就像你强求来这个位置,却根本讨不到师父的欢心。看看你如今成了什么样子,连杜洄那等角色都打不过,你可曾为空翠山争过一点光?你还有哪一点配得上做他的首座弟子?”
“……”
那声如醍醐灌顶:“他早就不想要你,不然怎么忽然留意起择剑大比来了?大比选拔后辈英才啊——若是再输,你可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因为在他心里,你本就没有做他弟子的资格。”
出神中,门框忽然被人敲响,宁逊猛然回神,看见屏风后靠近一个人影。
“逊儿,我有急事,先行一步。剑拿走了,回头再与你详说。”
“等等,师——”
宁逊匆忙披衣追赶出去,那人却已飘然而去,如以往的每一次一样,从不会为他回顾。窗前一行传信玉符的字迹还未消散,内容已模糊不清,他却仍眼尖地看出了“动明”二字。
一瞬之间,脑内邪声大作,如狂笑又如狂哭,他浑身颤抖地蹲下,手指插在发间,渐渐紧攥成拳。
几日后,择金台开山,凌苍派三峰弟子几乎齐聚,无不摩拳擦掌,等待山主开炉列剑。
熟识的弟子们凑在一处叽叽喳喳,拿一两块灵石作赌,此番的天阶灵剑花落谁家。
“我便押你了!小谢,有底气么?”
“呵呵,我却想押宁师兄呢,可惜他说来不了……”
“宁逊?那不是来了么?”
“咦?”那弟子转头望见熟悉人影,跳起脚来招呼道,“宁师兄!你也来了!”
往日温和有礼的前辈这会儿却似没有听到,面无表情地站在僻静处,身后竟没有背剑。
“他怎么没带剑?”有同行弟子也瞧见了,疑惑问道。
“带着名剑风伯,叫别人怎么争,宁师兄惯来不爱出风头的……”
宁逊垂下眼,侧退半步,将身形完全隐入树后。以他的耳力,自是能将弟子们的交谈听得一清二楚,此番却没有寒暄的兴致。
——非赢不可。
几日中近无睡眠,他眼下青黑浓重,双目滞钝无神,那耳畔邪声无时不在喃喃低语,念得多了,竟与自己的声音愈发相似。
“只要赢了,剑就还是我的,师父也……”
“宁逊!”游离之际,肩上忽叫人大力一拍,“你也来了,藏在那儿嘀咕什么呢?”
他被拍得身子一晃,还未张口,反倒是那人瞪起眼来,难以置信地说:“你也忒不经吓,不是吧宁逊,几日不见,这么弱柳扶风了?”
“……杜师弟。”
“没傻啊,还认得我,你这脸色也够差的,不说来打架,还以为是来碰瓷儿的呢。”
同门多年,宁逊亦知此人一贯口无遮拦,若照往日,吞声离开便了,此番心里却忽然一畅,清楚地想道:我二人为两峰首座,他轻视我,岂非就是在轻视空翠山?从前我只知容忍,无怪师父总以为我不争气。
心念定处,顿生一股紧迫之感,他只得强提声气道:“杜师弟,刀剑无眼,一会儿先躺下的是谁还未可知。”
“你!”杜洄没想木头疙瘩也会还嘴了,更不甘示弱,“手下败将也逞威风,一会儿咱们场上见!”
气冲冲走出两步,又回来拉他:“躲这儿做什么,你的位置不是在前头么!”
吵闹一通,开山时辰也至。三峰弟子各自列队,首座打头立在最前。洞霄峰与玄妙峰队伍严整,旗帜飘扬,气势互不相让,唯独夹在中间的空翠山人站得散漫稀落,无甚斗志,倒似来看热闹的,宁逊慢吞吞走上前时,人群中浮起一阵诧异的低语声。
鸣角三声,择金台缓缓开启山门,这铸剑之地以山为炉,终年浸泡着金铁肃烈的杀意,白气炎炎,奔涌而出,弟子无不屏息以待,连旗面都凝垂下去。
炙热的雾气填满山台,宁逊垂手而立,茫茫间不能视物,只听杜洄张扬的声音隔着雾传来。
“这开炉怎么都好,就是太热。”
随即便有玄妙峰弟子应和:“若非如此,山主怎么能炼出绝顶名器啊。”
“哈哈,你小子倒有眼光,师父早先便告诉我了,这次的宝剑可都成色不错!”
片刻功夫,修为较浅的弟子已经大汗淋漓,难耐之际,忽见一道湛碧剑光从山门深处破雾而出,所过之处,剑气扫开炎息,直如一道清极冽极的山雨,令人耳目顿然一澈,竟在这座庞大山炉的滚滚热浪中感到一丝清凉的湿意。
雾气荡尽,山门中显出一道身影来。宁逊微微睁大了眼,只见那人翠衫潇洒,举步从容,正随手将半寸剑刃推回鞘中,正是——
“空翠山主!”
弟子们轰然叫好。
“竟是空翠山主的雨师剑!”
元无雨长身立在台上,漫山肃杀铁色中新翠一抹,鲜艳夺人,仿佛生来便该受万千注目。他倒姿态闲逸,持剑的手向下一压,启口声并不高,却自有叫众人噤声聆听的气势。
“掌门会客,玄妙在剑池,只叫我来随便说两句。那就——开始吧,你们斗武拿好分寸,闯出祸来,自己担着。”
他仿佛也无甚闲暇,说完匆匆四顾一圈,便转身离去,宁逊短暂地接住了一瞬师父的目光,四目交错,师父又浅浅蹙起眉来。
“宁师兄,宁师兄?”
身后有人小声叫他,宁逊回头,那弟子两眼放光,惊喜地问。
“怪不得你来了!还听说山主从不出席这种场合,今日可是沾了你的光?竟能一睹雨师剑的风采!”
“嗯……”
宁逊未置可否,只是抿紧嘴唇,正不知如何回答,却听见有人高声道。
“既有元师伯赏面主持,空翠山的首座弟子也难得出关,这抛砖引玉的第一战,便叫你我二人打个头阵,不知宁师兄意下如何?”
宁逊转眼看去,杜洄怀抱天阶灵剑折流,昂然站在高台之侧。他的目光不动,越过挑衅的青年飘散开去……
师父已经走了。
他长长地吐出口气,沉声道:“宁逊领教。”

他没答,转身向台下围看的弟子一抱拳,扬声道:“烦请诸位同门借一把剑。”
人群安静,密密麻麻的眼睛只盯着他,少顷,哐啷一声,一把寻常铁剑被扔上台来。
“多谢。”宁逊颔首示意,却听到玄妙峰的队伍中有弟子低声说:“剑都不带,空翠山的首座架子倒大。”
他愣了愣,刚想解释,未料却是杜洄的声音抢在前头:“哦,是我忘了,风伯眼下正在剑池养护吧。阿祺,也替我换把一样的剑。”
师父将风伯送去养护了?
……是要将他使用过的痕迹也抹去吗?
剑归旧主,明明是理所应当,可……
灰暗的情绪如背阴处滋生的苔藓,不留神又要染上心头,宁逊强自镇定杂念,因眼前青年已拔剑出鞘,傲气凌人道:“我可不占你便宜,宁师兄,请赐教。”
话音未落,快剑已卷着山雨未驱净的炽热残息紧咬而来。
杜洄擅快剑,机变刁钻,无孔不入,虽在门内少有敌手,却并不很能服众,不喜者称之为“阴险剑法”,以师父的话来评价,则是“剑乃君子,见不得这般小家子气”。
他自个儿的师父玄妙山主倒没什么意见,反而依其特性,专为他打造一柄软剑折流,更叫此人的阴险剑法如虎添翼。
杜洄与他较劲多年,胜少负多,出手从不吝惜狠招,剑光迅如银蛇,径袭手腕,竟打算第一招就来挑他的武器。
宁逊以静制动,反手回拨,交锋的刹那间,他能在杜洄眼中看到一丝喜悦闪过——因为他所用的,正是那日演武输下的招数。
然而这次手中不是轻灵华美的宝剑,铁剑朴重粗拙,反倒承受得起劲力灌入,银蛇只似绞上纹丝不动的石头,没将对手折断,反把自己缠死了。
杜洄直冲冲撞将进来,右臂顿时受制,匆忙抬左手与他交击,连退数步才敢停下,惊诧地说:“你也是怪了,随便拿块儿铁倒比天阶宝剑使得好。”
台下弟子叫喊起哄,宁逊平定吐息,初占上风,争胜的快意几乎也要使血热起来,听见这话,耳后却立时一口冷气吹来,那邪声又絮语道:是了,你用这凡铁最为合宜,只因自己本是废铁泥尘那般货色……原不能与玉样的人相比的。
他握剑的手不由得紧攥起来,既觉无地自容,心里却提着自己,绝不能挫师门脸面,一时足下摇摇欲坠,仿佛已站在危崖边缘,半分没有底气,却还得硬着头皮说。
“用什么都一样。杜师弟,剑法当以扎实为要,不应太过依赖兵器。”
他本讷于言语,这话出口,倒像嘲讽对手武艺不精似的,杜洄的脸顿时涨红,咬牙道:“哼,师兄点拨的是。”
插曲过后,杜洄急着挣回风头,攻势愈疾愈猛,宁逊全神应对,虽不落下风,为图稳妥,却只是固守,纠纠缠缠地斗过四五十合,台下有弟子按捺不住高声叫道。
“宁师兄,进攻呀!”
那声音熟悉,该是空翠山的弟子。宁逊微一分神,台下无聊的嘘声随之纷纷涌入耳朵。
“我说空翠山的首座平时就不常露面,原来打起架来也是个缩头乌龟。”
“阴险剑法对乌龟剑法——哈哈,不正是一物降一物!”
“宁逊师兄功夫倒扎实,不过,可真不像是那位的弟子……”
他不知听到什么,坚如磐石的防守猝然有了裂痕,杜洄只等他露出破绽,早已蓄起身体的银蛇弹向空门,宁逊撤身回挡,运力不及,忙以左手抵住剑面,凡铁却终于承受不住反复碰撞的巨力,剑刃崩裂,碎片割破手掌,顿时鲜血直流。
杜洄轻啧一声,收剑道:“下去包扎吧。”
宁逊看也不看,随手将血一抹,又欲再上前去:“还没分出胜负。”
“别打了,你的剑都断了。”
“换一把剑,还没有分出胜负!”
他没觉出流血正成串顺着指尖滴落,早有药堂弟子向这边奔来,拉着他的手臂将二人分开。
杜洄皱眉道:“方才可是你落了下乘,若是面对敌人,早就没还手之力了,咱们大比点到为止——是你师父说的,非得到生死之间才肯认输么?”
宁逊胸口起伏,还欲再言,却叫两个药堂弟子左右架着,不由分说地往下拖去,眼睁睁看着杜洄将铁剑随手一丢,站在台中得意道:“还有哪位同门想来指教?”
俨然一副胜者态度。
“行了,宁师兄,裹伤要紧……”
药堂弟子也七嘴八舌地劝他。
宁逊咬牙,扬声道:“包扎完,我们再决胜负!”
台上已经闹哄哄地开打,平日沉默寡言的人难得放开声音,却竟没人注意,唯有身后两个药堂弟子小声嘀咕道。
“方才比试时,可没看出他这么争强好胜……”
药堂弟子替他清洗了伤口,宁逊这才看到掌心伤得皮翻肉烂,着实不轻。
“宁师兄,伤口沾了剑锈,要用药水冲洗干净,你忍着点儿疼。”
宁逊垂着头,低声说:“有劳。”药堂弟子拨开他的伤口挑出铁屑,粉色的肉不断渗血,又被冲得发白,他冷眼看着,却觉痛也离得很远,心中仿佛撑开把伞,将五感都撑得钝钝的。
血流出、冲走……他骤觉一阵目眩,合上眼,又仿佛正冒着大雨在山路上急奔,原以为撑着伞就淋不到雨了,却没注意衣摆已溅满泥泞……所幸没被师父看到。
师父的洞府紧闭着门。
宁逊忽然感到呼吸困难,那把“伞”越撑越大,终于变成异物般的存在,挤压的疼痛从脏腑传来,他猛地抽一口气,把药堂弟子吓了一跳,忙道:“师兄再忍忍,快好了。”
“不,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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