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君,我有伤在身,不若先叫净沙前辈扶着你。”
未料怀里方才还没骨头似的人,听闻此言,噌地便站直了身子,软绵绵搭在他腰上的手力道也骤然刚劲起来,差点儿将他双脚提得离地。
“伤哪儿了?重不重?”
二人的扶持关系转瞬颠倒,宁逊呆了一下才道:“你没事了?”
“我……”元无雨登时语塞,结结巴巴地说,“刚才只是有些……力竭头昏,这便缓过来了,我来扶你,咱们一个做双眼,一个做手杖,何须……劳烦旁人。”
想他横行半生,哪里在“委婉”二字上下过功夫,这话出口,背后忸怩之意昭然若揭,某些记忆还不可避免地横亘在二人之间,宁逊一时该不知作何反应,相贴的身体已不自觉僵硬起来。
“……”不待沉默蔓延,元无雨即刻抽身站开,又换成那副距离感十足的口气,“抱歉,我逾矩了。”
怎奈他声音虽端得平稳,慌乱的脚步却漏了老底,或许是还不习惯目伤,后退时不知绊到什么,脚底当即一个踉跄。
宁逊无奈地将他扶住,正想叹口气,眼见那人面上若无其事,手指却偷偷捏着自己的衣角,心中唐突生起一念:他这般诚惶诚恐,是在顾虑我的感受?
那个目下无尘的空翠山主,也会受旁人牵动,有如此局促不安的时刻么?
心念至处,竟不自觉脱口而出:“你是元无雨没错?”
“怎么?”
“这秘境中幻象纷杂……”
宁逊轻咳两声,元无雨何等剔透心思,岂会不明言外之意,闻言竟却不曾发怒,只是眉梢垂落,将话题温声带过。
“是了,须尽快送其他人出去。”
随着影海沉降,混浊的灵场渐复清晰,众人竭力搜寻,终于找到了掩埋在魔障之中的灵标。
出口打开,众修士死里逃生,上古战场中无暇多作庆贺,接连钻进出口之际,仍向宁逊二人连声道谢。
老沙背着小金走在最后,感慨道:“这次要不是两位真人在此,我们几个定然尸骨无存。在十恶境之首里滚过一遭,竟只受了点儿皮外伤,想来真是造化。”
宁逊道:“这位小同修伤得不轻,天魔梦魇还未破解,当务之急,是送他前去医治。”
“自然,自然。”老沙口中应着,眼见宁逊站住脚步,竟不往前,不由疑惑道,“珞崖君,怎么不走?”
宁逊淡淡答道:“你们先行,我还要做个了结。”
待老沙的背影也没入出口隧洞,遍地影海飞尘中,只剩元无雨一人还站在宁逊身侧。
“你也伤得不轻,不若先回去修整求援,商议灭魔之法。”元无雨上前一步,轻声劝道。
“说得是,元君,你这双眼不可拖延,请尽速离开吧。”宁逊冷静地说,“秘境不知开启多久,我不能放过这次机会。”
“我?”元无雨一愣,“到头来,你还是想独自应对,连我也要遣走?”
宁逊“嗯”了一声,转身向影海深处走去:“元君大可以从长计议,没必要与我冒险。”
“等等!”元无雨察觉他转身,伸手想拉,自是扑了个空,身子一晃,这回却没等到人扶,忙叫道,“你的剑都断了,拿什么去战?”
“我带了备用。”
宁逊的声音渐行渐远,元无雨看不见他说的是真是假,愈发焦急道:“你又为什么不能从长计议,非得现在去不可?”
“此事与你无干吧。”
“让我同去。”元无雨斩钉截铁地说。
“你我皆不知前路如何,这又是何必。”此际已不是同舟共济之时,宁逊待他便再没有多余的客气,声调冷淡地说。
“同死同生,我绝不会放你独自涉险!”
元无雨几乎口不择言,深一脚浅一脚地追,未料前面的人忽然止住脚步,这回轮到他狼狈不堪地撞在那人身上,低沉声音震动耳畔,竟让他意乱如麻。
“元君此言,叫宁逊有些不解。萍水相逢一场,谈何同死,自去养伤求援方为上策,与我一同耽在此处,实在不智。”
“不、我……我自毁双目,便是为了冲破魔相,总归出去治好,回来也要再划一次,你不能……”元无雨不管不顾地抓住他的胳膊,声音拖到最后,竟有些发颤,“不能丢下我……”
宁逊默了默,忽然问道:“你为何来到北荒?”
“听、听闻此处有秘境开启……”
准备好的说辞不知何故,这会儿分外烫嘴,元无雨正支吾着,却闻宁逊又道。
“元君,先时未曾寒暄,你变了许多。”
“……嗯。”
兽鸣声、风吼声,二人沙沙的步履中忽然填满了天地间苍茫的啸叫,以至于当元无雨终于轻轻应了一声,连他自己都疑心那渺小的声音是否真的发出来了。
宁逊却似听得清楚,接着道:“倘若如你所言,来此是为保护众生,宁逊心存感激。但,倘若是为你我之间的前尘旧事,大可不必在这种场合纠缠。”
这话由他口中说出,已是极不留情面,元无雨一愣,忽然明白过来,初时众人探索秘境,自己的出现尚且算得上借口充分,那人心性赤诚,只是看在同为苍生奔走的份上,就愿意以礼相待,其实他根本不想见到自己,也根本不想多作往来。
而今强留在此,再无托辞,便终于只剩冷脸可受。
元无雨低下头,他容貌秀丽,往日锋芒毕露,多是一双眼添就的神采,这时一条白练缚住双目伤口,容色竟有些楚楚可怜之意,闻言亦知无可回避,只得低声道。
“我对你,终有亏欠。”
宁逊由他捏着一指头袖口,径自往前走去,启口却如古井无波:“往事我已一笔勾销。”
“我无法一笔勾销。”
“哦?那你又待如何填补?”又有一群巨兽黑影纠斗着滚过,躲避的空隙中,宁逊漫不经心地问。
如何填补?
我欲削骨割肉,攥成一颗血肉之心还你……你还愿意收下吗?
元无雨如鲠在喉,眼睫簌簌抖动,白练上洇开两行血水,最终却只能哑声说。
“曾叫你受过的苦,我便也吃一遍。”
“如果这样能叫你好受些,那或许算是在补偿你自己。”然而宁逊的声音平静依旧,近乎怜悯地叹道,“但这与我并无关系,元无雨,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无恨更无爱,余生便只如路人。二人之间相牵的丁点衣料,一个不注意,便被大风倏地吹散,元无雨抿紧下唇,忽然站定脚步,扬声道。
“宁逊,倘若我三步之内,便能助你破了此阵,你留我不留?”
“第一步,转身,向我。”
元无雨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声音便有些底气不足,所幸片刻静默后,足音如期响起。
他藏在袖中的手攥紧手指,强稳着声道:“第二步,向我。”
脚步声嚓嚓作响,一步、两步,近乎是贴在身前停下。
“第三步,我没有走错吧?”
平静的声音,不含讥诮,却更叫他脸热,元无雨昂首答道:“不错。距你三步之遥的,正是已洞彻破解之法的我。”
谁知那副成竹在胸的姿态下,心声已重如鼓槌。
他不敢细究,以此要挟是否会将人推得更远,可如今仅凭丝缕相牵的缘分,不去触碰一样会断,此举虽然无赖……元无雨知道,他一定会听。
固然仅凭宁逊自己,破局也不过早晚,但在阵中多省一分气力,面对天魔便多一分胜算。这块说不清是坚韧还是顽固的石头只会朝着目标前进,从来无所谓什么过节、脸面,凡是有价值的信息,他一定会听。
然而八成把握之下,软弱不堪的心竟仍会生出惶恐。他忍受着心跳,直到被那笃笃声无限拉长的沉默终于结束,对方给出的答复是:“洗耳恭听。”
——这等从前叫我嗤之以鼻的伎俩,如今竟如救命稻草一般啊。
元无雨心中苦笑,定了定神,方道:“其实我一直在想,天魔相布此影阵,若意在杀灭入阵者,以黑影复现天阶凶兽、当世大能,甚至你我之中的任一个,岂非都是更方便省力的手段。幻化上古战场,所需法力之巨,已使术阵从秘境之中沉降,如此耗费,却反倒造成破绽,令我等得以脱逃——这么费力不讨好的做法,想必不是为了显摆它的魔阵。
“那么,是为了什么呢?
“这方秘境被称为‘天之苍苍’,个中典故,想必你也并不陌生。”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元无雨仰面向天,低声吟罢,忽而双眉微挑,转向宁逊道,“其后更有两句,却不常提——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凡人身在幽远的高天之下,不可探知其正色,那么,高天之外者观看凡人,是否也是同样?”
话音未落,宁逊似有所得,猛然道:“难道,天魔相也看不见我们,所以才会不惜魔力,选择发动上古战场这般最为混乱、最不留生机的幻象!”
“不错。”元无雨赞许地点头,“那么,便有了新的问题,以天魔相之诡变,必不会在影阵之后全无后手,可是——如何提防看不见的敌人?”
“看不见的敌人……”宁逊思索片刻,缓缓道,“无法防备。它无法防备我们,便只能——”
“只能加固自身的防御。”元无雨即刻接言,“宁君,在这方影阵之下,你可有感受到魔息聚集在何处?”
这次宁逊毫不迟疑便答:“不曾,下方深渊魔息浓郁,当是藏匿着天魔相的真身,但,仿佛并无特别集中之处。”
“你我所见略同,因此我猜想……”元无雨斟酌着说,“或许整个影海之下,都是它的真身。”
这判断何其大胆,宁逊顿时惊道:“它怎么会那么大?”
——倘若天魔真身辽阔如大地,又该如何才能战胜?
动摇的心思弥漫在二人之间,被冻风吹成凝重的沉默,少顷,元无雨再次启口:“它不会那么大的。”
“你以为,能将整个人间包裹在内的,庞然至此的秘境,真的存在么?”
宁逊忖道:“古时的传闻,不乏夸大失真,如此想来,要支撑比人间更大的秘境长达数十年,所需魔力岂非要将天地耗竭。”
元无雨想了想,又问:“初时测量雪原秘境,约有多大?”
“不足两里。”
“然而秘境开启前灵场波动极微,若以此估算,内中原该只是三五丈宽的弹丸之地。”
宁逊实没想到秘境还能小到如一间屋般,加之进入后旷远无边的景色模糊了认知,只以为相对于“无尽”,自己量出的“两里”已足够真实,不禁讶然道:“原来这秘境内里,仍扩张了将近百倍。”
元无雨却仍在沉吟:“倘若……并非秘境变大,而是进入的人变小呢?”
“什么?”惊愕过后,宁逊心思电转,很快捉住端倪,“是那条进入秘境的隧洞……莫非我们穿行其中时,便已经中了招?”
“这个想法其实也无从确认,我们在雪原之中唯一遇到的生灵,是纯粹以魔息捏造的白狼,难说秘境不会缩小其体型用来迷惑。雪原荒无一物,亦叫人无法用自然景物作为参照,天魔狡诈,可见一斑。”
宁逊顿时恍然:“如此说来,深不见底的积雪,或许正是佐证。”
先时他们以为在雪地中挖掘数尺仍不见底实在异常,但如果以缩小百倍计,其实只算刨去一层雪沫。
想通此关,元无雨所言的三步破局之法,便也清晰明了了——
既然影海之下,无处不是天魔真身,他自也不须再寻找阵眼,哪怕就地击破,也可抵达天魔所在之处。
宁逊沉眸思量之际,却听元无雨轻轻叹了口气:“倘使我所料不错,宁君,虽然叫人不甘,接下来的路,你确实只能一人独行。唯有你道心赤纯,不被天魔幻象迷惑,再往前走,或许我会跟不上你。”
这话由他说出,简直如同认输,宁逊微感讶然,不由问道:“你们入障之时,到底见到了什么?”
“恕我……难以启齿。”无论他还是小金,陷入幻梦时分明皆是一副安乐神情,此际元无雨却偏过头去,手臂不自觉收紧,抱在怀中的剑鞘碰撞,发出轻响,“我只能说,若再陷一次,我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出来。”
宁逊沉默片刻,道:“既是如此,你何不……”
话至一半,望见元无雨绷紧的下颌,终是心生不忍,转而道:“好吧,那么……有劳元君,为我护法。”
“再等等。”
前路既明,他不欲多作磨蹭,元无雨却又抬臂一拦。
“铁剑易折,拿着风伯吧。”
这次宁逊干脆利落地领了情,道声“多谢”,便将风伯接在手里,灵剑犹然认主,多年空置后再度沁入熟悉灵力,剑刃登时光华大绽,嗡然有声。元无雨忐忑不安地向着他,正是欲语还休,二人身侧黑砂烟尘又翻滚而来,他慌忙找到回避的理由,雨师斜引旋风,向一旁落去,背着身,声音也被吹得模糊不清。
“这里有我,你……尽可专心破阵。”
宁逊低头望着风伯,漆黑眸中并未露出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自入得秘境以来,所历天魔诸多伎俩,无不诡异莫名,一旦看破,其实无非是“相”。
无尽雪境是相的蒙蔽、影中万物是相的残余——这秘境中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天魔法力拟出的,无限接近于“真”的虚伪造物。
而那些依托于目中所见的飘渺之物,能够困住的,不过是自己的心。
心念通澈之际,万千黑影无碍、无伤、虚若无物,在灵台洞明的光芒下纷纷退散,宁逊合目而立,周身灵力凝实,所立方寸之地,稠重的影海竟销作飞灰,渐渐吹入空中。
而在那蚀开的空洞之下,真正隐匿着罪魁的万丈深渊狰狞汹涌,浓郁魔气宛若蠢蠢舞动的触手,要将新鲜血肉缠绕吞没。
宁逊不再犹豫,纵身一跃之际,耳畔风声送来元无雨最后的叮嘱。
“记住,你所见非真,却也未必非真,真伪之别的关键,正在眼睛……”
宁逊回过神来,满眼顿时填满了青绿。
青翠的竹林、青翠的衣衫,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上戴着青翠的玉簪,探入他的伞底。
“师兄,下着雨呢,站在这儿做什么?”
……雨?
穿越竹林的凉风霎时在耳畔清楚起来,密雨落在伞盖上,撒豆般的噼里啪啦。
手中握着的是伞的竹柄,背后系着的是佩剑风伯……眼前人是空翠山上的普通弟子,前日演武时才见过一面。宁逊顿感恍然,答语遂也如流地从口中倒了出来。
“我有事求见山主,山主不在……啊。”
话声猛地掐断,残余震颤还怪异地黏连在喉间,宁逊眸中闪过一霎茫然,很快又面色如常地接着说。
“山主领人前去娑罗江平乱了,是不是?”
“是呀。”那年轻弟子关切地瞧着他,“师兄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我没事。”
谢胜眨眨眼,并未将这短暂的迟疑放在心上,复又兴致勃勃地说:“宁师兄,这雨下不过午,晚些时候得不得空?上次那招剑法,我还有些不解之处想要请教。”
“抱歉,谢师弟。”这一回宁逊答道,“阵雨时停时下,今日恐怕不会天晴了,我们改日再约吧。”
“也好,那,师兄好生休息。”
少年人总是脚步轻疾,转下山路,一忽儿就不见了,是以也不曾看到,他离去后,宁逊怔怔地在原地站了半晌,霍然抬手,将十成劲力的一掌,结结实实朝道旁一棵翠竹推了过去。
雨势正是将停未停,伞便丢在身边,一掌印下,堪盈一握的竹节登时从中断裂,断口处露出参差不齐的青茬,上半截竹枝勾连成丛,摇晃了一下才歪斜着倒塌,竹叶与积雨冰凉,噼里啪啦落了宁逊满头满脸。
宁逊抹掉拍在额上的竹叶和顺着眼睫滴落的雨珠,胸口深深起伏,猛地仰面向天,放声呼道:“木昧大哥!”
新雨空山,杳无人迹,呼喊声远远地荡开,竟如石投死水,波纹散尽,幽静如初,除却风声、叶声、滴水声,莫说人的应答,连一丝鸟鸣也无。
“木昧前辈,你在这里么?这是哪一段炉烟,还请现身一会!”
时间已经流逝经年,恍若隔世的记忆却依然如新,连丹田中魔气的灼痛都丝毫未改,竟令他错乱地唤起那个早已消散在轮回之外的名字,然而就在恍然失神之际,耳后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分明是——长袍湿沉的拖行之声。
“好小子,怎么醒过来的?”
阔别太久的熟悉声音叫宁逊两肩一颤,缓缓回过头去,矮小魔修揣着手立在两级山阶之上,装腔作势的口气,恰如二人相识未久时那般。
相似小说推荐
-
夫郎是个娇气包(岛里天下) [古代架空] 《夫郎是个娇气包》全集 作者:岛里天下【完结】晋江VIP2023.12.20完结总书评数:7951当前被收藏数:2...
-
我在皇宫当太监(乔云舒) [无CP向] 《我在皇宫当太监》全集 作者:乔云舒【完结】晋江VIP2023-12-15完结总书评数:224 当前被收藏数:1164 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