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说得是。”
宁逊应和一声,抬手轻轻拂过身侧花草,目光忽地一定。
“怎么,有兴趣?”徐春名见状,兴致勃勃地探头下来。
“没有……只是看见这兰草,忽然想起,离山前也曾栽了两株,不知如今长得如何了。”
宁逊垂下眼帘,手指温柔托起的,正是一片金珠兰箭一般肥厚的叶,他顿了顿,又笑道:“金珠兰难养活,没想到竟能长得这般茁壮。”
“金珠兰哪里难养,只是不会养罢了。要与结香花同栽,结香会照顾她的。”
以芳春为号的蓬莱仙人指天划地,说得头头是道。
宁逊多年来照顾空翠山中草木,数不清浇死了几棵金贵灵植,摸爬滚打,终究也积累下来一点儿经验,这会儿听着徐春名哔哔叭叭地传授,许多方论,正挈着他那朴素的心得,不由连连点头,作恍然大悟之状。
瞧他反应捧场得很,徐春名愈是满面春风,从怪石上一跃而下,领着他七拐八拐,终于穿过幽径迷阵,来到一片空地。
蓬莱八部,芳机真人的洞府,原来只是一座简陋的茅舍,鲜花环绕下,倒也不显得寒酸。徐春名引他在院中一副石桌椅上落座,宁逊环顾四周,分明一路上未觉攀登许多,这时放眼望去,来时的奇石芳花竟难觅影踪,四面唯有茫茫湖水,夜气中朦胧寂静。
宁逊心中微感诧异,试探地说:“这湖……先时未觉这么大,一眼竟望不到岸。”
徐春名却呵呵笑了:“东海自然无边际呀。”
宁逊闻言一愣,随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那花园迷阵,原是一处秘境的入口。
闻说道法高深的大能,可以自身灵力供养小秘境,以之作为洞府,不仅远隔尘外,隐秘安全,倘若有人闯入,作为执掌这方天地法则的秘境之主,哪怕遇到修为高过自己的敌人,亦有出奇制胜之法。
无怪湖中孤屿竟有如此多的水土可以养育花植,原来甫一登上那岛,他便已身处东海之上的另一处秘境当中。
这机关看似巧妙,其中所需灵力之巨、灵法之精,却远不是他目下的修为所能估量。想通此节,宁逊望着模样小小的蓬莱仙人,心中顿感敬佩。
徐春名这次大抵在他脸上看到了令人满意的表情,抱起臂来得意洋洋道:“如何,长见识了?”
“久闻这壶里洞天之术,今日有缘得见,确是精绝。”宁逊诚恳赞道。
徐春名盛出玉瓶中澄澈的芳酿,连声让道:“来来,我这洞府几十年没迎过客,今日喜逢知己,可要好好招待一番。”
宁逊低头轻嗅,便觉一股清香直透灵台,尚未入口,已觉遍体盈满馥郁芬芳,神灵清健舒畅,难以言喻。
渴饮的迫切欲望亦从舌底生出,他凑口过去,正想品尝,心中不安定的感觉却又蓦地一动,宁逊放下杯子,歉然道:“芳机前辈,我明日还要赶路,饮酒只怕误了行程,辜负你的美意,原是晚辈无福消受了。”
“你这小子忒也呆板。”徐春名笑道,又自酌一杯,碰碰他的酒杯,而后一饮而尽,翻过杯口给他看,“百花蜜酒,不醉人的,真不尝尝?喝一口,说不准抵你十年修为呢。”
“百花成蜜,怪不得人世无此芳香,这便是真人的养生之法么?”宁逊亦带笑应和,蓬莱真人碰过的杯子,却不敢不饮了,只得再端起来,“芳机前辈,得你相助,这杯该宁逊来敬。”
他语毕,仰头饮尽,蜜酒入喉,浓烈的芳香如滔天潮水,瞬间冲刷过四肢百骸,灵力流窜,周身上下前所未有地清透无碍,一下子竟感到晕眩。
“那倒也不是。甜酒只是喝着玩儿的,贫道的养生之法,是不留隔夜仇……”
徐春名仍面色自若地谈笑,然而他在说些什么,宁逊已经不能听清,天地旋转成一片昏黑之前,他的心中唯剩一个念头,悠悠然飘入虚空。
“难道,我的酒量……很差?”
元无雨缓缓坐起身来,只觉内息翻腾,头痛欲裂。
贪杯了。
他酒量本来就差,喝多了脾气还尤其大,萧无冲严令他饮酒至多一坛,昨日心情不佳,也就多喝了两杯……半坛……
也就多喝了大半坛,闷闷的一觉睡过整个下午,外面天色竟已经转暗了。
他呆坐一会儿,决定掐两片金珠兰泡茶。
金珠兰是解酒的香草么?
记不清了……总之想喝。
酒醉时拆了发冠,他浑身疲乏,无心去束,任由长发流水般淌落身侧,趴在窗口向下看去。
自来他想要的,无不探手可得,可此间那探手可得之处——窗下培的土窝颜色尚新,两株细小的幼苗却不知何故,皆是根黄叶萎,连草心都枯透了。
这是怎么回事?
元无雨将头发草草一挽,拖着袍子绕出门看,玉白手指翻开湿泥,忽然拈起一片深褐色的碎絮。
——是他前日泼出窗外的茶叶。
金珠兰最是娇贵难活,新来的洒扫弟子大抵是将茶渣当做养肥埋进土里,未料却将幼苗烧死了。
元无雨提着一手泥站起身来,两肩微微起伏,难言的烦躁如一眼苦泉,又从心底汩汩涌出。
他眉心紧蹙,嫌恶地盯着脏污的手掌,心想:
要一切都回到从前。
第26章
隔日,凌苍派的飞舟再度降落兴州,这次提前通了信,蓬莱左执律芳机真人早早便迎候在侧,真人级别的长老相迎,哪怕接见山主也不过是这般场面,飞舟中一名凌苍弟子不待停稳便跳出舱来,诚惶诚恐地拱手见礼。
“不过是来接个人,怎敢劳动左执律拨冗。”
这位蓬莱左执律位份虽高,形貌却纤巧如少年,细伶伶立在人前,两手拢在道袍大袖中,仿佛还在等待什么。
凌苍弟子弓着身等了一会儿,不得回应,抬眼诧异道:“……左执律?”
未料左执律盯着那飞舟的舱帘,神色竟比他诧异更甚,凌苍弟子虽知眼前这人已是个老怪,此刻见他表情活泛,倒比真正少年还灵动几分。
“你自个儿来的?”
不然呢?船上还能藏着一个?
凌苍弟子腹诽罢了,早闻这位芳机真人深沉名声,却也不敢失礼,只得再拱手道:“在下玄妙峰首座杜洄,近日我家宁师兄有劳蓬莱照顾,在下受元师伯所托,特来接他回山。”
芳机真人神情莫测,闻言怪异地笑了一下:“空翠山的徒弟,却叫玄妙峰来接,这倒是稀奇。”
这话便有点儿不太客气了,杜洄心里冷笑,这时大抵也清楚了此人在等待的该是空翠山主,未想来的人是自己,这才有所轻待。
若不是为了宁逊那家伙,他才不接这活儿。元师伯自个儿懒得来,又不愿普通弟子失了面子,非叫掌门真人的首座跑这一趟,洞霄峰的师兄早已接管宗门事务,镇日忙得脚不沾地,他也真是脑袋缺筋,非得插上句话,给自个儿寻了这么个不讨好的差事。
……也不知那家伙的心魔怎么样了。不过输自己一场,竟生了心魔,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宿敌”?
杜洄心里念头乱飘,一边狠狠给石头记了笔账,面上还得端稳笑脸。
“哪儿的话,凌苍三峰的师兄弟们惯来是亲如一家的。”
芳机真人呵呵一笑,不再多言,只转身让道:“杜师侄?请吧。”
飞舟落在兴州分堂,这会儿芳机真人领着他,竟越走越偏,眼见着人烟逐渐远去,周围的风景,已近乎是郊外了。
杜洄憋着满腹牢骚,直到站在一片大湖前,一句疑问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敢问真人,宁师兄到底在何处?”
“宁君是蓬莱贵客,自然不敢用寻常客堂招待。这湖心是我的洞府,他在那儿歇息呢。”
说话间,一条无人小舟悠悠近岸,芳机真人挽袖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必担忧,登船一见便是。”
杜洄回头四顾,见此处僻远幽静,四下无人,湖心薄雾笼罩,那“洞府”只是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这野地能比兴州的精美宫阁好到哪儿去?
心中难免犯嘀咕,芳机真人却又在相催,他不敢耽搁,忙跟着登上了小船。
宁逊枕着风伯的剑匣清醒过来时,大树浓荫罩了满眼,一时竟分不清时辰。
他记得自己喝了一杯蜜酒……好像是醉了,这时却并没有宿醉后身体滞重的感觉,连脖子都不曾酸痛,反而身心轻畅,精神也健盛通透,只如沉沉地睡了个好觉。
他试着撑身坐起,先感到手腕一阵刺痛,低头看去,发觉上头不知何时多了个伤口,伤处已被处理过,卷着麻布,有股淡淡的花香。
宁逊不明所以,四处环顾,想找徐春名问个清楚,却发觉自己所在之处已不是那座奇异的花园,周遭林荫草木,只是寻常风景。
林外隐隐传来人声与水声,他整好衣装,背起剑匣,循声而去,紧邻着的竟是个渡口,宁逊随便找了个行人问路,这才知晓自己所在之处已经不是蓬莱的辖地,而是距离兴州五里之外的一座小城。
此处虽不若兴州繁华,却因紧邻河道枢纽,交通便利,往来客商极多,无论想去哪里,都搭得到便船。
宁逊了然徐春名送他到此的用心,心内虽觉感激,想到昨夜一沾就倒的蜜酒、手上多出的伤口,却仍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他呆立太久,便有船夫上前搭话,问他欲往何处去,宁逊沉吟片刻,答道:“兴州。”
先时徐春名说,凌苍仍会前去讨要自己,不知他如何应付,总要再回去看一眼才能安心。
渡口风大,待船夫移舟过来的工夫,他发了会儿愣,发髻竟叫江风吹散,这可不寻常……从前在空翠山时,山主严格要求仪表整洁,弟子们头发如何束得整齐牢固,都是请了先生专门教导,多年来他在山主跟前露脸最多,有时山主贪睡,也会帮他梳头,手艺早就练得精熟,束好的发睡都睡不散,怎么会经不起一阵风吹?
他心下生疑,摸摸散下的碎发,果然不是自己往常的编法。
徐春名还重新给他梳了头?
不……头发、血肉。
宁逊心中猛地一动,忽然明白徐春名做了什么。
那蓬莱仙人暗地把自己送走,却留下自己的发与血,准是要以拟形之术,捏造一个假人。
难道真想用假人应付元无雨?仅凭他片段血肉施下的拟形术有“形”而无“精”,绝不可能骗得过空翠山主,徐春名不会不清楚这点,那此举又有何意义?
宁逊不解其意,更觉迷惑,忙催促船工快行,所幸这日顺风顺水,小舟如梭,很快抵达兴州城外。
木昧留下的银两还有余裕,宁逊付了船资,这会儿倒没急着进城,先在城外打听,白日里可曾有其他门派的飞舟造访。
“今儿个尚没见着,昨日却有个青衣的剑仙来,还是蓬莱执律亲自出迎的!”
昨日……?
听闻茶摊伙计此言,宁逊凝紧眉头,促声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茶摊伙计低着头给壶注水:“什么日子,寻常日子呗。”
“六月廿三?”
水声渐满,他这才抬起头来:“客官,今日廿四啦。”
宁逊暗道一声不好——他这一醉,竟睡了整整一日!
“客官,劳驾让让,别烫着呀。”
伙计提起茶壶,想绕过他往外走,却被一把抓住胳膊。
“哎哟!你——”
“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那青衣的剑仙,如今可还在这儿?”
“走了,昨天就走了,客官,小店还有生意,您这……”
“抱歉。”宁逊收回手去,侧身站开,心中惊疑难定。
昨天……究竟发生什么了?
他心中想着,必须得找徐春名问个清楚,急急调转步伐向城中去,方行两步,面色却隐然一变。
宁逊按上背后剑匣,停顿片刻,猛地翻其在手,一把掀开——
只见匣中灵剑不知感应到什么,竟如临风危叶,震颤不止,剑刃嗡嗡有声,宛若悲鸣。
飞舟之上。
“宁逊,你好点儿没?”
杜洄驭着飞舟穿过云雾,分出神来回头一瞥,那人仍静静坐在舱室中,外头只看得见一个黑糊糊的侧影。
自打接到他就是这副模样,一声不吭,低着头石头一样坐着,对人也爱搭不理的。
蓬莱那位芳机真人隐晦地告诉他,是空翠山主伤了他的朋友,他现下不说话,只是仍在生气,杜洄心中却不以为然——宁逊那块石头能有什么脾气?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对天下人生气,也不会对空翠山主生气。因此只觉得是心魔未定,情绪低落之故。
然而同行了这些时辰,飞舟之上除却风云流声,竟比他独个儿来时还安静,杜洄到底是坐不住了,暂且放下先前数个抛空的话头,又与他搭了句话。
黑糊糊的影子仍不吭声,仿佛动了动,大概是摇头,他用余光看不分明。
杜洄一开口愈觉嘴痒,自顾自往下说:“我听说心魔这东西,越避着它,它越厉害,我知道那天你不是有意伤人,我与谢胜都不怪你,若是心里难受,千万要说出来,往后……往后比武,可不用让着我!”
他自觉二人往日针锋相对,这会儿真情流露,说得连自己都肉麻了,然而那石头还是不应话,舱帘也被放下了,模模糊糊透出的黑影,真如一座石像。
杜洄叹了口气,心道反正这人平时也不会说话,但自己已这么掏心窝子,他必然是听进去了的。
听进去就有用。杜洄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还想再劝,袖中玉符忽地一闪,灵光闪烁,竟不是自家师父的苍青灵力,而是新竹春水般的湛碧色。
“人接到了?”
是空翠山主。
杜洄窃笑:吩咐他时说得漫不经心,其实分明惦记得紧呢!
运灵力回道:“接到了,不日便将回返。”
“现在何处?”
“已经上路半天了,大约是到……”
行笔顿住,杜洄往四下里一瞧,顿时瞠目结舌。
不对!先前在云端不曾察觉,飞舟明明是往西边走的,行了这半日功夫,下面怎会还是东海茫茫,一望无际!
他一时惊慌无措,玉符却再次闪烁,翠色灵光字行如剑,在他面前剖开呼啸的风流。
“你二人的玉符感应皆在东海之上,不曾移动分毫,还不醒来!”
“还不醒来!”
这一行龙蛇走笔,宛如寂静霹雳,杜洄浑身巨震,匆忙四顾,这才发现天气分明朗晴,一路行来却不知何故,飞舟之侧总是云雾弥漫,有意无意地叫他看不清周遭景色。
先时他自以为把好了方向,便安心驾船,未曾注意许多,而今想来,竟是打从开始便入了迷障。
杜洄顿时有些慌神儿,一面发信求助,一面回头向舱内叫道。
“宁逊!宁逊,不好了,快出来!”
黑影仍然一动不动。
恐慌在杜洄心中渐渐生出蔓延的触角:怎么还没反应?难道他也不对劲,那舱中人是宁逊吗?抑或——
真是一座石像?
念头一起,立觉喉咙缩紧,心跳如鼓,满耳都是胸腔中惴惴的回声。
“元师伯,宁逊也不对……”
他在手心里偷偷写道,发至一半,忽然一阵怪风卷起,飞舟剧烈颠簸,舱帘噼啪乱颤,他站立不稳,向后踉跄两步,一下子撞到船舷,玉符脱手而落,正欲捡拾,头顶竟蓦地罩下一道阴影。
杜洄动作一滞,僵着脖子抬起头来——“宁逊”不知何时从船舱中出来了,此刻正立在咫尺之外,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
“怎么回事?”
微微沙哑的嗓音,说不出的怪异。
一瞬之间,冷汗唰地浸湿了杜洄的后背,他暗叫声不好,灵讯还没发完,残余的字迹犹然可见,若是叫他看到了……
一双因惊恐而微颤的眼珠,与另一双浊黑如井的眼珠,目光一触即分,皆缓缓向摔落一旁的玉符移去——
电光石火之间,竟闻劲风又响,天霄倏尔洞开一掌光明,随着风声,一袭翠衫飒然而降,山雨冷澈气息劈开诡谲的妖氛,元无雨收剑站定,疾行中翻飞的衣摆悠悠垂落,地上的玉符这才窜出一道碧色灵光,将迟到的留语传递过来,宛若一句无声的开场白:
“我来了。”
“……”
舟上二人却呆若木鸡地望着他,半晌寂静之后,猛然爆开一声大叫。
“元师伯!”
哀嚎的自是杜洄,堂堂玄妙峰首座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上去,大抵从未觉得这位一向目中无人的好师伯如此可亲,两臂一张,就要抱他大腿,元无雨轻身闪过,叫他扑了个空,蹙眉向仍站在远处的另一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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