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这是在灭绝炉的炉烟里?”木昧俯下身子望着他,斗篷底下裂纹密布的一张脸露出探究神情。
“我……”宁逊一时无言,千头万绪,蓦然间回到原点,百年种种真如虚幻,记忆中离自己越近的,反而越看不详细,倒是当时心境出奇鲜明地浮现着,令他思绪混乱,竟不能梳理明白。
未料木昧瞧着他的神色,忽然道:“你不是第一次进来……你是‘回来’的,是不是?”
那词入耳,宁逊心中暗惊,仿佛有混沌处擦开一线雪亮,忙问道:“什么叫‘回来’?”
“先告诉我,宁同修,你是从哪儿回来的?”
宁逊微一迟疑,道:“很久……之后。”
“很久是多久,你经历了什么?”
宁逊渐渐镇定下来,视线钻进斗篷,一边寻找着魔修双眼,一边说道:“发生了很多事,你助我炼化心魔,我知道了你的身份,后来,我们一道去梦死城,消灭天魔分身……连那也是百年前的事了。”
木昧在他提及“梦死城”之际便肃了神色,闻罢却笑道:“看来那一道炉烟中,小道和你相处得很和睦嘛。可——你又是如何回来的?”
“我找到了天魔相真身所在的秘境‘天之苍苍’,一步踏入,便回到这里了。”
“原来如此,宁同修,那是你上辈子的路走到头啦。”
“走到头?这是何意?”
“灭绝炉的炉烟能够复现往日之景——那一个我是这么告诉你的,对不对?因为炼化心魔,用到这些也就够了,其实这天魔法器所能远不止于此,内中更有三千世界。”
木昧沉吟片刻,问道:“你说你见识过了‘天之苍苍’,是不是?”
“是。”
“那秘境的能耐,你应该也有所了解了,‘天之苍苍’是天魔相诞于世间的本源,亦是其所有咒术的根基,灭绝炉身为天魔法器,能力其实一脉相承——这炉烟不仅能够复现过去,还可以幻化未来。”
“……什么?”
“宁同修,这万中无一的机缘,竟叫你碰上啦,你从炉烟的虚境里,走到了百年后的将来,这百年中种种演化原有定数,如今只消趋利避害,天地造化,岂不是任君取用?”
“可……那不是假的么?倘若我回到此间,是因在进入‘天之苍苍’的瞬间身死道消,我又怎知现在不是在另一道炉烟的虚境中?”
他愈感惶惑,木昧双目幽亮,却盯着他缓缓笑了:“倘若你没有在那恶境中陨落,又怎会知道,一切都是幻境?”
此言入耳,如冰水沃灌,宁逊凛然一惊,浑身寒毛尽竖。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天之苍苍”的传说,那秘境初次笼罩天地的八十年间,有人从生到死,不知一生是否真的存在过。
“相”已无法使他迷惑,可若“相”下空无所有……宁逊无法细思,只觉无穷恐怖正自足底攀升,神魂大动之际,却听木昧又道。
“有什么可纠结的,人活一世,无非从心,喜怒哀乐都亲身尝遍,不就是再真切不过的一生么?”
诡妙言语撼动着心神,宁逊不能尽懂,一时呆呆望着他,不知何时漫起的雾气正将青翠远山吞没,木昧跳下山阶,在他臂上搡了一把。
“行了,别琢磨啦,早些回去,莫耽误了我吃早饭。”
宁逊下意识问:“回哪儿去?”
“废话,自然是回现世!你小子心魔尽消,还有什么可炼的,嘿,倒叫我自个儿竹篮打水,反为旁人做了嫁衣。”
空翠光景化作炉烟,渐渐消散,宁逊坐在最初相逢时那客栈的窗前,抬眼看见枯枝依旧横斜过来搭着窗框,两只胖鸟雀依旧毛扎扎地堆在枝头,他也依旧神情恍惚,无端问道:“散去的是炉烟,还是炉烟中的炉烟?”
“这谁能知道。”木昧搔着脑袋,耿耿于怀地哼了一声。
重逢故人,虽是心喜,这一世却再无同游的缘分。
“你既已不能助我修行,咱们还是就此别过吧。”离开前木昧说,“别拿那种眼神看着我,我会另寻恢复修为之法,若有事找我,便留信给幽都白蝉,我总会去那里歇脚。”
与自己分开,于他恢复修为而言,或许更是好事。
因此宁逊没再挽留,只是在空无一人的客栈枯坐到天色大亮,反倒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了。
伙计上来清扫,客气地将他请到大街上,心中百般困惑,尚是一团乱麻,他心不在焉地迈开步子,行走良久,才发觉自己所去的,却是凌苍派的方向。
纵然已见识了无数过眼繁花,习惯了独行涉险,再次见到元无雨时,宁逊不得不承认,最令他感到心安的,仍只是这个人而已。
这时距他卸剑离山未满一月,元无雨余怒未消,见他愣愣地站在洞府门口,两眼先是一亮,紧接着俊秀眉头猛地皱起,没好气儿地说。
“不是不要我这个师父了,还回来做什么?”
“师……父。”
宁逊有些艰涩地吐出那个音节,竟诧异地发现,那副从前未敢直面的怒容,如今坦然视之,其实并没有印象中那般强烈的厌恶,反倒透着股别别扭扭的关心。
正如此时,他只轻唤一声,对方脸色便显而易见地缓和下来,又哼一声:“还不进来?”
说罢负手转身,端着步子当先进屋,摇晃的背影几乎有几分可爱。
宁逊既觉眼前人无比熟悉,概因从前一味自卑恐惧,竟未细细端详过他,一下子又陌生得新奇,遂暂抛无数错乱前缘,跟着穿过花蔓繁茂的小径,一步步也似逆溯而上,终于踏回仍在空翠山下的时光。
刚进了屋,便见元无雨侧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宁逊心中一动,未及启口,肩上先挨了剑鞘轻轻一敲。
“看你滚的这一身土,洗干净了再来说话。”
宁逊:“……”
差点儿要忘了,自己的娇气师父,目中从来容不下沙子。
洗尽一身尘霾,紧绷太久的心防不觉也随之卸甲,待他换上干燥舒适的衣物,回到屋中时,元无雨正倚在窗前挑灯。
烛花一爆,暖光下那双眉目分外柔软,修仙之人容颜常驻,可此间映入眼帘的,又分明是十分年轻的一张脸。
宁逊回望着他,长舒一口气,积压已久的倦意忽然上涌。
“自顾自跑出去,吃苦了,是不是?几日不见,老成这样。”
元无雨打量他时,仍然微蹙着眉,这时宁逊发现,这副表情其实也不似全然出自挑剔,更有些无奈的期盼。
“是,弟子……”他斟酌着说,“弟子在山外的见闻,令心中疑惑颇多,因此回来,想请师父解惑。”
未料话音未落,元无雨竟忽地沉下脸来:“什么意思,是不是若非受苦,还不想回来了?”
“不、我——”
宁逊还没说完,他却一眨眼便顺捋平了自己的老虎须,鼻子里闷声哼道:“算了,你且说来。”
——从前怎么没发现这人其实这么好哄?
还是把他的一喜一怒都太当回事儿,才会在他身边那么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腹诽万千,未及浮上在喉头便被咽下,宁逊清清嗓,缓声道来。
“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
故事漫漫如长夜,终于说至结尾,元无雨神情莫测,变化几番,迟疑地启口道。
“你说的这个朋友,是不是——”
“是我在山外遇到的一位异人。”
宁逊面不改色地接口。
“唔,所以——”
“他……对目下的状况有些困惑,不知自己经历的,究竟是灭绝炉烟的幻境,还是天之苍苍的幻境。”
元无雨一眨眼,反问道:“重要么?”
“什……”
“无论哪个,不都是天魔相的咒术所致,只消将天魔相斩灭,管他什么幻境,尽可破之。”
大抵坐惯了山巅的强者,思路总是如此直白,宁逊不由哑然失笑,倒是元无雨摸了摸下巴,又道。
“你想要我解惑,我却觉得,这故事没甚意思,也没什么可解的惑。”
“师父有何见解?”
元无雨狭起眼斜睨着他:“笨,他那瞎眼的同伴说的话,他半点儿没听进去,你也半点儿没听进去?”
“他说的……”宁逊思量片刻,“莫非是,眼睛?”
“不错,那人从天魔障中出来,划了自己的眼睛,你——的朋友跳进秘境深处之际,他的提醒亦是眼睛,怎不多往这里想想?”
宁逊道:“可我——的朋友回到百年之前,也曾留意观察故人双眼,并非发现有何异常。”
“我以为,关键是他在障中见到了什么。”元无雨喃喃道,“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呢?”
他想了片刻,便又接着说:“倘若是我,或许便是见到你了。”
乍然听见这么一句,宁逊心中微地一惊,细观他坦率神色,却看不出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一时启口竟有些结巴:“师、师父何出此言?”
“这还须问?”元无雨却回以更大惊小怪的一瞪,理所应当地说,“天下之大,万万人里,为师只你一个徒弟,天魔若想陷我、惑我,除了你,还有什么把柄可抓?”
“那……又为何自伤?”
“倘若是我——”元无雨抓了抓脑袋,“想不出,能有什么秘境值得自毁双目,除非……明知是假的,睁眼看着却下不去手?或者,目之所见皆会迷惑心智,唯有毁坏视觉,才能找到出路?”
“……”
“怎么不说话,想到什么了?”
“没……”宁逊道,“只是忽然发现,师父话很多。”
元无雨怒发冲冠,拍案而起:“是你难得叫我解惑!”
他轻咳一声,理整怒发,平和道:“罢了,你才生心魔,为师不与你计较……”
宁逊浅浅抿唇,直到这时,才终能轻松地微笑起来:“多谢师父点拨,我已有头绪了。”
“什么头绪?”
“这幻境的阵眼,原是我的眼睛。”
“哦?说来听听?”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宁逊沉吟道,“幻境中的一切,都是天魔以‘相’捏造出的,无限接近于真实的伪物,但正如人眼所见的‘苍苍’,并非天空真正的颜色,凡是伪物,必有差别,那么……差别在哪儿呢?”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隔着小案与烛火,望向正安静聆听的元无雨的眼睛。
于是那双清澄见底的明眸之中,也同样映照出了他的面容。
百年之后的魂魄,回到了百年之前的身体,相貌、修为,一切皆无所异,唯有沉淀了光阴霜雪的双眸,焕发着全然不同的、经由无数阅历打磨出的静润光彩。
元无雨心领神会,挑眉吟道:“存乎人者,莫良于眸。”
——那真与假的差别、这方虚伪之境的阵眼,正是穿越色相之妨碍,洞彻着他皮骨之下一副心魂的眼睛。
宁逊点头道:“究竟是灭绝炉烟还是天之苍苍,勘破阵眼,一见便知。”
“啊,另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元无雨又道,“世上没谁有洞见未来的能耐,天魔相虚构的幻境,大抵只是凭借因果推算,而天道运行,亦无人可以干预——逊儿,你能明白吗?”
“意思是……在幻境中的所见所闻,其实并非出自天魔控制,只是不同因果造就的一种可能?”
宁逊猛地抬眼,那个百年后的元无雨分别前所说的“你所见非真,却也未必非真”,其中之意终于畅彻。
然而一念通明,更深的空虚随之袭上,他忽然明白了这天魔幻境的恐怖之处。
正如木昧所言……倘若这是一生长梦,又怎知孰幻孰真?眼下木昧未死,与元无雨也尚未分道殊途,他的改变无疑已让自己处在一种更加圆满的因果当中。
那么——要回去吗?
回去面对魂消魄散的旧友、相对无言的故人,在绝境之中与强大无匹的敌人孤军奋战。
那么,不回去吗?
利用前世记忆,趋利避害,提升修为,百年之后,与师友一同准备充足地面对决战。
……究竟想要什么样的一生呢。
“我一见便知你不是你,但你又仿佛没变。”
宁逊正沉浸思绪,双目放空,耳畔却闻元无雨又启口道。
“你的眼,从前没这么亮,又仿佛一直这么亮。”
额头上挨了谁轻轻一叩。
“往后多抬头啊,好叫我看见。”
宁逊像块石头,不知道躲,只是讶然望着他,喃喃问道:“那你……又为何要自毁双目呢?”
他声音太低,元无雨却没听清:“你说什么?”
“不,没事。”宁逊一恍回神,低眉笑道,“能与师父这样说话,总觉得,心中无憾了。”
元无雨奇道:“为师平日教训你还少?”
宁逊但笑不答,他与幼时幻梦中的仙人正并肩而坐,一个瘦巴巴的小孩垂着头从窗外经过,元无雨啜着茶水并未留意,而宁逊回过头去,用温厚的手掌抚平他佝缩的背脊。
烛火燃尽,幽光乍灭,浓郁魔气犹如决堤,将这方静谧天地须臾淹没,周遭的一切景物都如融化一般流淌下来,变作粘稠的黑影,而宁逊在无尽漆黑的影海之底缓缓站起身,风伯剑不知何时已回到掌中。
黑影幢幢,万千光景呼啸而过,其中更夹杂着无限人世欢笑悲哭,一道鬼泣般的声音在他耳畔尖叫着问。
“为什么要回来?”
“为什么要回来?这美梦还不够圆满吗?”
宁逊敛起双目,沉静声说:“因为我知道,死去的人不会再回来。一切因缘际会,方成今日之我,所以哪怕尽是遗憾,哪怕我即要殒身在此……倘若能与故人化作风雨再会,仍可问心无愧地道一句不曾辜负。”
话音方落,他复将双眼猛然大睁,厉声喝道:“可就算因果重轮,也无法抹消你的罪孽,天魔相,这久违的一剑,如今终能还你!”
清音响彻,风伯出鞘长鸣,宁逊双目迸射出熠熠神光,所到处宛若能够洞破无穷暗影,永夜尽头,终于现出天魔相舞动的真身!
这一剑孤注全力,灵丹震颤,毫无保留地将通身灵力尽数灌入剑招之中,宝剑呼啸,放出璀璨金光,将纷纷怪影烧灼殆尽,一往无前地劈向天魔。
——能斩断!
交锋一霎他心中透亮,百年中不曾懈怠的钻研琢磨,已将这无相的一剑臻至化境,迅疾如电、机变如风、势重如雷,百种光彩宛如铸剑的矿石,早在无数次反复捶打中融进这至巧至拙的一招当中。
天魔受击,甚至不曾抗衡太久,魔身便被寸寸破开,发出一声凄异无比的悲鸣。
影海剧烈震动,亦因魔力不支渐渐枯涸,化作灰沫,宁逊发出一声怒吼,将剑刃再度压下,沸腾的热血蒸红双眼,燃尽精神的亢奋迫使他将全部目力集中在敌人一身,直到那诡异魔躯终在剑下两断,余力带着抽空的双腿踉跄两步,他拄剑勉强站稳,不及喜悦、不及查看天魔是否残存生机,先听到的竟是——
“逊儿,身后!”
一声竭力嘶喊将眩晕的脑袋惊醒,宁逊霍然回身,然而为时已晚,虚软的手臂提剑终究慢了半分,天魔悄然割下的一部分魔身已化作三叉长戟,鬼魅般刺至背心。
躲不过了……
判断只在脑内闪过一瞬,漆黑尖刺便扑地没入血肉之躯,滔天魔气疯狂涌入丹田,撕咬灵脉、反噬侵吞,命门转瞬失守,灵丹之上的缝隙被涌入的魔气猛地一冲,在一声细微的、清脆的“嚓”声里。
终于一裂到底。
灵丹爆裂,百余年如山修为、如海灵力,登时在魔气的冲击之下尽数爆发。
金血泼溅、灵光迸射,将魔境燃成一片茫茫光海,霎时间,喷薄而出的至纯精气激烈烧灼魔气,强悍灵流犹如金风游走,向四方鼓胀开去,浓稠黑影竟被撑得透亮。
天魔相殊死一搏,却未想到修者甘愿选择自爆灵丹这般壮烈的绝路,也要与它同归于尽,残秽甚至未及发出一声哀呼,便被光海吞没,转瞬消灭成灰。
在那至烈至明的生灵光焰中,万相之影亦大白而散,随着境界消溃,细碎的雪花悄然吹来,影海之外,渐渐传来模糊的风声。
直到最后的灵光随着暗影的余幕消散,漫天风雪呼啸而归,宁逊却无法为劫后余生感到欣喜,两手托着栽入怀中的冰冷身躯,只能颤声问道。
“……元无雨?”
方才天魔暗袭之际,他躲闪不及,咬紧牙关,正欲强行挨下,眼前一暗,却忽地被揽进一个怀抱。他只能嗅到风雪冷冽气息中夹杂着淡淡的血腥,直到此时,才迟钝地反应过来。
元无雨替他挡下了天魔最后的攻击。
……以自爆灵丹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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