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逊儿,等等——站住!”
元无雨从没有如此气急败坏地叫一个人,那人竟还置若罔闻,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脚步拖行沉重,显而易见地透着疲惫,却不知如何支撑着,一步一步,只是不停。
这般迟缓的行进,其实稍一提步便能赶上,但元无雨非要等他自己回过头来,两个人较着劲走了一路,直走到荒郊野岭,他终于耐心耗尽,身形一晃,拦在那人跟前。
宁逊钝钝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是在叫我么?”
几缕碎发散落在他额前,投下的阴影令那双眼分外黑沉,元无雨不知何故,竟有些心悸,不甚自然地移开了眼,道:“还能叫谁,这儿还有别人?”
宁逊不带什么笑意地笑了一声:“有山精,也有野怪,有无数个仰慕山主的逊儿。”
“够了没有。”方才心猿意马的举动叫元无雨自个儿也有点难堪,此时虽被宁逊硬邦邦的口气煽起了火,却只是强自压抑着,放软了口气道,“若不是你非要与为师犯倔,哪来这些波折。”
宁逊掀起眼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拖起步子,从他身畔绕过,径自往前走。
“你站住!”
元无雨斜跨一步,侧身挡住,不解道:“你到底在闹什么别扭,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你,怎么可能真的带个来历不明的妖物回山?”
“那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妖物。”宁逊道,“那是多年前正当受封升仙之际,因你一言而自愧凋谢,数百年修为从此断绝的牡丹。”
“他道心不稳,与我何干?”元无雨难以置信道,“他意图取你而代之,你却因这个怨我?”
宁逊看着他,黑茫茫的一双眼,这次真真切切地笑了:“人心在你眼里,究竟是多么轻贱之物?”
“少与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宁逊,你闹得够久了,该知道适可而止。”
“我也觉得早该结束了。”宁逊说,“元无雨,我再不想做你的弟子。”
“……什么?”
“我不会欠你的,这些年仰承的师恩,我自会如数奉还,往后,宁逊便只是宁逊,与凌苍派、空翠山,再无关系。”
这话已说至毫无余地,元无雨的面色骤然一变,寒声道:“你再说一遍?”
于是宁逊直视着他,一字一句清楚地重复:“往后,宁逊只是宁逊,与凌苍派、空——”
话声戛然而止,被封了脉门的青年愕然睁着眼,身不由主地瘫软下去,元无雨将他接在臂弯,喃喃道。
“算了,我不想再听你这些疯话……”他自语两句,低垂眼帘,凝视着宁逊挣扎不得的痛苦面容,目光森冷如刃,所过处仿佛能够留下血痕。
“逊儿,做我的弟子,这些年仰承的师恩,你一辈子也还不清。”
耳语未毕,背后雨师尖鸣一声,脱鞘而出,元无雨御剑当空,如乘悍风,沿来路迅疾而去。
——心中躁郁已压至极点,他还有另一笔烂账要算。
“不是,等一下……怎么个事儿?”
杜洄傻站在原地,半点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左看右看,只能指着唯一不会跑的、湖心那座孤岛说。
“这就是那千年蜃兽?”
——此刻秘境现形,薄雾散去,那座湖心岛终于清晰地在天光之下展露真容。
原来那竟是一只半身出水的巨蚌,先时宁逊在夜色中朦胧见到的嶙峋怪石,皆是附着在蚌壳上的藤壶与结块的泥沙,不知经过多少年月,已经风化得如同岩石一般。
“是蜃兽,只不过有没有千年,就不知道了。”徐春名这会儿终肯坦白,“数年前贫道在东海中捕到这只蜃兽,便以其吐息所成之幻障,炼成了这方秘境。”
杜洄大惊:“所以先前的幻障,都是你做的手脚?”
徐春名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轻笑声道:“事已至此,说这些好像要求情似的,罢啦,权当听我讲个故事……”
传说中洲神农遗府之地,独具草木灵息,能同开四时之花,后经栽培,渐渐荟萃天下名芳,称为“花国”,其中又以牡丹贵貌天香,令百花皆逊其色。牡丹生在“花国”正位,日日承受无数赞美歆羡,如是百年,花中精魄感应,修出了妖灵。
天生灵物,纯净无瑕,中洲有能的尊者欲助其早获仙身,遂定于某年花朝大会,封牡丹为万花之首,令其一领花国,以助修行。那年的花朝会因此格外热闹,群芳争奇斗艳,不仅成为人间盛况,亦有许多修士前来游览。
包括其时已名动天下的空翠山主元无雨。
然而谁都没有料到,便是这轻世傲物的天才,四字狂言,竟就轻易点破了牡丹花妖的道心。
有识以来即是至美至纯的花妖,本能地被那相貌出俗的青年吸引,如同呼应着他的美貌,亦舒展开最热烈的盛放。众人的惊叹与夸赞,于牡丹而言早成为不值一提的杂音,此刻它为目下的美人盛开着,然而年轻剑修醉颜酡红,艳过花瓣,慵然指曰:“不过如此。”
牡丹数百年来从未动摇、从未否定过的“至美”,在那一瞬支离破碎。
花妖弃了半成的仙身,就此散尽修为。蓬莱芳机道士最是爱花之人,也唯有他在满园群芳骤然凋谢、众人惊疑不解之时,寻到了即将飘散的牡丹精魄,带回蜃兽秘境之中滋养。
“你精魄徘徊,便是仍有执念,说与我听吧,贫道自当竭力为你实现。”
于是牡丹为保灵智不散而陷入沉眠之前,在他耳边留下一个名字。
徐春名自始便知,那是个不好惹的名字,但他想——
天下倘若没有牡丹,半壁河山都要失了颜色,如此着实可惜。
“越说越觉得这事儿搞大了,要不,还是求求情的好。”
他喃喃说罢,忽然拢起袍袖,躬身向杜洄一揖:“此计乃贫道一人筹谋,无论凌苍道友如何开罪,贫道都愿一力承担,只是——牡丹精魄近才苏醒,蓬莱亦毫不知情,还望不要牵连其他。”
杜洄既不是能拿主意的,也不是被戏耍最狠的,忙侧过身去,不敢受他这一拜,心中正自叫苦,忽听头顶一个声音冷冷道:“你既知如此,想必也已经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
他连忙仰头,未见其人,却见漫空日光寸寸化作碧色,与此同时,在场诸人无不寒毛一凛,感受到一股海潮灭顶般恐怖的威压。
杜洄不由得缩了缩身子,饶是他这般年轻一代中拔尖的修为,此时也须强撑着才能站住,而牡丹精魄脆弱不堪,转瞬便被碾散,叫站在一旁的蓬莱执律一把兜入袖中。
遍野无风,百草却竟簌簌伏折,愈发紧绷的窸窣声里,徐春名神态自若,向头顶千丛针锋般的罡烈剑气从容道。
“不敢请山主恕罪,便随意处置罢。”
话音刚落,满天碧光一凝,忽而如潮水卷动成浪,正将起势,却霎然消散。下一瞬,湖心水花乍暴,隆隆不绝,层叠水浪之中夹杂着大石入水的沉闷声响——众人这才看清,山似的巨蚌竟已在这无声的一剑下分崩瓦解,光华流转的秘境亦在剑气撕扯之下寸寸破碎,满岛精心栽培的奇葩异卉,渐渐化作一抹鲜艳云气,被遥远的东海之风一息吹散。
徐春名身形猛然摇晃,一口鲜血直喷出来,瘦小身躯顿时委顿在地。
他身为秘境之主,与之命脉牵连,秘境遭到此般粗暴的破坏,内伤之重,可想而知。
高低是蓬莱八部的长老,纵使他自言与蓬莱毫无干系,倘若当场将人砍了,蓬莱又岂会轻易放过。杜洄见元无雨出手竟毫不留情,忙向天上喊道:“元师伯,还请息怒——”
又见剑光当空一闪,元无雨身如青电,奄然现身,一手横持凶兵,一手提包袱似的提着面如死灰的宁逊。
杜洄张了张嘴,几句软话哽在喉头,差点儿咬了舌头。
“宁逊?”
话音未落,眼前蓦地一道黑影压来,那“包袱”已被人随手抛进怀里。
“你看顾他。”
元无雨丢下一句,便背过身去不再看向这边,杜洄手忙脚乱地扶起青年沉重身子,见他双眼失神地黏在那翠衫背影之上,眼尾还有些泛红,却不知是否是高天风厉之故。
“怎么气成这样,你又惹他了?”
好容易解开元无雨封死的脉门,杜洄累得手酸,在宁逊耳边小声问。
宁逊不吭声地只顾活动手脚,眉框压得很低,黑沉沉的目光近如凝冻一般,杜洄打量着这番未尝一见的神情,惊奇道。
“……你也生气了?”
宁逊面无表情,将他凑近的脸轻轻推开,下一刻,人已闪身上前,挡在元无雨与徐春名之间。
元无雨抬眼见他,蕴在眉宇间的暴怒已浓烈欲滴,宁逊却毫不打怵,大步上前,径自抬手将雨师按下。
“蜃兽幻障不曾伤人,这一剑足够教训了,剩下的,交给蓬莱处置吧。”
他轻声地,以近乎柔软的口气说。
“你待如何?”
“跟你回去。”
元无雨那从来都如刀剑般直白锐利的目光从他脸上缓缓移到身后,半晌冷哼一声,收剑回鞘。
宁逊回头,去扶伏地不起的徐春名,前胸已是鲜血淋漓的蓬莱真人歪在他怀里直不起身,竟还有余裕呵呵一笑,抖开袖子给他看里面毫发无损的花妖精魄。
“回来做什么?坏了我的好戏。”徐春名用含血的嗓子低哑叹道,“也罢……给你一粒种,来年,种得出牡丹。”
八部长老重伤,此事报回,蓬莱震动,然而徐春名设计在前,纵然元无雨出手太不留情,也终究无可厚非。
凌苍几人离开兴州时,是那位清癯如柏的右执律相送,一路无言,唯在相别时叹道。
“芳机此人自来荒唐,还望山主宽宏大量,勿因此事,与蓬莱相疑。”
元无雨余怒未消,还没吭气儿,倒是宁逊在后问。
“芳机真人将如何处置?”
“这……掌门真人已令他速回蓬莱,往后,大抵是长居海外,再不入尘世中来了。”
宁逊闻言不语,心中却想:也好,他总可以自由地种花。
几人登上飞舟,杜洄自觉地去船头驭舟,元无雨领宁逊坐在舱中,憋到这时才没甚好气儿地说。
“你还可怜起他来了?”
宁逊低着头,散乱的额发仍未得闲去束,垂下来遮住了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平静驯顺:“我没有。”
“如此最好,往后你也老老实实呆在空翠山便了,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再擅自离开。”
“好。”
元无雨在棉花包子上撒不出气,又嫌室内太闷,袖子一拂,大步出舱去了。
却未知他掀帘离开后,宁逊默然抬眼,一直攥握着的手掌放在膝上,缓缓摊开。
躺在他掌心的,却不单是徐春名塞来时所言的牡丹花种,还有一颗鸽蛋大小,流彩晶莹的珍珠。
传言蜃兽之珠,亦能捏造梦幻。
宁逊黑沉眸中殊无波动,嘴角却微地一勾。
手指微微用力,珍珠顿时化作齑粉,飞舟正向凌苍青山降落,一阵清风吹开船舱珠帘,那撮闪亮的细屑扬散之际——
舱中已然空无一人。
三个月后,大阴山,幽都鬼城。
暗无灯火的小巷中,一道人影如风,穿行而过。此处偏僻无人,那人却形色警惕,矮墙上一只鸦扑棱棱飞起,都要惊得他止步观察,将遮盖头脸的斗篷往下拉得更严。
直到到达一家挂着“白蝉”布幌子的狭小门店,那人紧绷的步伐才略略放缓,四下观望一番后,上前叩响了那扇窄门。
缩在柜台后的店主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光临小店,有何贵干?”
来者迟疑片刻,揭开斗篷道:“我有个叫木昧的朋友,他说……这里卖的化形丹,变得快、药效长,报他的名字,还可以打折。”
店主闻言,将眯起的两眼睁开一隙,打量了客人一眼,未料这一眼非同小可,那双精光溜溜的细眼立时瞪大,惊奇道:“你是宁逊?”
身份一被点破,宁逊先是下意识绷紧足腕,作出随时离开的姿态,紧接着才反应过来自身所在,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用放松些的口气道,“是我,你认得我?”
“空翠山主开了尊口要找的人,如今天下还有谁不知道你的名字。”
宁逊闻言,神色略有些僵硬,一时没有应声,店主便又道:“你想买化形丹,是为了躲他?”
宁逊目光斜落,沉默片刻,只说:“可行么?”
元无雨单是放话要找他,不过三个月间,他便已被逼至近乎走投无路的地步。
只因元无雨并未言明找他有何缘由,就连他宁逊是得罪了空翠山主,叛出师门之类的谣言大起之时,也没有任何澄清——几如默许一般,令四界好事者、慕赏者、欲讨好凌苍者,对他的围追堵截愈发凶猛,不乏阴损招数。
宁逊哪里想到事情竟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初时轻信旁人,险些被废了手脚,三个月流亡之后,虽心意坚决如旧,只是长久以来毫无喘息之机,精神实已濒临极限。
山穷水尽之际,他恍然想起当初在兴州客栈中木昧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前来幽都,竟真的找到了木昧所言的小店“白蝉”。
元无雨修为超尘,拟形术至少还能仿造原主气息,内有精魄时,足以以假乱真,而化形术仅能变化形貌,或许瞒得过普通修士,却不可能瞒过他的眼睛——尤其是在目下,他似乎已不愿再糊涂一次的境况中。
问出这句话时,宁逊心中早已明白,只是着实万策俱尽,哪怕一线希望,也不愿轻易放弃,
却闻那店主未多犹豫便答道:“有何不可?”
他答得爽快,反叫宁逊一愣,店主见状奇道:“木昧单叫你来,却没告诉你小店做的什么生意?”
见他不语,店主便笑了:“客官,你知不知道白蝉是什么?”
宁逊道:“白色的蝉,是新蜕的蝉么?”
“不错,幼蝉出土,浑身金色,称为金蝉;初蜕金衣之际,裸露白色皮肉,故而称为白蝉;白蝉经风展翅,遍体生出黑壳,便最终成为黑蝉。白蝉,既非幼蝉,也非成蝉——是二者之间短暂的混沌。”
店主得意地说:“小店的化形丹可不止变得快药效长,其妙处,是能让你停留在两个‘相’之间的混沌里,既非本相、也非伪相,无从观测、无法辨别,哪怕空翠山主来看,也是一样。”
宁逊闻言,双眼一亮:“一颗化形丹,能管多久?”
店主竖起一根手指,又竖起一根:“十二个时辰,只是这丹不能多用,恐怕丢了本相。”
“一颗足矣。”宁逊面上才泛出喜色,紧接着想起什么,却又是一僵,“只是不知,这化形丹……什么价钱?”
“价钱好说,”店主笑道,“木昧于我有救命之恩,抵一颗化形丹,绰绰有余。”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奔走喧哗之声,远远的似听有人呼喊“空翠”。
店主将一颗赤色丹药倒在宁逊手心,诧异道:“来得这么快?”
宁逊身形已然紧绷,甚至不及好生道谢,便拉起斗篷,迅速离开。
丹丸匆忙滚入腹中,他才想起来还未问清用法。这时也顾不得回返,只在心中默愿,尽量变个老怪丑陋之貌,魔息化在丹田,微有灼痛,体貌亦随之变化起来。
宁逊微微松了口气,向城门方向疾步而去,果然见到幽都浊黑的夜气之中,一道亮眼的新翠冷然立在城头,凛冽杀意压抑凝着,宛若山雨欲来。
三个月以来,元无雨一直追得很紧。
宁逊前脚到哪儿,他后脚便赶上,从容不迫地注视着疲于奔命的宁逊,宛若注视着掌心的猎物,不曾收拢五指,只是在等他自己投降。
这般冷漠的执着,却比形于颜色的怒火更叫人觉得恐怖而无终尽。
宁逊饱受折磨的精神已经形成了望见那抹翠色便会战栗的习惯,强撑至今,大概也只是不愿低头。这时白蝉的化形令他心中多少有了点儿底气,便强定心神,混在魔修中若无其事地向城门走去。
有十二个时辰,足以彻底摆脱他。
仙魔虽不两立,概因斩尽杀绝自损亦重,长久以来也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以致有了幽都鬼城这般的存在。而今元无雨只身挑来,想必城主也甚觉头痛,一道黑风似的守在侧畔,元无雨不知说了些什么,他面色稍霁,随即飞身立在城门之前,呼喝往来魔修排起队伍,供其检阅。
宁逊又将斗篷拉低了些,夹在魔修队中,向城门缓缓挪移。
所幸元无雨身为剑修,神意之中正气罡烈,能令魔修天生畏惧,在奇形怪状、瑟瑟发抖的人群里,步伐略有些虚浮的宁逊并不算引人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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