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木昧还在,想必也要叫一声“不痛快”。
“我有点儿后悔那日没多问问他的事了,不过,大概也能猜个七八——”徐春名道,“其实,我更好奇的人是你。”
“我有什么可好奇的。”
“你不怨我?”
“什么?”
“你约我见面,我却把消息告诉了空翠山主。”
宁逊道:“怨你做什么,此事本与你无干,况且,我们确实曾是师徒,外人不知个中情由,我信你没有恶意。”
“啊,你竟连借口都替我找好了,”徐春名顺坡下驴,“那——我能不能问问,你为何不与他回去?”
宁逊漆黑眸中月光粼粼,仿佛有些惘然,启口却未多犹豫:“聚散离合,过眼云烟,缘分终有尽时。”
“宁逊,其实我也记得你。那年空翠山主收徒,你以凡人之躯,杀了五只夔兽,有如此惊人的能耐,我以为你很快会如你师父那般扬名,未料你倒是一直低调行事。”
“你到底知道多少事。”闻他口气又老成起来,宁逊轻笑一声,“不必说得这么客气,我自来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角色。”
“我知道的事可多了。”明月与暗潮之间,少年振臂起身,夜风渐起,他迎风而立,衣袍微微翻涌,蓦然压低的轻悄声音恰能被风流送入宁逊耳中。
“比如,我还知道,你想走,却走不成。”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咯,宁同修,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不久之前,蓬莱接到洞霄真人传信,叫我们好生看顾你。”
“你误会了,我是因犯错自逐于师门,洞霄真人大抵因顾念旧情,才有此一说,我自己很好,不用你们看顾。”
“或许误会的人是你。”徐春名微微一叹。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宁逊仰面望着他,眉头蹙起,心中想的却是——兴州初见,这孩子并非这般性情。
当时见他天真热忱,方才报以信任,怎么此刻言浅意深、老练熟成,竟全似换了张面孔。
“徐同修,那日你将这名帖留我,我以为,你是个有话直说的痛快人。”宁逊摸出木牌把玩在手,淡淡说道。
“我哪句话不痛快?”少年弯下腰,凑近过来诚恳问道,蓬莱道袍本就宽松,此刻他解了护腕,阔袖飘拂,愈发显得身量纤细。
“或许……那时你说的,要禀报执律师叔那一句,就不甚痛快。”宁逊道,“你并不是普通弟子吧。”
“哦?怎么看出来的?”
“现在想来,其实早有端倪。那天夜里,蓬莱去迎接空翠山主的队伍,竟是由你带队——我猜,你至少该与执律长老平起平坐,却不知,是蓬莱八部哪位上人。”
“宁同修,蓬莱八部分掌辖地各岛,兴州是执律的地盘,别家长老可不敢过来插手。”
“如此,白日我在客舟上见的,或许并非真的执律。”
“你是说,我们蓬莱找个假人冒充执律长老?这更是说笑啦,就算我想糊弄你,却哪里糊弄得过空翠山主!”
“那么,你究竟是什么人?”
徐春名瞧着他,轻轻地笑了:“你告诉我一个秘密,我就也告诉你一个。”
“你想问什么?”
少年拿两个指头鬼鬼祟祟地一对:“你和你师父,是不是——?”
“嗯?”
“没有吗?哎呀,这可真是唐突!罪过罪过,宁同修,当我没问!”
“等等,你说清楚。”
“呃,就是你师父,不是挺关心你的嘛……”
“他……怎么了?”
“堂堂空翠山主,听到你给那魔修做炉鼎,当场变了脸色,罪过罪过,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还以为——”
宁逊哭笑不得道:“我神志清楚,四体健全,哪里像是被炼化的样子,我那朋友这么说,只为在修士中保全我的名声,你怎么也跟着乱传。”
“不,名声反而更糟了吧,你是不是真的不懂魔修怎么修行……”徐春名眼见宁逊无辜神色,话声戛然而止,喉咙里似乎哽了哽,改道,“好罢,我已经明白了,为了弥补罪过……我再白搭你一个秘密。”
“……”宁逊道,“倘若不是好话,我就不好奇了。”
“揭过这页!你不是想知道我的身份吗?”
“你既不愿说,我并不勉强。”
“表现得再诚心一点啊,再问一句,说不准我就告诉你了。”
“……”宁逊默然看着他,少年却权当听到了满意的答案,摸着光滑的下巴自顾自说道。
“宁同修,我且问你,凌苍派是天下第一剑宗,自然以剑术闻名,那你可知道,蓬莱身为修道名宗,凭的是什么?”
“蓬莱……”
蓬莱仙山名震东海,引得万道归宗,本门功法却不擅武力,在外行走的,往往是药修……宁逊暗自思索,忽而灵光一现。
“我记得,是养生之术。”
“是了。”少年笑道。
“莫非,你——”
“蓬莱闻名的,是长生不老。寻常的驻颜之术,怎能与蓬莱秘术相比。”少年袖手而立,语带傲然,随即却眼珠一转,狡黠笑道,“至于第二个秘密嘛——能算秘密么?好像也没人说过,执律长老,只有一人啊。”
“什么?”
宁逊倏地转头,而少年秀白面孔在月光下盈盈一笑,揣在袖中的双手抬起来拱了一拱,清清嗓道。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贫道徐春名,道号芳机,现年百十有四,忝列蓬莱八部,任——左执律。”
少年模样的蓬莱仙人又等了一会儿,不无失望道:“你就这个反应?”
宁逊不解:“还要有什么反应?”
徐春名袖子一甩,扫兴地说:“罢了罢了,没意思。随我回去吧,凌苍不日定会派人接你。”
宁逊道:“我不会再回凌苍,如今在此地的因缘既已了结,芳机前辈,你我也就此作别吧。”
徐春名诧异道:“你是凌苍三峰首座,不回凌苍,还想去哪儿?”
“天大地大,何处不可去,”宁逊轻松地说,“我要去证我的道心。”
徐春名盯着他,神色变化几番,终于缓缓道:“这么说来……你与空翠不是闹了别扭,是彻底恩断义绝了?”
“恩断义绝……倒也说不上,只是师徒缘分已尽。”
一片夜云飘过,少年仙人的瞳孔中月光半暗半明,沉默片刻后,忽然问道:“宁同修,你知不知道,空翠山主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宁逊迟疑道:“不是你们……?”
“说你行事低调可是不虚,初见之时,我都没认出你。”徐春名道,“你身上还带着凌苍的传信玉符吧。”
宁逊闻言一愣,从怀中摸出玉符。他卸了剑空身离开凌苍,什么都没拿,只是早已习惯将这块玉符带在身上,一时竟没自觉。
徐春名道:“果然,这玉符连着凌苍的灵脉,将它带在身上,无论走到哪儿,他们都寻得到你。”
可若将它丢了——岂不是彻彻底底地,与凌苍断尽关系,再无往来么?
宁逊心中立觉踌躇。
如今他虽已不会再受执念所囿,毕竟多年师恩未报,却亦不想做弃义之人。先时他未言明如何报答,只因清楚凭元无雨的性子,必是不屑听他多叙那些,单想着日后磨练本领,总能寻到帮手的机会,可若将信符也丢掉……他自来性情温厚,虽知应当机立断,一下子竟无法抉择。
未料徐春名觑他神色,竟如电般出手,一把夺过玉符,向海里抛去。其时恰是乌云蔽月,他又抛得极远,玉符落海无声,宁逊忙要张望,却连方向都追寻不到,怔然间一个念头隐隐冒出。
……若他知道,必然又要生气。
但时至如今,那点儿心绪已经不是担忧、恐惧或者别的什么。
宁逊终于垂下手去,叹了一声:”也好。”
徐春名呵呵一笑:“别叹气,宁同修,你想离开,贫道自会相助,此后你的天大地大,再无挂碍啦。”
同一时刻,洞霄峰顶灯火通明,洞霄真人萧无冲放下一卷书,扭头看见榻上那人还一动不动地向壁卧着,不由叹道。
“翠郎,还不回去?”
元无雨翻了个身,向来一尘不染的翠衫压出了褶子,他闭着眼没管,只说:“师兄要歇息了吗,我今晚宿在这里。”
“胡闹。”
元无雨喃喃道:“胡闹的人哪里是我……”
“什么?”
“没什么。师兄,那我回去了。”
“等等——”萧无冲在灯下望着他,目中不无忧虑,“我叫蓬莱将宁逊一留,这两日你静静心,再去接他。”
“哼,如今他一介散人,爱去哪儿去哪儿,与我何干。”
“我往日就叫你对弟子多关切些,那孩子自来心思重,行差踏错,你这做师父的亦有不察之责。”
“我也没教过他跟个魔修混在一起,还百般维护,朝我大喊大叫。”
“可是你又冲动行事了?”
“师兄!”
“唉……”萧无冲和缓声道,“宁逊不肯回来,无非是自罪颇深之故,你好生与他劝解,既为人师,怎么还如此任性。”
“好像我空翠山缺这首座似的。”元无雨冷哼一声,不甚规矩地行礼道,“师兄,我告退了。”
“再等等。”
萧无冲起身上前,为他捋平衣带,又叮嘱道:“速去,此事不宜拖延。”
元无雨不以为意道:“有玉符感应,他好好待在蓬莱,能出什么事?”
“白日我心神不宁,为你起了一卦。”
萧无冲精通易课,所窥天数,往往应验,饶是元无雨也不敢轻视,只得问道:“什么卦?”
“震上坤下,是豫卦——”萧无冲沉吟道,“迟,有悔。”
元无雨心情不太明朗地回了空翠山,洞府也不想进,跑去山顶练了一夜的剑,直到天光泛白,才将雨师一收,只觉剑意愈不清通,却不知何故。
他心中想着回去便将那两棵金珠兰掐了泡茶,沿着山路百无聊赖地往下走,却正经过一座小小的竹舍。
天色渐渐亮了,小径灯台上镶嵌的夜明珠光便黯淡下来,那些黑暗中光色荧然的美丽珠子,白日里却如鱼目,泛着混浊难看的白。
他做惯了无拘的快风,平时意动身行,已极少动用双腿出行,这条小路,多年来更是几乎不曾踏足,这下蓦然一见,心中却生出几分隔世般的恍惚之感。
——只因那房屋陈设、花木苍苍,竟皆与当年动明在时一模一样。
元无雨不由自主地转过脚步,向那条通往竹舍的小径走去。他还记得自己与谢动明布置这处院落时的模样……动明身体虚弱,此处选址偏僻,却紧邻后山灵泉,灵气充沛,益于修养,说来这条小路也是那时专门修的,只通向自己的洞府,毕竟动明平时也不往别处去……
等等,为何全是动明?
他猛然意识到,这间竹舍几十年中早已换了主人,为何竟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元无雨无端感到有些不快,分明不久前还来拿过风伯,可少了那个人影儿,这间屋子便似一下子回到了旧日的时空,那些属于他曾经的爱徒的生活细节,他理应怀念,这时却觉得陌生感更多。
元无雨站在门口呆了呆,才伸手推门。
屋内陈设简洁,窗前白瓷瓶里插着竹枝、书桌上摆着小小的暗金熏炉,处处清雅幽静……只是,没有一件属于它现在主人的东西。
元无雨又觉得心中有些躁动,随手摆弄了一下那熏炉,宁逊并不熏香,小熏炉里里外外都被擦得光亮。他又想起来,仿佛这徒儿刚搬进来时,是改动过屋内的布置,那些用不上的精巧物件儿都被收起,白瓷瓶里插两根野花,桌上一大一小并排摆了两只草编蚂蚱,土气得他看一眼就头晕,责令徒儿把那些不入流的玩意儿丢了,后来……后来屋内仿佛就恢复了原状,后来他其实也没来过几次,记忆早已无从捉摸。
他在窗前坐下,觉得哪哪儿都不对劲,动明已是过去之事了……他有新的弟子,可新的弟子竟如一滴露水,静悄悄躲在角落,消失后了无踪迹,他努力想在错乱的时间中找到宁逊的身影——找不到,毕竟平日里根本不会过来,只是宁逊每日去他的洞府请安。
哪怕用他的脸来想象竟然也做不到,本来就不甚起眼的弟子,留在记忆里最清楚的竟是一个黑光光的发顶……是了,他在自己面前,永远是低着头,谦卑温驯的模样。
元无雨忽然觉得这里过分的清静也有些扰人,叫他再待不下去,起身快步离开。
顺着山路回到自己的洞府,正心烦意乱,远远的却听见里头有动静。他自来是爱清静的,寻常弟子无事不敢前来叨扰,能在他的洞府里折腾的,自然只有——
元无雨精神一振,没觉出脚步又加快了些,行至洞府门口,才猛地顿住,恍然想起自己这时应在生气,那个逆徒……哼,不肯跟自己回来,才隔一夜,又巴巴地跑来了?他才不会惯着这些脾气!
念头一起,闷火也跟着烧起来,元无雨将脸一拉,整顿衣袖,负手踱步进去,特将脚步踩得又慢又响,身穿青色弟子服饰的背影半掩在花藤之后,竟还迟钝地兀自忙碌,他冷眼瞥着,哼一声道。
“回来做什么?”
“啊,弟子拜见山主!”
那人这才惊觉,忙上前见礼,大白于天光之下的竟是一张陌生面孔,小心翼翼地陪着笑。
“这几日首座师兄不在,掌门真人吩咐弟子过来洒扫。”
元无雨看见他手中的水瓢、溅泥的衣摆,以及笑起来愈嫌呆憨的脸,眼角抽动,背在身后的手指攥破衣袖,终于自喉中挤出一句。
“……这碧玉萝,不能用溪水浇。”
“宁君,前面便是贫道的洞府,今夜就在这里暂歇片刻吧。”
徐春名说这话时,二人正在兴州城外的郊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只见湖水宽阔,隐有静谧的流声,夜雾茫茫,模模糊糊能望见大湖正中,有沙洲矗立的阴影。
徐春名像个真正还在跳脱年纪的少年,步伐轻快地走在前面,行至岸边,却不停下,径自向湖水踏入,就在他足尖触及水面之际,湖底金光闪烁,竟生出一枝亭亭的金荷。
少年模样的仙人甩着袖子时行时跃,荷叶如盘,便错落地在漆黑湖水中连缀成径,其间疏密有致地点缀着几茎荷花,层叠开绽,金光莹莹,一眼望去,如梦如幻。
早先离开潮汐包围的礁石之际,宁逊便见过他这等步步生莲的能耐,这时已不再惊叹,便小心翼翼地在后踩着金荷,跟着他向沙洲行去。
愈靠近,先闻到馥郁香气,行至洲头,便能看清,那方洞府原来不是沙石堆积,而是一块湖底拱出的孤屿,上头并不平坦,反倒怪石嶙峋,风物颇奇。
徐春名走得快,一眨眼便失了踪影,所幸巴掌大的地方也并不担心弄丢了人,宁逊踏上实地,新奇地四处环顾,发现怪石中间,原来栽满了各色芳草,有常见的,有珍稀的,更多却是见所未见的异草奇花,哪怕在夜里也竞相盛开,清香阵阵,沁人心脾。
他一路走一路看,虽大饱眼福,概因繁花迷眼,却总觉得身在此处,心中不太安定。
怪石小径逼仄幽暗,连罅隙中都填满了葱郁勃发的枝与瓣,他行至山重水复,渐感迷离之际,忽听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宁君,贫道这花园如何?”
宁逊抬头一看,徐春名不知何时换了件百花斑斓的道袍,金光闪闪的盘着腿坐在一块石头顶上,宁逊看花了眼,一时竟觉他那双笑眼也如蛱蝶忽闪的翅膀。
他定了定神,答道:“未想芳机前辈人如其名,原来也是爱花之人。”
徐春名哈哈大笑,两手向后仰撑身子,便以这般狂放姿态同他道:“你猜,这里共有多少种花?”
宁逊道:“只怕天底下的花类,都在此处了。”
“差一点答对。”徐春名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确实只差一点儿哦——我这园子里供养天下花草,唯独没有牡丹。”
“宁君,你可见过牡丹?”
宁逊摇了摇头:“听闻中洲花朝会上,曾封牡丹为万花之首,可惜我却不曾见过。”
“那便是了,那场花朝会后,牡丹花神就陷入长眠,从此世间,再无人见过真的牡丹。”
“为何?”
徐春名但笑不答,宁逊察觉出那笑如花蕊中洋溢的金粉,虽状貌绚烂,却不甚真诚,心中一个念头隐然触动,迟疑问道。
“那年花朝会上,群芳凋谢……可与此事有关?”
徐春名却不甚在意地说:“花啊——朝开暮落,以待明春,一生总要谢无数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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