逊玉(壶中)

脚步声已经自外涌入，沉寂只有一霎，萧无冲怒不可遏的训斥声骤然震动帐帘。
“还不跪下！”
沉闷一声，那人并未多作辩解。
“你可还记得自己是谁？你都做了些什么？”
片刻安静里，宁逊已系好了衣衫，将床帐拉开一隙，低声答道：“掌门，我没事。”
一隙窄短的光明里，他只能看到半边伏在地上的肩头，萧无冲欲言又止地望着他，一旁还有人影，混混沌沌的看不清是谁，宁逊无意追究，复道。
“只是……请掌门允我休息片刻。”
“……好，”萧无冲轻叹一声，“往日本座对空翠纵容太多，竟叫他作出这等离经叛道之举，何其荒唐……你且歇息罢，此事，本座必不轻饶。”
二人离去，旁边的一双脚磨蹭了两下，却仍站在那里，宁逊将床帐掀大了些，望见的，竟是几日不见踪影的杜洄。
这时宁逊虽穿好了衣服，从下巴到脖颈，仍满是乱七八糟的齿痕，见他如此，杜洄面色有些骇然，慌得眼珠子都不知往哪儿搁，所幸宁逊的面容很快隐藏回去，隔着帐子平静如常地问。
“是你叫来的掌门？”
“是……我。我师父担忧你师父……呃，做傻事，特请掌门准允，令我暗中关注你的状况，但我今天其实……我本来，是来送牡丹的。”
“嗯，牡丹如何？”
杜洄似没想到一大通话下来，他最关心的竟是牡丹，停顿片刻才答：“挺好，又长出了一片叶，放在门口，一会儿你……出去看看？”
“不必了。”宁逊静静道，“往后，还要劳烦你照顾它。”
“等等，什么意思？你——”
“我很快会离开凌苍，不过在那之前，你能不能帮我，找谢师弟过来一趟。”
谢胜闻讯时满心惊喜，未料匆匆赶来，宁逊却只肯隔窗相见。
“你就别问为什么了，”杜洄神色怪异地叮嘱他，“我走了，你俩……好好告别吧。”
“宁师兄？”
谢胜扣了扣窗框，其后模糊的影子便靠近了些，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温和的疲倦。
“谢师弟，今日的事，我已听说了。”
“师兄，其实——”
“一直以来，多谢你。”
“……”谢胜闻言一愣，心下随即了然，低眉轻轻笑道，“师兄何必言谢呢。”
于是山中曾共度的无数日月，误解、关怀、错奔的心，在这一笑中，尽于二人之间无言地流过了。
宁逊叮嘱道：“中洲路遥，天魔狡诈，你要珍重。”
窗外的人却终究年少，鼻尖憋得通红，才终于扯稳了声，又问：“师兄，还有相会之期吗？”
宁逊轻弯嘴角，笃定地承诺。
“再相见时，便称我同道吧。”

光阴斗转，甲子轮回，人间百年，转眼如流而过。
自从三十年前中洲天魔冢破，天魔相苏醒逃逸，“十恶境”接连现世，人间九洲魔烟四起，陷入大乱，各宗修士全力诛魔，怎奈天魔相分身万重，却始终未能找到其真身藏匿何处。
恶境凶险，反复深入搜寻，令修士伤亡惨重，天长日久，人心积攒畏惧，渐渐不齐。
一伙修士稀稀落落地站在石滩前，等待秘境开启。
“老沙，我看着，来的怎么都是些老弱病残？”
说话的年轻人名叫小金，乃是法印宗普通弟子，结丹入堂未满两年，这还是第一回外出历练。
“这地方太偏了，方圆几百里，除了法印，原也没什么叫得上名字的门派。”
“那……一会儿进去，岂不是要靠咱俩挑大梁？”小金顿时跳脚，“宗主怎么不多派几个师兄来！”
这一言没控制住，声音放得有点儿大，那被称作“老沙”的年长修士顿时使了个警示的眼色。
“嘘，嚷嚷什么？北荒自来没出过什么大秘境，能有什么事儿，咱们两个还不够应付？”
“可、可！”小金面上虽急，也只得委屈地放低了声音，“可万一……天魔真在这儿呢？”
老沙一时不语，心里其实也有点儿打鼓。
天魔苏醒后，魔气扰乱天地间的灵息运转，秘境出现也变得频繁，天下宗门联合，成立诛魔之盟，每每感应到灵气波动，便传信当地门派，派出弟子守卫秘境入口、搜寻天魔踪迹。
老沙应对这类任务的经验已十分丰富，初到此地，环顾四周修士，便暗觉不妙——以在场众人的修为，莫说天魔，只怕遇到一道天魔分身，都要伤筋动骨。
只盼这秘境是个安稳干净的。
他心中叹息，嘴里却不能露怯，强撑道：“怕什么，百多年前，我也曾在梦死城中亲身战过天魔相的分身，没什么好怕。”
“老沙，深藏不露！”小金肃然起敬，“那你们当时，出动了多少人？”
“当时也就……七八个人。”
七八个各宗长老、门派精英，更有当世无二的顶尖剑修领队。
“……和我们如今差不多少。”老沙顿了顿，又心虚地补充道，“况且离秘境开启还有些时候，说不定……人还没齐呢。”
仿佛是呼应着他的祈盼，话音刚落，不远处便现出一个人影儿，向这边走来。
“还真有人来！”小金顿时提起精神，抻着脖子将来者看个清楚，却失望道，“啊……是个穷酸散修。”
老沙跟着望去，只见来人衣履朴素，背着把灰土土的铁剑，一身荒野风尘，打扮只像个无名小卒，步伐却沉稳清健，分明不急不缓，身影却霎眼便近至跟前。
“不对，那可不是什么穷酸散修……”看清来人面容之际，老沙双眼猛地一亮，提高声音唤道，“珞崖君！你怎么来了这里？”
那人闻声转来，只见其容貌不甚出挑，一双眼却如无波寒潭，清明藏锋，此际抱拳回礼，声音倒是温和。
“原来是净沙前辈。”
“唉呀，如今我可担不起你一声前辈！”老沙的欣喜之情几乎要溢于言表，快步迎上前去，“你也来守秘境？”
“是。”
“上回听闻你的消息还是在西极，不出一月，怎就来了北荒，旅途辗转，想必辛劳吧？”
那人淡淡一笑：“此处有秘境开启，我自然不能放过。”
二人简言寒暄，那人便先行去查看即将开启的秘境入口，老沙心中大石落地，正舒一口气，藏在身后的脑袋便战战兢兢地冒了出来。
“沙师兄，方才那是珞崖散人？”
“正是。”
“他……叫你前辈？”
老沙昂起头，高深莫测地一笑：“先时我说百年前亲战天魔分身，正是与他同行，那时候，他还是个毛头小子呢。”
“珞崖散人”——这四字也是近年才如雷贯耳起来的。传闻这位高人自称为斩灭天魔，四处寻访秘境，其剑法看不出师承，却甚为高妙精绝，凡他所至之处，极少有人伤亡。这副朴素形容，起初自是名不见经传，然而力挽狂澜的事迹愈多，一朝传颂开来，众人才知，受其救助者早已遍及四海。
相传他在外行走，从未留下姓字，因其貌不惊人，心性却坚忍峭拔，有如高山顽石，故此渐渐得一“珞崖”的名号，天下修士，无不闻之起敬。
“此行有他压阵，我等性命无忧矣。”
老沙由衷道。
时辰将至，应召来此的修士们渐渐聚集，少顷，灵场摇荡，秘境洞开，北荒数百宗门，既数法印宗实力最为深厚，老沙自觉担起领队之责，带着小金走在最前，迈入那扭曲境界之间幽黑的夹缝。
或因珞崖散人在此，早先凝重的氛围也松泛了些，黑暗中的穿行漫长无聊，修士们便三三两两谈起话来。
“不知这回是个什么样的秘境。”
“北荒的秘境，大都是覆雪荒原，我猜没什么事儿，尽早查探完毕，说不定还赶得上年节。”
“同修，我劝你别太乐观，这些年天地灵气受天魔侵蚀，秘境也比从前诡怪多了，小心驶得万年船。”
“嘿，珞崖散人在此，只要不是‘十恶境’那等险恶境界，能出什么差池？”
“……话说回来，‘十恶境’还剩几个来着？”
“除了早年便现世的‘醉生’‘梦死’两城，天魔苏生这百年之间，又接连出现了七个……啊，竟只剩排名第一的那个了。”
“如此说来，天魔相岂非很有可能就藏在那里？”
“正是，正是，不过——那就更难叫我们碰上啦。”
“同修啊，话可别说太满，人满天盖，秘境之中风云难测，莫叫老天盖住了生路……”
一行人且走且谈，漆黑狭窄的道路逐渐宽敞，前方透出光亮，并隐隐传来呼啸的风声。
先时那修士胸有成竹地笑道：“听，是风雪声，我便说不必太过忧虑，这多半只是个寻常的雪原秘境罢了。”
老沙笃信天道见不得“人满”，更信自己运气惯来不佳，好容易生出几分底气，全叫此人得意言语撒了个空，正欲提醒两句多加警戒，便闻身后传来沉稳声音，唤了声：“净沙前辈。”
原来是“底气”在叫他，他连忙应道：“珞崖君，怎么了？”
“我走前面，你与这位小同修殿后吧。”
老沙专修远目之术，以往无论去哪儿探索，总是由他打头，虽说最先发现危险也意味着离危险最近，毕竟责无旁贷，他亦未有过怨言。而眼前旧识分明清楚此关，却主动出言分担，立时叫他一阵心热，感动道。
“珞崖君，放心交我就是，我做惯了先锋，待进了秘境，有什么风吹草动，必逃不过我的眼睛。”
“此境不同以往。”
那人却已分开众修士走上前来，温热有力的手掌在他肩上一按，轻声言罢，人已率先钻出亮光的出口。
老沙不及答话，忙要跟着出去，未料才冒出头，登时风雪扑面，冰寒彻骨的霜风几乎要将眼睫冻凝，一时间根本无法视物，而当他终于揉开眼睛，看清秘境景象之际，心中一惊，即刻明白了那人坚持孤身当前的缘由——
只见珞崖散人手中铁剑已脱鞘而出，咫尺之外，正抵着一条白狼寒光森然的獠牙，狼血红的舌呼出热气，喉中发出一串啸叫，周遭雪堆纷纷震动，四面八方，数不清的苍白动物抖落积雪，站起身来。
“有灵兽，诸位警戒！”
放声大吼之际，老沙心中的后怕激起满头冷汗。
——若刚才是由自己打了头阵，进入秘境一瞬风雪迷眼，久伺的狼群利齿之下，哪还留有命在！
“不要慌乱，众人背心向内，聚成一团。”
只见珞崖散人挥剑击退白狼，稳定的声音穿破满天厉风与狼啸，仿佛一颗定心丸，令众人不至被风雪吹散。防御结成，老沙放眼望去，雪原中密密麻麻的狼群，一下子竟数不清多少，更糟的是，足下积雪厚软出奇，人无狼群那般踏雪而行的轻捷身姿，几乎落足便要深深陷下，连拔腿行走都困难至极。
“净沙前辈，”他心中正愈感绝望，便闻耳边有人冷静依旧地说，“找头狼。”
对了！狼群势众而难缠，但只消击败头狼，余者便能不战自退！
老沙立时应声，施展目力，搜索起来。白狼皮毛融入雪原，凝神分辨令他双目刺痛，银白的雪渐渐变得光亮灼人，小金护在身侧抵御狼群，发出受伤的闷哼，他眯起止不住流泪的眼，终于高声喝道：“在那儿！”
不远处的雪丘后，一头体型巨大的狼，正威风凛凛地伫立，人与狼四目交接，它咧开尖牙，喉中滚出一声风雷般的低啸。
珞崖散人凝目望去，即道：“撑住，我会速战速决。”
话毕纵身跃起，一把破烂铁剑竟能御剑当空，直向头狼而去。
老沙不敢懈怠，闪身填上空位，双目犹然望着头狼方向，眨掉泪水的一霎间，只见那头狼两眼眯起，竟……像极了冷笑。
念头不及升至心头，环绕着周身奔跑、不断试探进攻的狼群也似正在等待这刻，忽然发狂般一齐攻来。
“这狼成精了，竟会诱敌！”
身侧修士发出一声惨叫，数十条精瘦迅捷的白狼宛若雪鬼，在人群中左冲右突，防守阵型顿时溃散，雪地泼红，狼群发出亢奋的长呜，那方珞崖散人惊诧回顾，援助的一剑遥遥发来，却未及见身后头狼亦闪电般踏雪而起，血盆大口即要将他后脑咬碎！
血迹斑斑的尖牙映在老沙瞳中，他只来得及高喊一句：“宁逊！小心——”
千钧一发之际，竟见平地剑光暴起，血溅三尺，半空中凝结成冰，猩红雪霰被朔风席卷，噼里啪啦砸在老沙脸上，震惊中冻结的表情这才被砸出裂痕。
雪鬼呜咽退散，粘稠的腥血将方寸积雪凝成深红的坚冰，而那坠地的硕大狼头之后、无限茫白的天地之间……
不知何时，悄然添了一抹孤郁的翠衣。

“他不是已闭关百年了么？何时出来的？”
“我还听说，他闭关不出，是因心魔炽盛，境界大跌，方才那一剑，你看清没有？”
“……”
风雪未歇，众修士掘积雪砌成冰墙，暂作休整。修道者耳清目明，纵然头顶风声震天，咫尺之隔外的窃窃私语，仍能叫对坐的二人听得分明。
议论之声叫宁逊微微蹙眉，纵然他无意追究，三言两语间，却已被迫补全了断绝百年的音讯，他略感尬然，轻咳一声，欲以两句寒暄轻轻揭过，对坐者望着他，却如一切相识未深的君子之交那般，露出一个礼貌而疏淡的微笑。
“别来无恙。”
宁逊闻言微怔，很快调整神情，回以客气的一笑：“方才多谢出手相助，许久未见，元君风采依旧。”
“你却叫人刮目相待了，我不必出手，料也无妨。”
答语的声调温和得不像故人，宁逊忽然意识到，那些过往纠葛，百年过去，早已散佚得如同前尘云烟，心中忽地一定，抬起眼来，迎着那注视不躲不闪地打量回去。
人间已是沧海桑田，元无雨的容貌却丝毫未改，清凛之姿，有如空山碧雨，唯那双曾神采飞扬的眼消磨了锋芒，凤凰儿敛翅低眉，幽静目光，几乎有一种脉脉的意味。
或许是受那目光扰乱，宁逊这时候才发现，他身后背着双剑，正是风伯雨师。
前尘旧事，在熟悉的剑鞘映入眼帘之际，亦如惊春的蛰虫纷至沓来，时至如今，他已经能够坦然以待，眼见对方将一把不用的剑背在身上，心中却仍难免起了犹疑。
“这两把剑……”
旧事按在隐隐的预感之下，仿佛即要伸出纠缠的触角来，然而元无雨神色如常，只道：“我这双剑同出，剑中精气便能相互滋养，威力强些。”
“原来如此。”宁逊为自己的多思负疚，转念又想到他何曾连这点微末灵力也要稀罕，境界大跌，莫非是真的……骤然醒觉又生猜疑，忙揭过话头，胡乱捡了个新的，“凌苍派守驻十万大山，元君如何来到北荒了？”
“说来惭愧。我闭关多年，竟不知世外之变，出关未久，听闻此处疑有天魔踪迹，凌苍近来安宁，我便先行赶来探看，亦未想……”说到这儿，他微微停顿，才和声复道，“有幸得见故人。”
谈及天魔，宁逊顿时将闲情杂念抛诸脑后，专注听罢，道：“十万大山生灵浓郁，受魔气侵蚀尤深，近年来动荡不休，凌苍职责沉重，你原本不必如此奔波。”
“那处宗门亦多，足以应对周全，北荒人迹稀罕，我一介闲人，在此倒能算个援助。”
这会儿无论哪一个旧识在此，想必都会质疑他是叫谁夺了舍，才会这般性情大变，然而相对的偏是宁逊，当下只觉既欣且慰，诚恳地说。
“这处秘境不太寻常，有元君在，宁逊亦能松一口气了。”
元无雨展眉一笑，正欲启口，身后修士堆里忽地传来一声惊呼：“看上面！”
二人立时握剑而起，各自警觉，仰头看去，却发现墙顶挂着的，那颗脖颈被两道剑痕交错斩断的巨大狼首，不知何时，竟如融化一般，黑漆漆地流淌下来。
这冰天雪地之中，连血液流出都转瞬凝固，呵出的气未及飘散便能在袖上结成冰碴——
那乌黑如影、缓缓流淌着的，又能是什么东西？
“众人退后，不要靠近！”
宁逊反应极快，立时扬声提醒，然而雪墙后空间狭小，此遭前来的修士大多修为低微，承受不住墙外风雪酷寒，仍只能挨挨挤挤地缩在墙边。
宁逊唯恐生变，正欲上前察看，忽叫轻银剑鞘当身一拦。
元无雨并未看他，雨师出鞘一寸，便是一道他惯用的剑气击发，宁逊还记得从前他爱使剑气，只是不屑动手，此间竟受此技相护，顿时又微感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