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逊持剑相护,觑准大鱼离水之际利落出剑,那影鱼吃足了剑上力道,虽无法斩断,却被远远击飞出去,难以再成威胁。
待终于击退鱼群,元无雨臂上已在周旋中被刺出斑点血迹,他难得在临敌之时这么狼狈,眉峰紧锁,低头盯着手中的剑,显然仍不得其解。
宁逊道:“元君不妨休整片刻,我还应付得过来。”
对面未尝败味的天之骄子反而露出倔犟的表情,盯着影中万象的目光愈发冷厉,嘴角一抿,口气却只是软绵绵的懊恼。
“这影子着实蹊跷……”
“我以为,这些不是影子。”宁逊亦沉目望去,将心中判断轻声道来,“是‘相’。”
元无雨双目骤瞠:“这些,莫非就是——”
“诞出天魔的,世间万相。”
仿佛是呼应着宁逊的言语,漆黑的世界再次翻覆起来,影子粘稠地变幻着形状,宛若天地初开,一切都在连结、都在分离,席卷天地的黑影似狂风又似大潮,在混沌之中扭转颠簸,直到一根巨大的天柱垂下黑云,重重砸落在地。
狂风席卷一清,厚重粘结的影又水波一样荡开,被裹挟其中的人这才艰难地找到平衡,发觉方才昏天黑地的漂流已将同伴尽数吹散,放眼望去,竟只剩孤身一人,被抛在这空寂无垠的天地之间。
火符已经用完了,宁逊凭借微弱的夜视转眼张望,别无选择地向那根天柱走去,然而未及靠近,头顶层云撕裂的隆隆声再次响起,他仰头看去,竟见三根同样大小的天柱,以四方排布从天空中巍然垂下。
天柱落地,遍地影海如煮沸般跳动,大地震颤未休,只闻高天之上一声悠远的长鸣,四根天柱竟齐齐倾倒,并着一具硕大无朋的恐怖身躯,从云端沉重地摔落下来。
——那谓“天柱”者,原来只是一只巨兽的四蹄!
天塌地陷,四野传来野兽呼嚎,又一群巨象轰隆隆跑过,更多仅靠形影难以辨别的,庞大而奇异的动物,在这片荒野上碰撞厮杀,不论那些撼山般的冲撞和撕咬,单是劈飞的半颗獠牙都足以将人刺个对穿,宁逊匆忙躲闪,然而四面都是砂尘劲风,远远挨着皮肉便是一片血红,黑影暗幢幢地在头顶掠过,置身其间,便如天地无路,好容易觑个缝隙御起剑来,才得免被巨兽们高昂的蹄足踏成肉泥。
他大口喘息,低头看着满身擦伤,终于意识到,眼下影海正复现着的,竟是上古蛮荒的战场。
糟了,在上古巨兽们的争斗之中,人类渺小,甚于尘泥,那些不能御剑的修士们倘若在正陷身在此,哪里还能留有命在!
思及此,宁逊顾不得乱雪与旋风,催动摇摇欲坠的佩剑飞得更高,极目远眺,拼命寻找同伴踪影,终于——
望见远方一星光火,仿佛是修士们筑起的冰墙。
宁逊立时向那方疾驰而去,还未靠近,便听见有人高呼,他心头一紧,匆忙降落下去,只见修士们仍瑟瑟发抖地挤在墙上,而黑影正顺着冰墙攀爬,这会儿工夫,已将其吞没了一半。
眼见众人无事,宁逊心中道句万幸,原来不碰黑影,就不会被卷入这方幻象之中,刚松了口气,却正闻老沙一声凄厉嘶喊:“小金!”
只见坐在修士之中的少年身躯忽然晃动一下,只若被狂风吹动,整条左臂却如被无形之手连根扯断,在半空中转瞬破碎无踪,修士们骇然失色,宁逊眼中却自能看得清楚——
影之境界里,两头巨兽正纠缠着跌撞而过,跺地溅起泼天尘沙,那些裹在飓风之中的碎沙粗砺如刀,连岩石都能轻易切碎,更遑论柔软血肉。寻常修士无知无觉地被那影风穿过,小金踏入幻境,却避无可避,仅仅是沾到边缘,登时便被绞断一臂。
昏迷中的少年身体抽搐,脉搏渐渐微弱,老沙焦急如焚,未入影海,却只是有心无力,眼见不远处尘沙又起,宁逊牙关一咬,道声:“把他交给我。”
他按下飞剑,正欲将瘦弱少年扶到佩剑之上,目光触及他的表情,一股毛骨悚然之感却顿时令颈上寒毛皆尽竖起。
——只见那即将冻毙,左臂又被生生扯碎,分明已命在旦夕的少年,竟安详地合着双目,嘴角还带有一抹甜蜜的微笑。
元无雨在一片黑暗中惊醒过来。
影子怎么会发出声音呢,可他就是听见了,定睛一瞧,果然有一条小小的黑影站在那儿,又矮,又瘦,如果不是出声叫他了,或许就算看在眼里,他也不一定会发现那是个人。
“师父。”
影子又叫了,或许是因为没有得到确认,这一声便有些怯怯的。
“……”
元无雨茫然地应道:“嗯。”
声音挤出喉咙的瞬间,铺满视野的、压抑的黑色忽然开始融化。
淤泥似的影子从小孩身上滑落下去,露出一副平淡无神的眼眉——亦从空间边界滑落下去,露出三面幽暗的、刻满经文的石墙。
于是元无雨恍然明白:
原来还在思过崖啊。
幽暗的四壁之间,百年犹如长梦。
起初是跪,思过堂中肃静森然,师兄命他将所为一一道来,左不过是情欲熏心……他像在冰炭之间滚了一遭,乍热乍冷,头脑昏昏,只能低头呆呆看着袖上一块血渍,所想皆是逊儿被逼得吐血,却不曾咬他一口。
有人长叹,有人怒不可遏地说话,什么禁足自省、什么天命大劫,厉声震动房梁积尘,却又如风过耳,所有声音和眼神落在身上都失了重量。
师兄那时痛心疾首的表情,其实也早就记不清楚了。
思过崖下,百年犹如长梦,从那个孩子拖着一身鲜血伤痕站在山台前,黝黑如磐的双眼望向自己时做起。
他自有过目不忘之能,梦却未满百年,至终便只剩寂寞。
眼前小孩正站在黑暗狭窄的石室中,纵然身影虚幻,却叫枯寂无雨的心终于生出欢喜,他忙问:“你是我的心魔?”
“师父这样的人,也会生出心魔么?”
黝黑如磐的双眼望着他,目光分明纯真无邪,话语却如判词,残忍地告诉他,纵使这一生中他已受尽天道偏爱,青云梯上,登峰剑道如履平地;四界九洲,恣行无忌,享用天下一切生灵供奉——
他仍没有去以心换心的资格。
明明只是……一颗小石头罢了。
元无雨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将他看得这么重。
小孩向他走来,元无雨仓促地站起身,手臂微抬,仿佛想要拥他入怀,二人身影重叠,却如触虚像,刹那间穿身而过,他猛地回头,那孩子已经奔入满山青暗烟雨中了。
元无雨信步而行,凌苍的每条山路,他无不熟悉,方进山是问道堂,正值清晨,经声朗朗,窗户根儿下蹲着个小孩,正紧皱眉头费劲地偷听,教习先生透过窗口瞧见他毛茸茸的脑袋,戒尺敲下来,低声斥问:“你不是那个荫堂的学子?怎么又跑来了,这般没规矩。”小孩缩着脖子不躲不闪地挨打,嘴里只问:“先生,这句是什么意思?”
元无雨走过去看他脚底下用树枝默记出来的心法,一知半解,狗爬字儿错误连篇,教习先生没耐性分辨,只是连连驱逐:“问你自个儿师父去……”
于是小孩涨红了脸,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跑开,元无雨忙跟上前去,沿着蜿蜒的山路,便是三峰中最为青峻陡峭的空翠山。
小孩的身影转瞬间跑得无踪,他沿着山路且走且寻,又瞧见路边一个少年正蹲在陡坡下挖草,雨后泥土湿腥,他为了不弄断草根,伏在地上仔仔细细地拨弄,脸上衣上都沾了土星,起身时脚下一滑,身子顿时扑在泥里,眼见怀中护着的小花没被压伤,却快乐地喃喃:“幸好你没事,随我去师父的院子里住吧,师父昨日夸过你好看呢!”
他记得,其时仿佛又是被掌门师兄拘着陪客,他懒得听那些客套话,神游之际忽然被点了名,这才随口道:“看那野花好看。”
想来他的洞府里灵芷仙葩赏之不尽,一朵野花能有什么好看,就连不断投他所好的法印宗少宗主也知道那不过是一句敷衍,却真有人把他所有不曾经心的敷衍都小心翼翼地珍惜着。
元无雨慢慢攀上青石山阶,每一步都经过一个孤零的影子,他分明不在梦里,却又无处不在。
心渐渐蜷缩起来,他望着溪畔掉着眼泪入眠的少年,蹲身坐在他身侧,却是在哪怕想要拥抱也只剩落空的如今,方才看清那双落寞的眼睛。
“逊儿,我后悔了。”
元无雨自语般低声说。
他终于明白,那些曾相伴的漫长年岁中,自己所亏待的,是无数被视而不见的真心。
狭窄的囚室从天顶压下,百年面壁封关,暗无天日之中唯有滴漏声声,消磨永寂。他疯了又静,近乎卑劣地想:那是敬么?是爱么?心魔中的我抱过他么?
然后静了又疯,四面石壁上用手指刻满经文,指尖磨损见骨,字迹凹陷中全是黢黑干涸的血痕。因为逊儿已叫他弄丢了,就连最后一点余情也以荒唐作结,磐石永无转移——是以那爱曾坚决得叫他以为理所应当,可一朝相背,他知道自己再不能盼了。
元无雨甚至开始期盼心魔,好叫他可以鲜血淋漓地摆出来,告诉那人,自己可以奉上同样的真心去补偿,可他清水明通的心境成了浊水一滩,爱欲、占有,清规戒律压不住的邪念肆意横生,剑心却只是精纯依旧。
师父曾道那便是他天生的仙缘,日复一日对壁自省中,他终于绝望地发现,这“仙缘”使他拥有一切,却也令他失去爱人的能力。
“逊儿,我后悔了……”
无数夜里,元无雨将额头抵上石壁,皮肉破烂的五指浸入满壁虚幻偈语,喃喃说道:“我没法把我的心给你。”
因为在那万物一空的澄明境界中,连他自己都寻不到一颗血肉之心。
“可是……再看我一眼,好不好?”
满壁虚幻偈语仿佛真的能够听见祈求,他恍惚睁开眼,竟看见了再熟悉不过的小小竹舍,眉眼沉静的青年抱着一盆兰草站在门口,转头瞧见他,嘴唇轻嘬,舌尖点过上颚,含笑呼出轻快的二字。
只二字,便叫他眼底骤红,心神动荡如摧。
“——元无雨!”
宁逊提着昏迷者的衣领大力摇晃,蛮荒巨兽的铁蹄在咫尺之外踏过,暗影泥尘噼里啪啦打在背上,力道实如乱石重砸。替人挡过几轮,饶是宁逊这等心性,也几乎要忍不住下手去抽那张面含微笑的脸了。
“快醒醒!”
然而元无雨与小金一般,双目紧闭,嘴角挂着淡笑,不知陷入什么梦障,无论如何呼唤,都毫无反应。
宁逊来不及细想为何只有自己没有入障,混乱的上古战场不给人丝毫喘息之机,这厢强唤不醒,那厢卧在一旁的小金身躯又被狂风掀动。
修为至元无雨这等境界,哪怕并无意识,周身也萦绕着护体剑气,保他不受伤害,宁逊只得先放了手,转头扶起小金——少年命在旦夕,实已不容再等。
“珞崖君,你那边怎么样?”
远处传来老沙的呼喊,宁逊背着小金,登剑前回头望了元无雨一眼,顷刻间下定主意:“我先带你们出去。”
——他外放的神识感受到了,秘境正在分层,这方魔息浊重的影之境界正在下沉,与同现世相连的雪原秘境剥离开来,而在此之下……更有一处不可探测的万丈深渊。
天魔相的咒术集中在发动影海上,若想打开出口,这正是最好的机会。
宁逊心念沉落,只得暂且搁下入定的元无雨,一剑削断半截完好冰墙,连同其上众人,发力推向入口方向。
此刻影海遍覆,不见厚软大雪,触地也如着冰,倒是滑溜溜的容易移动,只是为免沾上黑影,墙头众人使不上半分助力,单凭宁逊一人,既要顾着小金,又要时刻躲避巨兽冲撞,一心三用,便渐渐显出不支。
宁逊苦撑至今,其实早已力竭,四面八方毫无闲隙的攻击应对多了,反应也渐失灵敏,当下为保众人尽速脱险,顾不得耗费体力大幅躲避,硬挨了几下,浑身无不疼痛,脚下影海翻腾,长刺突现,顿时刺穿小腿。
大鱼跃出漆黑海面,溅起一串血花,宁逊闷哼一声,登时单膝跪地。老沙再看不下去,嗵一声跳入影海,将他与背上的小金一手一个,同架起来,正欲推墙,影中境界映入眼帘,竟是骇得大叫一声,脚下一软,险带着三人摔成一团。
宁逊的冷汗滚下眉头,忍着痛望见众修士皆跃跃欲下,忙道:“别下来!影中凶险,你们恐难应付。”
“眼见着就到了,大家一起走,不过两步路工夫,”老沙煞白着一张脸,却大声反驳,“单凭你推,却得一炷香不止,哪个更难应付?”
话说到这份儿上,墙头的修士除了受伤的、年幼的,都纷纷跳了下来,待见得影中异景,无不悚然变色,一边乱叫,一边合力推墙,竟无一人先逃。
宁逊只得强提精神,带领众人避让穿行,初时垒起的雪墙已经不能看见,他估着距离,理应已相距不远。
他勉力凝起已近涣散的精神,搜索那根灵标的断线,黑暗中飘摇的灵光一闪即逝,正在即将捕到之际——
“大家快闪开!”
只听身后一声大吼,头顶风波微动,宁逊下意识抬眼向天——概因黑影轮廓相叠,他竟直到这会儿才发现,一根天柱般的兽足,已在上方投下无边阴影。
那兽足长近半里,放眼望去,周遭无不笼罩在足印之内,即使御剑逃脱,也已避之不及。千钧一发之际,宁逊立下决断,喝一声:“向北!”
话音落处,铁剑冲天而起,携尽全力,竟将那天柱在半空生生抵住。难以言喻的重压霎时落在两肩,他呼吸一滞,浑身新伤血流喷涌,脚下影海竟爆出裂痕。
过量灵力一瞬抽干,宁逊嘴角溢血,灵丹之上经年难愈的缝隙竟在震颤之中渐显蔓延之势,然而丹田的剧痛已不及悬心,他双目骤瞠,其中映照的铁剑终于承受不住极端重压,半空中喀地碎成数段。
在那缓而又缓的一瞬息里,断剑领着巨足下坠,修士们与大大小小的影兽一同拼命逃向遥远的边界,而宁逊的身躯被反冲的气流掀翻,甚至来不及回头,空仰的双眼只能望见无边黑影当头覆下……
正在这时,但闻清鸣潇潇,一道碧光好似天公洞彻眼眸,唰然破开重重黑暗,灵剑飞窜,纯湛剑光千丝万缕,宛若天地间落下的细雨,看似纤细无当,实则不仅暂抵巨足,还有余隙笼罩宁逊周身,精准无比地将靠近的黑影一并击碎。
冻结的时间在喘息之际再度流转起来,宁逊险些扑地的身子叫一只手带起,只闻耳畔传来低促的一声“走”,脚下已轻飘飘离地,下一刻天柱贴着脚后轰然落地,激起的气浪将人呼地吹飞,他扶着晕头转向的脑袋慌忙起身,望见众人无虞,还没放下心来,却听到身下有人轻轻抽气。
宁逊这才迟钝地低下头,发现元无雨垫在底下,面露痛苦神色,清莹如白玉的面容竟已叫鲜血染红——那是一道贯穿双目的新伤。
出自雨师剑痕。
“多谢相助,你……这是怎么了?”
宁逊吓了一跳,连忙扶他起来,谁料方才独力开天的剑修这会儿竟像没骨头似的,软绵绵直往他身上栽。
“我没事。”元无雨柔弱地说,“身陷魔相,无以脱身,只得出此下策。”
修为至他这般地步,虽说仅凭灵觉也足以代替,但与双眼视物终究是两回事,宁逊眉心微蹙,关切道:“是何等凶险境地,怎会走到自毁双眼这一步?”
“要说凶险,其实也不然。只是忽然发觉,目中所见之相,不是心中之人。若真伪只在皮相之下,这双眼,便可有可无了。”
宁逊若有所思地盯着他,道:“方才的几剑,确实准了许多。”
“惭愧……”元无雨道,“想必这就是‘天之苍苍’的咒术,倘若为相所惑,咫尺之遥,亦成为‘不可知其正色’的天地之分。放弃视觉后,我仅凭魔息感应位置,果然未再击偏。”
他声音沉稳,娓娓道来,分明劫后余生,却叫人心渐渐平定。宁逊听罢,亦认同地点头,意识到对方不能看见,便开口道。
“既然如此,我们当尽快寻找出口。”
“放心,我已有主张。”
元无雨半身歪在人臂弯中,这时邀功似的将头一仰,重量顿时全倾在宁逊身上。宁逊腿上的伤口还未止血,叫人一压,顿时抽了口冷气,转眼看见走近的老沙,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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