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回想很久,为什么自己无法击破。山主是登峰造极的剑修,剑意锋利无匹,斩灭一道天魔分身自是轻易,我的剑法由他亲传,不过是修为、领悟尚有差距,可我不认为自己的修为不足以压制魔气。
“那便只有一个原因了——是这套功法不合。元无雨的武力对天魔分身已是绝对压制,因此看不出差别,但对于我这等普通修为而言,面对天魔相,并不能发挥出完全的能力。”
“等等……你什么意思,”杜洄在旁听着,眼睛越瞪越大,“你弃师是说真的?你真不想学凌苍的剑法了?”
宁逊抬起眼来,漆黑瞳仁安静幽深,如泛着冷气的坚冰:“我要斩天魔,就必须找一条更适合的路。”
“宁逊,”杜洄面露忧虑,“我听说你在外头交了魔修朋友,这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修魔的哪有善终,你、你可千万别走了邪道。”
“放心,我只是在幽都城中遇见一位名叫‘白蝉’的修者,忽然之间,有所顿悟。”
宁逊再次拉开起手式,轻松地说:“你若心存疑虑,刚才那招,咱们来慢走一遍。”
二人以指为剑,虚虚比划着复盘,宁逊继续解释道。
“白蝉,乃是幼蝉蜕为成蝉之时,一种短暂的、变化中的形态,是有无之间的混沌,故而无法为“相”所观。我便想到,倘若剑也能穿破这层挂碍,既非有相,又非无相,岂非——正是‘破相’之法。”
杜洄双眸一闪,他同为三峰首座,自也不是愚钝之辈,只言片语间,已经懂得了宁逊方才那招“自寻死路”的剑意何在。
蛇行无常,攻其七寸,并非意在杀伤的阴狠手段,而是勘破万相,直取命门——他那至巧至拙,只为破的而挥的一剑,已经初具雏形。
杜洄目中微颤,竟觉出一阵后怕,二人多年来针锋相对,对于这位“宿敌”的实力他再清楚不过,宁逊的剑极为周密而颇具洞察,原本剑路以稳实为要,专意防守,故此不露锋芒,倘若生出破敌的锐意……
他绝望地想,只怕用不了五十二年,胜率便要被师父反超了。
宁逊沉浸在思考中,并未察觉他的动摇,仍自顾自地喃喃说道:“混沌的剑,若想不落‘相’中,须得够准、够快,只消短暂的变化,便已取其要害,方才我出剑时有所迟疑,立时就落了下乘……”
“那个,我看今天也不早了,要不改天再练?”
杜洄愈听愈是冷汗直冒,结结巴巴地开口,心道这下可算懂他为何要自请去演武场丢人现眼了,凌苍弟子虽同修一套剑法,因着山主风格各异,三峰弟子之间其实也互有差别,洞霄浩然守正、玄妙恣行无常,而空翠山主潇洒无拘却目不容尘,空翠山的普通弟子哪有他那般信手拈来的风流态度,刻意磨练优美身法,恰成了最“落相”的一峰。
……闹了半天,这家伙是狼入羊窝,去抓弟子陪练的!
心中腹诽万千,终归一念:只盼这家伙和可怜见儿的空翠弟子们打个尽兴,别再来找我的麻烦!
宁逊对他的碎碎念自无察觉,看眼天色,遂也欣然道:“好,杜师弟,今日——多谢你了。”
明明仍是那个傻兮兮的木头疙瘩,不知何故,眼下望着他纯直神色,杜洄后脖颈直起鸡皮疙瘩,嘴硬道:“谢我划了你一剑?赶紧去医堂看伤吧,再晚点儿可要痊愈了。”
宁逊温然一笑:“多谢你和谢师弟来看我,不必担忧,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自己的心。”
“行、行了,别跟兄弟说这酸话,掉了牙算谁打的……”
杜洄连连摆手,这时二人头顶一道碧光划过山巅,他抬眼望去,忙将这告别的大好借口抓在手里。
“哟,你师父这才回来啊。”
要说元无雨先时在哪儿,还需将时间拨回昨夜。
他动不动离山云游已是常事,旁人只以为又去饮酒逍遥,但这次元无雨其实并没有走得太远。
凌苍看惯的青山叫他心底生烦,御剑而起,只为疏解胸中窒闷,不知不觉间越走越高,待他回过神来,雨师停落处,已是最高耸的山巅。
元无雨将剑丢在一边,仰躺在万仞崖头,头顶星光明亮欲滴,已仿佛探手可摘。
此处距离人间已十分遥远,高阔清静,从前枯水剑师还在时,他便常爱来这里躲闲,却反而因为离天太近,那日起兴舞剑,竟引得五方尊者吁龙回顾,元无雨并不在意自己流传在外那醉酒拒仙的传奇,到底褒贬何者更多,只知自己的清静地遭了污扰,往后再也不愿多来。
这时信步而至,所幸辽阔风光,仍能让他片刻舒怀。
元无雨又感到有些烦恼。起因是他发觉,自己近日想宁逊想得有点儿多。
二人师徒多年,关系本该亲近,每日惦念一下弟子原也是常情,但这回他发现,自己对宁逊的“想”,和从前对动明的“想”,甚至于对师父枯水剑师、师兄洞霄真人——他在世间唯独算得上牵挂的这两人的“想”都不太一样。
正是此夜前些时候,元无雨静坐调息之时,在道心的法镜之中,影影绰绰望见了宁逊的影子。
这一惊非同小可,自来他每每内视,镜中只是映照着他的面容,除此之外万象一空,无边光明圆满——那即是他的道,他的慧性与灵根,可“道”之中,怎么会出现个旁人?
起先元无雨以为是自己近来想起宁逊的时候太多,以致心之所念,也投射入道之其中,但再行思索,又发觉这“想”和往日的“想”都不尽相同,说不出哪儿不一样,只叫他无端觉得不快,心境之中郁堵沉坠,竟寻不回从前那般来去自如的洒脱干净。
想不通。
说不出缘由的烦闷化作一种懵懂的沉重,填塞在他清水无鱼的心间。满天星宿流光倒映在那双空明的眼眸,元无雨一时受其所惑,伸手去抓,自是捞了个空。
他想要的,无不探手可得。他想要宁逊回来,因此宁逊回来了。
那么,还想要什么呢?
手指间星光流泻,看似完满,其实空空。元无雨缓缓收拢手掌,想道。
答案,大抵还得从徒儿身上去找。
次日清晨,宁逊照常在洞府外问安,内中亦是照常的无声无息,仿佛仍无人在。
元无雨分明已经回山了,宁逊心中清楚,此时的态度与其说是在意师父的反应,更像是仅仅为了周全礼仪,对着空气恭恭敬敬地等了一会儿,便面色如常地转身离去。
元无雨倒不是故意不理他,此时洞府内确实没人。
他隐匿气息,正藏身在满山翠竹之中,悄然注视着宁逊的一举一动。
堂堂空翠山主,如此行径,着实有些掉价,但这会儿他想不到那些,全心只挂在徒儿身上。
——他变了,哪里变了?
态度恭敬,一如既往;处事周全,亦无所懈怠……
元无雨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分给他的目光太少,因此才对他的变化含糊莫辨,那么,只要一直看着他,岂不是就能找到答案了?
宁逊似有所察,狐疑地回头望了一眼,到底二人境界相差太多,他什么都没看见,只得继续向演武场走去——若赶晚了,说不定又会拥挤得干不了活儿。
接下来便尽是那些无聊的杂务。
清扫、收拾、整理。
宁逊干得有条不紊,专注的侧脸却叫元无雨看得直打哈欠,心中闷闷地想:这笨徒儿倒是干一行爱一行,给普通弟子做活儿……原来也是这么上心。
一念忽起,他倏地抬眼,顿然揭开了一片不快的来由:宁逊对待旁人,原来也如自己一般细致专心!
这……这真是岂有此理,他身为空翠山主,是这座山上施予一切之人、唯一值得首座弟子尊崇的师长,宁逊凭什么将别人与他一般看待?
不,不对,他是自己的首座,除了自己,他本就不应去伺候别的谁。
迷雾乍明,元无雨心神通畅——是了,就该把弟子留在洞府,日夜侍奉膝下才对!
他自是个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性情,喜怒随起随落,话语出口都不经心,这会儿早忘了宁逊在此“伺候别的谁”是何前因,单想到将令徒儿日夜相对,心情立时晴朗了些,好整以暇地凝神再观,这时众弟子已经出完早课,三五成群留在演武场对练。
那不起眼的徒儿扎在人群里,便天然地隐没无踪,远远的其实也看不清面目,元无雨单凭身形动作识人,花了半天功夫才找出他的所在。
其实本不应如此费神,毕竟自家弟子,哪怕留意再少,他出招的习惯、动作,元无雨也熟稔于心,此间找得费劲,自是别有缘由。
——宁逊在用的,竟然并非他传授的剑法。
元无雨诧异地皱起眉头,看到宁逊正拿一把铁剑对弟子对练,那弟子使的倒是中规中矩的凌苍剑法,宁逊应对得有些笨拙,竟像个新学剑的人,拆招总是慢上半拍,屡屡落败,他倒也不气馁,捡起剑换人再来。
元无雨细观片刻,疑惑的神色渐渐变冷。
旁人眼里,宁逊使的不知是什么野路子,他身为此道奇才,却很快便看明白了那滞涩怪异的剑路背后真意。
宁逊在练习的,并非什么新招,只是——应对的思路,剑行的角度与走势,竟皆与空翠剑意背道而驰。
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弟子,忤逆他的意思还不够,连他的功法都要全然否定?
元无雨一时仍不能解,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是一股无名火猛窜上来,那道努力练习的身影入目愈发叫人烦躁不堪。
他面色阴沉,又默然盯了一会儿,忽而袖子一甩,身形转瞬无踪,唯有满山竹叶飒地一响,方才藏身之处,一棵翠竹上赫然五道深深指痕。
灰云堆积,才过午后,天色已暗得如同黄昏,不多时,又淅淅沥沥落起了雨。
元无雨闷闷不乐地趴在窗前,两眼望着外头放空,仿佛在等待着谁,却又隐隐有着落空的直觉。
这般昏暗天气里,他最喜临窗而卧,听雨小眠,以往徒儿总会撑伞过来,悄悄关上窗户,免叫雨水吹入,弄湿了屋里。
从前他嫌这多余的用心不解风雅——总归他又不会因此受凉,这日却不知为何,竟迫切地想在小径尽头确认那个身影的出现。
直到这时,元无雨仍不能看清自己的心情,但对许多变化,却已有了模糊的答案。
逊儿再不待他好了。
天光晦暗,雨声细细,他把面孔埋进臂弯,衣袖上微凉的潮气黏着脸颊,催人进入烦乱的梦。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之中,耳际忽然捕捉到一阵水珠抖落的细碎声响,简直就像……
门口有人收起了伞。
元无雨精神一振,猛地抬起头来,与窗外的宁逊对了个正着,后者一手正撑在窗框上,预备将窗关上,见他醒了,便微微俯下身向他道。
“潲雨了,师父。”
窗扇在他面前合上,分隔开青年沉静的低语声,不急不缓的足音随之从外间向内而来,元无雨在榻上坐起身,关了窗屋内更黑,一时几乎如夜,初醒来惺忪的雾气还氤氲在脑海,他呆呆等着宁逊进来,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少顷,宁逊一身山雨湿意,托着一盏烛台进来,屋内顿时被盈盈地照亮。
“你来……做什么?”
元无雨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或许是睡的。
室内弥漫着昏沉的睡意,细雨声连绵不绝,大抵是由这气氛渲染,宁逊放低的声音听在他耳中,近乎有一种温柔的意味。
“弟子知道师父多半在休息,本不该这时前来叨扰……”
那过分恭谨的措辞和语气,这时只让元无雨觉得安定,遂也放缓了声气道。
“无妨,坐吧。”
他难得贴心地没追问什么事——能有什么事。
徒儿支支吾吾找借口的样子也不想再看到了,陪自己多待一会儿岂非就是最大的事?
然而宁逊没坐,反倒摆出一副想要速去速回的架势,又道。
“弟子在演武场听说,一队师弟将去西极秘境历练,今日下午便要出发,因此特来恳请师父,准许弟子同去。”
“……”
元无雨闻言一愣。西极秘境远在千里之外,来回一趟,少说也要半年光景。
对于修士而言,半年确实算不得什么,从前他云游一遭,三年五载都算寻常,可是……
“那是个入道弟子才去的低级秘境,你去做什么?”
宁逊低下头,温驯地答道:“弟子入道时未曾去过,想多长见识。”
他初入道时,便被送去荫堂和萝卜头们一起重打基础,好容易修完了课程,当初一起入门的同修早将低级秘境闯荡个遍了。
秘境分散各地,天高路远,同级弟子们往往结伴而行,他孤身一人,不被准许出山,其实耽搁了许多历练。
然而这话听在元无雨耳里,却全然是个为了回避相见不惜远奔千里,堂皇至此的借口,积郁心中的不满正经不起半分摇动,一个火星儿丢入,邪焰立时猛蹿而起,直燎心头。
“就那么想走?”
他蓦地沉了脸色,冷冷道。
宁逊不卑不亢地答:“只是历练,历练结束后,弟子定会尽快归山……”
“不准。”
元无雨不由分说地截口打断。
宁逊微微抬眼,全似看不出他心情差极,竟还欲争取:“弟子——”
“不准!”元无雨猛地拍案,声如炸响霹雳,“我说了,你不要想再走出空翠山一步,演武场也不许再去!”
他深深吸一口气,又道:“现在回去收拾东西,往后,你就搬来这里。本座眼皮底下,最好把多余的心思收干净。”
自来闲逸无羁的空翠山主,何曾这般尽失从容地说话,震响的余音在空阔屋室之中久久回荡,而就在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之际,竟听见未散尽的回音之中,好似掺进一声轻笑。
元无雨毫不怀疑是自己听错了,直到他在宁逊低垂的面孔上看见了笑容。
“……你笑什么?”
问出这句话无疑是另一种失态,可他的情绪和心都渐渐成为脱缰之马,善变的喜怒,竟愈发不受控制。
宁逊却只是低着头,口气仍是沉静的。那点儿温柔原来也是错觉,他的声音像冷雨,初落在身上时清凉宜人,淋得久了,便觉寒意直透骨缝。
“没有。弟子知道了,师父。”
他费尽心神找回的这两个字,原来是如此刺耳的么?
不对,不该是这样。
他想要的,无不探手可得。他想要一个再不离开自己的逊儿……
怒火尽凉,寒至彻骨,反倒在胸中激烈地亢奋起来。元无雨幽邃双眸微微一眯,忽而开口,以如常声调唤道。
“逊儿。”
宁逊应声抬起头来,骤缩瞳仁之中映出五指如山,当头罩下,临危的直觉促使他仰身猝避,然而——
“噗。”
烛火乍灭,一室黑暗里,唯有雨声淅沥,打落竹叶,如长梦般绵延不绝。
第35章
“要碧血丹?你受伤了?”萧无冲霍然直起身来,雪白拂尘因这难得激烈的动作滑下臂弯,险些扫乱了棋盘。
“没有,我没事,只是……”元无雨目光乱游,吞吞吐吐地说,“前日检点丹房,发觉碧血丹瓶已用空了,特向师兄讨两颗备着。”
萧无冲两眼视他面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拂尘一甩,反执玉柄按住棋盘对面师妹应无尘正悄摸摸偷子的手指,一边道:“若非内伤沉重,用不上那般顶烈的药,你即时有需,我岂能不给,放在你那儿,只怕滥用伤身。”
“我又不是孩子,哪里就会滥用了……”
元无雨还欲辩解,却是应无尘轻咳一声,插口道:“莫不是给宁逊用的?”
元无雨闻言,登时瞪起眼来:“胡说什么,他——他平白无故的,怎会用得上这个!”
应无尘奇道:“听杜洄说他想去西极秘境历练,我还以为你是给他备着,以防意外的。”
“……”元无雨沉默片刻,低声道,“那扮家家似的小秘境,可伤他不着。”
应无尘便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我便知道,空翠师兄原不该有那般体贴。”
丹还没要着,又平白受一顿口舌,元无雨略显烦躁地抱起手臂道:“他不去。”
话音落处,应无尘更奇:“如何不去了?不是听说他已准备得周全,连屋里种的牡丹苗都送到我那儿,托杜洄给浇水呢。”
“不去便是不去,哪有那么多理由。”
应无尘觑着他的神色:“师兄,该不会是——你不想他去罢。”
这一句虽以疑问收尾,经她说来,口气却笃定得几如陈述。元无雨一时难以作答,眉眼沉下,愈发显得烦躁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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