逊玉(壶中)

他亦知不该分神，思绪很快收回，锁在那颗融化的狼首之上，元无雨一寸剑气便有分云裂石之能，然而剑气没入，却似投石入井，闷然无声，漆黑粘稠的怪异液体仿佛能将一切锋利的攻击吞下，竟尔伤它不到。
众修士面面相觑，原先高挂狼首，只为威慑雪原中潜藏的其他灵兽，未料发生这般异变，反叫人更难安心。
“惹不起还躲不起？诸位，咱们换个地方安营便是。”老沙见状，牵头拿了个主意。
“也好。”宁逊念及其余修士无有自保之能，确实不如远避危险，当即点头，受伤的修士便两两扶搀，继续向雪原深处跋涉而去。
“珞崖，”走着走着，老沙挨到宁逊身边，低声问道，“这秘境荒秃秃的，大风大雪，要怎么查探？”
宁逊神色亦有些凝重，应言答道：“这秘境开启之前，灵场波动不算剧烈，理应只是方寸之地，内中如此辽阔，确实有些蹊跷……可此处灵息平稳通透，虽然环境险恶，却也并不似潜藏异动。”
老沙道：“既无异动，大家不如早去早回，我以远目术看过，天地茫茫，根本没有个头儿。”
宁逊蹙眉思索片刻，只说：“雪太大了，地下望不真切，先领大家寻个安稳处休息，我御剑上天看看。”
“这种天气如何御得了剑！”
非得叫风雪卷起来摔死不可。
老沙忙道：“珞崖，我们几个虽不顶用，却也不能指望你一个人冒险，好歹承你一声前辈，你就听我的，咱们一块儿回去得了！”
宁逊沉吟不语，心中正自权衡，却听前方剑响人声一阵嘈杂。雪尘暴起，迷乱视线，然而雨师出鞘的声音，纵使相隔百年，他也绝不会认错，当下精神一凛，飞身上前，只见元无雨将众人护在身后，如临大敌地横剑而立。
剑气击起的雪沫被风吹散，宁逊这才看清，原该空茫干净的前路之上，赫然矗立着一道冰墙，挂在墙头的狼首已完全融化，黑水顺着墙面蜿蜒而下，竟如一面诡异的手印。
“不对劲，走不了了！”老沙惊骇的叫声自身后传来，宁逊眉头紧锁，果然看见来时打开的入口，已被覆盖无踪。
举目皆白，天地仿佛也化作无尽大雪。秘境入口处留作记号的灵标不知是何时被切断的，他再度放出神识感应灵息，却发觉初时通透纯净的灵场已然混浊一片，如压着厚冰，令他试图连接天地的神识触到沉重的痛觉。
修士们不敢接近，风中瑟瑟发抖地缩成一团，宁逊道：“没事的，再走一次试试。”
远远立在前头的元无雨亦道：“我已有头绪，不必慌乱。”
镇定清晰的声音穿过风雪传来，修为通天的剑修，单是从容不迫地站在这里，便已足够让人安心。
宁逊隔着雪花与他换了个模糊的眼神，那方心领神会，领头绕过冰墙，继续前行，而他在后收尾，行走时默数步伐。
倘若从灵场波动来判断，这秘境不过方寸大小，如今遭了鬼打墙，反而令境况愈发清楚起来——或许眼前辽阔无垠的景象，才是假的。
直到冰墙再次于一片障目的雪花之后突兀出现，宁逊默数到一千七百有余。
秘境大小，原来不过两里。
众人估着距离，在冰墙一里开外垒起新的避风处，天光渐暗，抵御寒气的阵法转瞬便被冻灭，运用灵力虽然也能御寒，却终究无法长久维持，修士们挖开雪地，试图取火，却发觉足下积雪越刨越深，数尺之后，仍不见底。
众人愈觉恐惧，陷身在此，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踩实冰雪，拿避火的宝衣垫着，勉强升起一堆火来。
夜深了，天地寂静，唯有风雪呼啸，永无止尽。火堆发出微弱的噼啪声，修士们沉默地瑟缩在一旁，谁能料到，出尘多年，一副道身寒暑不侵，竟也会落到这番田地，要与凡人一样凭借点火维持流散的体温。
老沙嘬着牙花子，比起唏嘘命运，更心疼自己熏黑的宝衣。不过若说全无忧虑也是假的，珞崖散人、空翠山主，两位真人级别的大能在场，多少给了他一点能够化险为夷的信心，但要稳住局势，这点儿信心只怕还不足够。
他想着，又偏过头，欲向身畔磐石般沉静的守卫者讨一个确认，却见他忽地站起身来，步履悄然，朝着远离火堆的昏暗边缘走去。
——不远处，元无雨身背双剑，静静坐在雪里守夜，翠衣叫火光照得发旧。宁逊走上前去时，发觉他发上与睫上已堆满了雪花。
甫一接近，对方便睁开眼睛，眼睫上细雪簌簌扑落，若非寒天冻地无心欣赏，其实有点像一群向他飞起的银蝶。
宁逊低声问道：“有动静？”
雪下的双眸清光冷湛，欲语还休，引着他向面前黑暗的雪原放眼。
宁逊随之望去，饶是他目力惊人，也花了些功夫才看清，周遭雪地之中，竟已深深浅浅地卧了十余具狼尸。
那白狼踏雪无声，潜行靠近，便叫剑气斩断喉咙，一声未出就扑倒在雪地中，加之高天风啸，余人竟毫无察觉。
宁逊惊道：“这么多……”
“再看。”元无雨亦面色凝重，示意他不要走近。
此刻虽因天色黑沉，看不真切，宁逊凝神细观，却发现这十数条狼尸，也皆似有了融化的迹象，漆黑的液体在雪地上蔓延，若非其流向与火光相对，真似那些毙命身躯下拖长的影子。
“这方秘境，无法斩破。”只听元无雨轻声道，“人虽被囿于方寸之间，剑之所击，却在无尽之外，我发出的剑气，碰不到它的边缘。”
“白日你说已有头绪，莫非——”
“不错。”元无雨轻而快地眨了下眼，只那一瞬，宁逊竟在他脸上看到近乎于不安的神情。
“你可知道，‘天之苍苍’？”
宁逊闻言，神情顿时震动——
他岂会不知，那赫赫有名的四个字，正列于“十恶境”排行首位。

第41章
相传天魔相诞生之初，无法控制的力量四溢而出，形成一个巨大的秘境，竟将天地都囊括其中——那亦是史有记载的最大秘境，后人称为“天之苍苍”。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那秘境拥有近乎无穷的广和深，凡人身在其中，不可知其尽头，便如不可探知天之正色，个中幻化万象，是邪非邪，更无从探究。
直至众修士合力冲破秘境，人间在“天之苍苍”中笼罩了整整八十年，八十年里有的人生老病死，竟不知这一生是否真的存在过。
“你以为，此处秘境，便是‘天之苍苍’？”
宁逊登时肃容，压低声音问道。
元无雨坐在雪中，向他微一颔首。
他的博闻广识，宁逊早在梦死城中便深信不疑，得知此间凶险，分明算不上什么好消息，他心中落下决断，却竟觉出几分抵达终点般的轻松，目中短暂的茫然很快被坚毅之色冲散，五指攥紧剑柄，自胸膛深处吐出一口气来。
“终于……”
近百年来，他天南海北地行走，不放过任何开启的秘境，沿途救助虽也绝非“顺带”，首要目的，却直至今日才终于夙愿得偿。
天魔相的真身，必定就藏在这无尽雪野之中。
心血沸腾，脑中瞬息百念闪过，过往、剑技、处境……如今这队修士能为低弱，倘若直面天魔，恐难保全。思虑万千，心中虽无惧意，却知处境绝不明朗，宁逊不觉眉头紧蹙，亦未觉身侧有人凝目注视良久，近乎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听闻你，一直在寻找天魔相。”
“啊、是。”宁逊回神，望见神容温静的剑修，心中忽然有了主意。
“元君，宁逊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宁逊侧过头，以目指向冰墙下歇息的修士们：“我离队后，还望元君保护他们的安危。”
请元无雨保护一群修为低劣的山野修士——若是百年之前，准像一句玩笑话。这位天之骄子向来绝尘而前，跟不上他脚步的人，便分不到他半寸目光，一骑当先的剑光自能劈开一切恶障，可旁人能够领受多少余荫，却从不值得回头一顾。
说白了，余人追随他，实则也只是追随一条已被强大者踏平的坦途，而非认为这个人可以托付。
唯有宁逊纯挚心性，不知何为“本性难移”，分明往事情仇的死结还压在故纸深处，竟能不存偏见，仍将对方当做同道坦诚相待。
“离队？”元无雨闻言，神色微变，“你想独自应对天魔？”
如果境况允许，宁逊当然也想要多多益善的帮手，然而这方秘境环境恶劣已极，同队者除他二人，近乎连自保之能都无，他却不能不多顾虑些。
“不行，天魔真身岂能与你往日见过的分身相比，这太——”
见他神情不似否认，元无雨腾地站起身来，双眉倒竖，总算露出了个宁逊熟悉些的表情，太荒唐、太托大、太过不自量力——藏在余音后的诸多可能，也几乎是可以想象的口气，宁逊平声道。
“这并非托大，倘若能激发天魔，秘境必有波动，或许有机会找到出口。没人比我更适合做这件事，到那时，请元君尽速保护他们离开，我自会想办法脱身。”
未料元无雨望着他，说出的却是：“——太危险了，你绝不能独去，让我照应。”
宁逊轻轻摇了摇头：“我离开越远，这里便越安全。”
元无雨目中浮现薄怒，近前一步，还欲争辩，耳闻风声忽异，他头也不回，背后雨师青电一闪，意动剑发，已向那动静击去。
恍如积雪滑落般细碎的窸窣之声，料来应是靠近的白狼，数十条陈尸还埋在雪里，剑气发出，他理所应当地未再多作警惕，一心只在目中之人，然而宁逊一眼瞥向他身后，竟是神色骤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将他一拉，铁剑不及出鞘，匆忙抵挡，在元无雨耳畔炸开金铁尖锐的碰撞之声。
响亮声音在深寂的夜里无异于突降霹雳，昏昏欲睡的修士们顿时乱作一团，元无雨猝不及防被拽进宁逊身前，两人肩碰着肩，不知何故，竟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转身回望，只见那一击即退，却并未逃窜，而是静静伫立在黑暗中的偷袭者，原来并非白狼——
而是一条与夜色一般漆黑，通体宛若暗影凝成的巨大头狼。
“莫非还有一群黑狼？”
一群冻僵了脑袋的修士之中，唯老沙算是反应快点儿，正诧异地想要上前助阵，却叫元无雨冷声喝住。
“别靠近，那不是黑狼……”
宁逊缓缓将铁剑拔出剑鞘，接言道：“是影子。”
普天之下，能如元无雨那般随心发出剑气的，哪怕在“真人”境界的大能中也寥寥无几，宁逊只能依靠双腿谨慎地靠近过去，而狼影一动不动，黑暗与大雪中，几乎连存在都难辨虚实，更叫彼此间的距离也失去概念。
因此剑锋挑开雪幕的瞬间，巨大的狼身清晰显现于咫尺之外，就连宁逊也将呼吸屏住了一霎，正欲凝神应敌，却无端在狼影身上察觉到一种怪异的熟悉感。
天魔相。
只在一望之间，那个认知的人间名姓已携卷着梦死城中无数记忆汹涌而来，诡谲的恶咒、惨死的同道……源自真魔的威压从头顶降下，耳畔仿佛又响起荒野深处吹来的风声，宁逊知道那簌簌作响的并非枯叶，而是一具具垂挂树梢、干瘪萎缩的尸身，被本能的恐惧掐紧喉咙的一瞬，竟未察觉那漆黑如水之物仍不断从黑影上流淌下来，悄然淹没足底。
“逊儿！”
但闻身后一声暴喝，元无雨身随剑起，既知雨师剑气于黑影无伤，剑招仅仅意在分隔，落在二者之间，扬起掀天雪尘。宁逊霎时回神，向后猝退两步，又闻一声：“起！”
他不及思索，御剑腾空的同时，将袖中火符尽数抛洒空中，焰光四下燃起，短暂照亮视野，这才发现，此际满地狼尸“消融”殆尽，黑色液体蔓延连接，已将足下吞没成为漆黑汪洋。
一旁湛碧剑光宛若流星穿过纷飞火屑，元无雨扶着一名修士站在雨师剑上，遥遥向他喊道：“别碰那东西！”
雨师剑身轻细，承托不住更多人的体重，下方无法御剑的修士们有的使出浮空法器，有的忙不迭爬上冰墙，只剩小金年少懵懂，还未清楚状况，双脚登时陷入影海之中。
一息工夫，火符燃尽，天地瞬时再度落入黑暗，只听小金一声惨叫，修士们连连呼喊，乱七八糟的发光法宝一股脑儿往空中乱丢，萤火虫似的东亮一下、西亮一下，倒也勉强保住视野，可见冰墙之下除却影海流淌遍地，其实并无敌人袭来。
而小金满面惊恐，又哆哆嗦嗦地发出一声大叫。
“——鱼啊！”
老沙正扒在墙沿，试图伸手将他捞上来，闻言不解地问道：“什么鱼？”
手掌触及少年背心，却立时惊道：“你怎么湿透了！”
小金浑身不住发抖，原来竟是因为寒冷，冰天雪地之中，面颊一下子便冻得青白，从衣袖到发梢凝起一层白霜。
老沙暗觉不妙，忙欲将人提起来，少年却又惊呼一声，猛地矮下身子向侧里滚去，刚抓住的衣服顿时从掌中滑脱，他怒道：“跑什么！”
小金半身浸入影海，竟全似不知，胡乱挥舞双手，仿佛在躲避着什么，焦急地喊道：“鱼！鱼！”
“到底什么鱼，冰天雪地的，哪里有鱼！”
这时剑光天降，宁逊双足落入影海，毫不犹豫地提剑横劈，无所着的剑气自然消没入漫天雪花，小金却终于停止状若癫狂的挣扎，伏在地上剧烈喘息。
“珞崖，这——”
老沙惊魂未定地启口，却见青年仰起脸来，面上是更甚于他的惊疑。
“你们……看不见鱼？”

数尾活鱼在宁逊脚下不住弓身弹跳，溅起的比起雪沫更像是水花。
狼在河边追逐嬉闹，草丛中矮小的幼兽四散奔逃。
而河从云端注下，那些矗立的黑影，同时也是参天的树。
宁逊震愕至极地望着眼前的一幕，变化不知是在哪个瞬间完成的，当他警醒时，影海中已蜿蜒长出无数生灵，飞禽走兽、花鸟虫鱼，虽仅仅是一片勾勒轮廓的形影，其动态活灵活现，却俨然已成一方以浓淡黑色绘就的大千世界。
不，这只是影子……只是影子才对。
宁逊低头看着自己陷在漆黑“草丛”中的双腿，却能仿若真实地感受到那草丝拂过的细软触感，并嗅到清甜的花香。
狂风厉雪在冥冥中远去，他几乎要感到恍惚，一步踏入面前湍急的“河流”，足靴登时就被灌了个透。
彻骨寒意令他神智一凛，稍微拉回心神，俯身触摸靴筒，那几乎就要凝结成冰的湿润感竟属真实，脚底泡在浸透的鞋袜中，稍一挤压就咣当当冒水，他将靴子脱下来倾倒，从中流出漆黑的东西，无光的黑夜里看不出到底是水还是影子。
“宁！同……修。”
耳畔传来急促呼唤，元无雨将剑上的修士安置墙头，毫不犹豫地一脚踏入影中，宁逊不及阻止，便见他站在原地恍惚一霎，顿时诧异地睁大眼睛。
“这是……影子？”
“我在影子里，察觉到了天魔相的气息。”宁逊告诉他。
元无雨露出如临大敌的神色，双眸却仍难掩茫然，不住四下凝望。
宁逊扶起小金，片刻工夫，失温已令少年陷入昏迷，宁逊按摩着他的后心输了些灵力，将他托举到冰墙之上，甫一回头，身下影海涟漪微动，竟蓦地一根长刺钻出，直向他头部而来。
纵然宁逊反应快极，也只来得及将身一仰，长刺贴着下巴擦过，刮破处传来隐隐刺痛。
同一时间，元无雨的剑气亦已斩到，带起的劲风原该击中尖刺，却不知为何，反从宁逊身边掠过，在冰墙之上砍出一道深壑。
冰墙受击，登时摇撼，挤在上头的一众修士连连哀呼。那方长刺一击未中，即刻缩回影中，宁逊以目光无声询问，却见元无雨的表情略有些慌乱，解释道：“我未想击中冰墙，那一剑是朝——”
解释了一半，他忽地住了口，目中茫然之色愈甚，喃喃道：“我的剑……歪了？”
他一时失神，足下影海却仍暗流汹涌，宁逊眼见长刺又要在他脚下钻出，忙唤一声：“当心！”
长刺接连冒出，这回终于能够看清，那纷纷跃出“水面”的，原来是一群头顶尖刺的大鱼，元无雨抽剑抵挡，招式分明精准，却不知何故，剑锋挥出总是莫名偏移，竟一下都击不中。
生来使剑便如臂使指的天才何曾有过这般失控的体验，境况却不容他慢下来琢磨，一着脱节，三两招走过，剑行便愈发混乱，群鱼围攻中，竟有些左支右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